小路两边的枯草里,隐藏着一株春蓟。
我仔细分辨,认出是大蓟。她长了五片叶子,植株上全部是大刺。花球也长出来了,短小尖锐的肉刺疙疙瘩瘩。
大蓟比小蓟壮实,大蓟的刺儿比小蓟猛烈,花朵硕大,色彩明丽。
春蓟是第一拨野菜,味道苦涩,遍生大刺儿,不为所有人喜爱。
人们挑春菜,更偏爱济菜、曲曲菜、蒲公英。这些野菜柔软丰腴,找到就是一大片,触手温柔,口感脆甜,开淡白浅黄的小花,赏心悦目。
人们采摘她们,更看重春天的故事。
摘野菜的时候,坐锗黄土地洼里,春风悠悠地吹,柳絮悄悄地飘,抬头看得见果树浮在天空的色彩,彩色轻浮,影着蓝天白云,再远处,古树奇崛,曲折盘虬,乱花渐欲迷人眼,心情放松得可以让人睡去。
这时候,采摘这大蓟,要忍着手指被扎破的小小风险,颇为煞景。
我看这大蓟,知她是药材。清凉解毒,治一切疮疡,消炎去热。
无论干品还是湿品,药效极大。
我破开根部的泥土,看她的根须,这根爪子一样扎进泥土,不知深了几尺,主根苍白,挂着零星的土沫,辅根不知道有多少,结成大网,拼命收集贫瘠得土壤。
我肃然抓起土,把这根盖好,拍拍泥土,盘膝坐在她的身边。
她性凉而苦,有君子之风。
遍生大刺,这刺互相扶持,如果不去触摸,这刺也不会伤人。刺儿交织成网,把尖儿都藏起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
她的叶子绿成了腊,叶片厚重,花朵躲在重萼里,只爆出一点紫,花朵小瓣娇细,大蓟就顶着这么一包绣花针儿。
我又嚼幸起来,暗自忖度,这花针儿,是不是织女丢失的仙针儿呢?她们被遗留在大蓟里,是送给红尘痴女儿乞巧用的么?这样紫色,流光溢彩,人间的绣针哪里这么细密,这么温柔,这么被层层包裹,被重重保护?
我越发痴了,索性坐下来,同伴儿们远远看着我,又互相看看,都摇摇头,没有招呼我,他们知道,老妹子得痴病又发作了。
你们是君子。我说,我细心地要触摸她,你们可不是入口的野菜,随随便便被折断,进了饕餮的大口。
这细刺儿锋锐起来,被风推着,险些扎进我的手指。
哎呦!我忙忙躲开,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们愿意当野菜,加调料爆炒,变得面目全非,进了肚子?你们愿意被火煎熬,变成一盘野味儿?
他们在风里摇曳,长袖善舞,衣带飘飘。
我们不是菜,老妹子。他们说,我们也不是药材。
那你们是什么?我高兴起来,褪去鞋子,把光脚丫踏进泥土里,好凉哦!
我舒舒服服叹口气,这大蓟互相看看,用碧绿的手掌抚到了额头。
你们是什么花么?我又问到,你们是花!是杜鹃一样的春花!
我高兴起来,拍着手掌,你们绝对称职春花,看看这大蓟花朵,她们真漂亮,这大珍珠儿,好绿啊,我可以摸摸吗?
大蓟低头看着我,恍惚带几丝温柔,他们伸手,想要抚上我的脸颊,风吹动他们,这刺儿要拥上来了。
我低低喊一声,急急爬后,躲开了满眼的刺儿。
这大蓟呵呵笑了起来,手掌呱呱地拍着,我越发狼狈起来。
我要走了。我穿鞋子,又扭头看着这大蓟,透过明月的叶子,我分明看到人类的眼睛,这眼睛促狭地眨起来,使得刺儿倒灌过来。
我们是大蓟,老妹子。他们说,我们不是野菜,不是药材,更不是千娇百媚的花。
你们到底是什么?
嗨!他们无耐地说,我们是大蓟啊!长在这草地上,逢春而生,逢雨而茂,逢月而泽,逢秋繁华。
我抬着头,呆呆地看着他们,他们直直站着,挺挺的身躯,温和地看着我。
我们是大蓟,老妹子。
他们又说,到了冬天,我们会凋蔽。
我的心悲凉起来,这春仿佛褪色了。我有几分伤感,伸出手,却不能触摸他们。
春夏秋冬他们说,老妹子,春夏秋冬循环地过。
我们到底是什么,很重要么?
我低下头,细细品着他们的话,风又吹过来,春天走过来又走远了。
我单膝跪在尘埃,直直看着他们,我的心越发柔软与悲苦。每个女孩子心里,都会有一个旖旎的梦。
你们是谁?我痴痴地问,为什么会这样说?
呵!他们笑起来,摇摇地看着我,闭了嘴巴,不再说话。
哥哥!我说,你们是哥哥!
心里空旷又有几丝恐惧。我的心里,珍藏着一对凤眼,那是哥哥留下的唯一纪念,我是个妹妹。我想,任何女子,这一生都要有两个男子,一个是哥哥,一个是丈夫。
我失去你多少年了?我问自己,即便有三个哥哥得百般宠爱,我的心底依然有这凤眼。
我无法走出这魔怔,这么多年,执着梦想中的凤眼,看着年轮交织,一层一层裹住我,我沉迷虚空,不愿醒来。
大蓟收拢了碧叶,他们仿佛睡了。
春天突然喷薄炸开。
寒风咧咧里,杏花开了。
背阴处的毛桃染红了枝干,叶子艳红,花朵暗红,这些结小果的花朵,慷慨得喷涌色彩,春天烂熟了。
广场二姐与我溜弯儿,她是古镇传奇,我们这个古镇,有千百年的历史,独特的文化底蕴,生就了无数怪谈。
这二姐出生古镇玩闹儿之家,见过大世面,也经历大悲大喜,将近六十岁,说话还是嘎嘣脆。
这人侠义,却带着古镇的狡黠。我与每个人都说得上来,她经常与我说会话。
老妹子!她说,坐在我旁边,姐姐问你件事。
我扭头看她,她打扮得非常精致,穿米色大衣,蹬粉色高跟鞋,描着浓眉。
她依然年轻,昂着头,眨着大眼睛。我经常想,古话没有说错啊,抬头老婆低头汉,女子天天挺着身板,气力肯定足,可我,我看看自己,我没有精气神抬着脑袋,我懒散得都不愿意梳头了。
姐姐问问你!她又说,姐姐要是把这老伴儿踢了,还能找个好的么?
我看着她,我知道她是二婚,找了个城市丈夫,这丈夫对她很好,虽然是二婚,对她却是百依百顺。
您为什么要踢了您丈夫?
他嫌我不会过日子!
怎么个因头?
我吃个菜瓜,吃半个,扔半个,他就嫌弃我糟蹋东西。
我看着她,她保养得很好。
向后转!我站起来,站在健身圆盘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向后五步走!
她果然向后五步走,热忱地看着我。
你仔细看看我!我问她,你比我年轻吗?
我没你年轻!她说,我老太婆了。
你比我个子高吗?
我没你个子高!
你比我有学问吗?
我不识字,老妹子,我是个大老粗!
你比我漂亮?
没有,老妹子!她实诚地说,我没有你眼睛大,我是个小眼睛。
走回去!我说,向后转,跟你爷们好好过日子去!
我这样的都找不到好主!我气愤填膺,你还骑马找马?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
她眨眨眼睛,琢磨良久,复走过来,说:也对啊,我妹子说的有道理!
我还是跟他过日子去吧。她骑电动车,细细想来,我爷们对我挺好的!
老妹子,她又走过来,你干嘛不找个主?你条件比姐姐好多了!
我白她一眼,没有搭理她。
她骑车,匆忙跑了。
她接近六十岁,古镇原始土著,我知道,她从心底排斥自己二婚的身份,她怎么真的踢去现任,进入三婚呢?
她阔郎的豪迈下,是一副小女子的情怀,她其实是个幸福的婚姻女人。
很久以前,她一个人,独自带儿子,开酒馆,卖青菜,儿子大了,她张罗给儿子娶妻,儿子成亲后,她一个人独居,看来清净,却找个人,把自己嫁了。
你应该好好找个人。哥哥说,把自己嫁了,找个人好好照顾你。
我凝视哥哥的眼睛,他真挚地看着我,这温言软语,撕开我的心口,使得我又痛起来。
墙角的紫藤萝也开了,原来,单薄的紫色簇拥在一起,一点一点拥挤会变成瀑布。这些烂紫斑斓,新叶透明。这一带藤萝,绞盘成网,柔软的藤枝却奇崛地互相扎着要害,我遥望他们,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朵从半空坠下来,腻腻的浓香扑过来,缠绕着我。
我伸直身体,两手抱头,尽可能四处张望,春天肆无忌惮地挥洒汗水,姹紫嫣红。
而天空,碧蓝得深邃,大块大块的水晶拼接,只这蓝色就有无数种。
深蓝,浅蓝,碧蓝,淡蓝,灰蓝,不管什么蓝色,都跳跃光芒,从九天炸开,快乐地流窜下来,地面的春天熟了,烂了,暮春吐露最后的芬芳,熏熏温暖挤跑了凛凛寒气。
从碧桃林的深处,传来音乐。一群大妈跳广场舞,咚咚的声音,震得我脑袋疼,大红的舞衣,橙红的舞扇,大大咧咧的舞蹈,惹得浅粉色的碧桃着急起来,拼命涨红脸,想让自己开得更鲜艳,无耐碧桃这闺秀,怎么比得这大妈的热力?
她们躲进碧叶里,掩住脸,捂住耳朵。
春天又要走了,我有些哀怨,我盼了好久,这春天只一眨眼,就过完了。
我的脑中,爆发了风暴。洞洞的风声铺天盖地地刮过来,我缩紧身体,齿缝儿的冷附骨之蛆般追来。
为什么不找个主?我思想二姐的话,又遥望蓝天,天空堆了棉絮,又轻又薄,飞机钻进棉层,银白的机翼消失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对自己说,我与这春天一样,积蓄了整整一个冬天。缅怀过去十几年了。
除去巫山不是云。我又笑了起来,我听的到自己的笑声,银铃般轻松快乐,春流里的零碎冰块也没有这样清灵,我真的感到一身轻爽,哦!亲爱的。不管多么长的冬天,只要我愿意,我都会进入春天。
这春天已经熟了。我笑起来,吟吟地看着万紫千红,我也暖了,不再冷了。
我知道你在。我有些发痴,我是个纯情的女子,如今,我愿意走出这阴影。
找一个人,我想着兄长的话,把自己嫁了,让他照顾我。
春风嘻嘻地吹着,从我的身边划过,我如同坐在舟上,荡漾得发昏。
原来,我悄悄地跟这风说,这春风没正弦地呵呵笑了,心若在,情便在。
如今,这春天越发热烈,春花春曲春柳春酒都跳起秧歌舞,整个游乐场仿佛疯了,他们依次走过来,为我戴满脑袋的春色,真诚地说着春话,我斟酌字眼,搜肠剔齿,撩撩自己,复又煽情许久,终于说我也想找个主把自己嫁了。
哗的一声,这整个春天笑得瘫了。她踢踢踏踏走远了。
风陡地大起来。从九霄外猎猎地扑过来,云层断裂,矫健的雪虎蹿出,一大片冰珠劈头盖脸砸过来,时间封冻。
我恍若隔世,匍匐在海底,看着遥远的晨曦,这点光线失去了温度,惨白单薄,在海面流连。
风呼呼吹过,气泡袅袅地升起,有几个气泡来到我的身边,看看我,我听到声音,他们在说,老妹子,再见,老妹子,保重。
我艰难地站起,依次辨认,他们伸过头来,我触摸他们的脸颊,这脸颊倏地焕然了。
我知道,我有极深极重的恋兄情怀。作为和睦大家庭的老妹子,我得到了太多的宠爱。
我在哥哥姐姐的膝头后背长大,他们有无数好朋友,我又在他们脖子上攀登,老妹子怎么会有恋兄情怀?
你看到什么了?主治医生问我。
我没有出声。
你脑中有什么声音?
我没有回答。
你可以跟我说一说嘛!大夫说,我跟你同岁,也是属牛,不过,我比你小半年。
我没有搭理这个茬,我心想,我跟你同岁,如果,我也去读医学院,说不得还是你导师呢!你只会治病,可我是病人,在这康复的道路上,我他妈比你有资格确认老子什么病!
可是,我聪明地闭紧嘴巴,我知道,这些话说出口,我的常规药物会加一片半片的。
你可以跟我谈谈心。他说,根本不在乎我的冷漠,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生病得情况。我看病历,这是你第三回发病了。
我有些愁苦,我花季发病,在这疾病里熬了好多年了。
发病,住院,治愈,出院,发病,再住院,再治愈,再出院
我看着他,大夫盯着我的眼睛,贼一样亮晶晶。
我知道,他在给我诊断,确定我是哪种抑郁。
哼!我心里说,我是躁狂抑郁双项情感障碍!有什么好诊断的?还不是那几味药么?
你可以把我当兄弟!大夫说,他坐到我的床边,真诚地说,难道你不需要交流吗?你哥哥介绍你的病情,他说你肯定自己还有个哥哥!
我心里动荡起来,看着他,他与我同岁,不过,他穿大夫白袍,我穿病人号服。
哦!他说,这很有意思。我觉得,你哥哥很疼你,你怎么还有一个看不到的哥哥呢?你不算小女孩了吧?
你看我。他说,我们同岁,我就没有一个看不见的妹妹。
我勃然大怒,却咬紧牙关,人在屋檐下,必须得低头!这大夫有权调理我的药物,我可不想再多吃几片药。
我沉默着,大夫巡房有时间限制,我一直不配合,他还要照顾别的病人,不会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大夫走了,我到了大厅,病人们在大厅里活动。大夫与病人谈话。
我依然坐到向阳的地方,几个姐妹走过来,互相依偎,说会儿话。
大夫在瞅你。孙姐说,他刚刚跟你说了好半天,你要求减药了吗?
减不了的。我说,加不了药就得念老佛!我还想减药?
可你恢复得这么快。孙姐说,丽丽家属把你当做病人家属呢。说你这么爽快嘹亮。
我扭过头,孙大姐递给我一块点心,我接下来,看这白皮点心。
吕哥哥最爱吃这种点心,吕嫂子买来后,他们单独给我留几块。
吕哥哥得了尿毒症,已经是晚期了,花干净钱,坐在家里,等着最后的时刻了。
我跟他学武术,硬开门学习古镇棍术。
大夏天里,我抱着白蜡杆,从游乐场西边翻打到东边,大师哥戴着草帽,跟着我,给我鼓掌,大家留下一片笑声。
我喜欢这气氛。
我哥哥们很疼我,可也管得紧。杜家是书香门第,穷得只剩下书了。我哥哥他们励志把老妹子培养成淑女。
二哥甚至管理我走路的姿势。
女孩子走路,他说,脚不能踩外八字,女孩子要稳当!不许骑我朋友的脖子!
这些白纸给你,老妹子!他说,又蛊惑道,你把刚才听的广播画出来,哥哥带你去动物园看真大象去!
这叠纸是美术纸,我们只有黄而薄的纸,这纸就算贵族了吧?
我趴桌子上画,忘记跑出家门疯去了。
女孩子可以这么躺着吗?三哥说,女孩子能躺在哥哥面前吗?女孩子要懂得自律!
我爬起来,躲到里屋了。
可如今,我在游乐场摔棍子,持一根重棍,上下翻飞,棍子带着我,引我一串趔趄,大家都在笑,小师哥甚至猫腰直不起来了。
老妹子!吕哥哥说,这棍子有这么打的吗?腿和胳膊是顺撇?谁走道不是大小撇?您这一路左腿左手,大家看着后脖子发酸哩!改过来,快改过来吧!
这古老武术,来自古镇老祖宗在田间地头的颍悟,好多脱胎于劳动姿态,对我这纯摇笔杆子的笨蛋来说,他们太难了。
吕哥哥教大家冲拳。
大师哥很快会了,小师哥也会了,连大师姐都能冲得有了精髓,可我不会。
你会拔麦子吗?大师哥演示,他在地上冲拳,这不就是拔麦子吗?你看,哥哥一下一下的,把麦子拔起来,就手扔旁边,这就是收势。
我拔几下,又乐趴一堆人。
你会拔大葱吗?大师哥又说,拔大葱,你会不会?春头拔大葱,你最少拔过大葱吧?
我摇摇头,我只吃过大葱,没有拔过他。
大师兄又在健身场拔大葱。
这就是冲拳!大师哥得汗都蹦出来,他又拔一遍冲拳,我还是没有学会。
大家把我赶到南墙罚站。
什么时候会拔大葱,不不不!会打冲拳,什么时候再回来愣棍子!
我一个人站在南墙,吕哥哥他们也没有再练拳,他们坐下来,靠在小亭子里。
温暖的阳光照射着他们,他们多半筋都乐软了吧?
我百无聊赖地站着,沉沉地要睡去。
我出够了洋相,心满意足。
一转眼,吕哥哥去世五年了。
武术班子散了,大师哥为了避嫌,不来看小师妹了。可是,我知道,他会远远看看我,确保我的安全。
我留在碧桃林里,一个人缠着拳,这拳术来自杜家祖传,二哥传授我总诀,我自己练拳。
古镇古老的传统武术,夹杂太多杀戮,我从心眼里不喜欢,吕哥哥传授的拳经,作为珍贵的遗产,封存在我的脑部。
我有许多哥哥。我望远处,又觉得自己置身海底,海流激荡,我却处于海眼之中,这深沉的流水,不能撼我分毫。
我复看大厅,大夫们回到办公室,今天的问诊结束了。
我的嫡亲与血亲我看着桌子的倒影,我其实是个最幸运的妹妹。
孙大姐看着我,她有几分担心,她担心我,就像我担心她。
情若在,心必在。我又去望蓝天,依然觉得自己在海底,几千重的海水压过来,却不能碎我分毫,我的兄长,如今,我要走出这谜证。
老妹子不会永远长不大的。我在海底伸出手,哥哥!
我呼唤他,这脑海里的兄长应声而出,他有一双大大的凤眼。这凤眼如同海水,深碧透彻,装载温柔。
他脉脉地看着我,如同七夕的星辰,连带满天的夕颜与昼颜,悄悄地落下来。
我们要慢慢来,老妹子。他说,慢慢来,不要着急。
我会走出来的。我描摹他的眼睛,时间还来的急。
当然他说,他忽伫立在远天,对于老妹子来说,我存在的实在太长了。
他坐在云端,白莲一样棉花簇拥着他,他低低看我,洒落一地银线。
他招手,雪虎跃出,他踏虎而去,渐渐远了。
我头发都白了。
曾经尝试染发,可头发生长得极快,白发根冒出来,对比着紫发黑发,更是难看,效果不理想,我就不去染发了。
我的皮肤还很年轻,也很滋润,我夸耀自己可以靠黄化妆品公司,毕竟,一个冬天敢洗完脸就出家门的没有几个。
早晨,我戴上口罩去买菜。
换身清爽的衣服,推着破车,难的的好天气。
天空很美,从地面看去,满天的白云彩,把碧空挤得歪歪斜斜,鸟儿弹丸般掠出去,引得我仰脖子去看,他们划出孤影,飞远了。
集市很热闹,人群熙熙攘攘,买的卖的,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我依着破车站立,人们从我身边流过去,小狗们钻过来,在大鱼盆前探头探脑。
我来买菜,主要是买小猫鱼。家里三个毛孩子,都要吃鱼。
他们骗不得的!你也骗不了他们。
他们在院子里趴着吃食,我在屋子里坐着吃饭,他们竟然吃出高我一等的感觉。
我可以吃素,他们不能吃素,他们要吃鱼或者肉,饭盆里没有荤腥,他们连闻都不会闻,瞅一瞅,再哀怨地看看我,扭头躺在垫子下,这垫子肯定放在最暖和的阳光里,毛孩子用前爪握住脑袋瓜儿,翻翻白肚皮,扭扭腰板,连瞅我都不会。
三个毛孩子,要吃不少东西。他们甚至比我们母女吃得多,吃得精,吃得没有任何压力。
我想一切方法哄弄他们。
看看!我分一盆饭,这里面好多鱼啊,妈妈最爱杜大皮,这是给杜大皮的!杜大皮刚生了小孩子,需要补一补!
杜大皮不识数,可听的懂话,她看看饭盆,再闻闻小鱼,高高兴兴吃起饭来。
这是给杜大黑的我又分一盆饭,这饭里少放一条鱼,多放了鱼汤,杜大黑会看家,妈妈多给些好吃的!
杜大黑识数,听的懂话,但是,她懒得搭理我,因为她有饭门,她跟卖肉的张伯伯很投缘,她每天都去帮张伯伯做买卖,可以当发财狗,她为了照顾我的面子,懒洋洋地吃口食。
这是给杜老白的我又分一盆饭,这饭里都是馒头面条,很小一条鱼,杜老白长身体,得多吃多喝!看看,妈妈把好料都留给我大老白了!
杜老白又懂话又识数,可他会装傻,做为全家唯一男孩子,他不愿意跟我计较,他吃了自己盆里的饭,就去吃杜大黑的饭,大黑是他的妈妈,更不会跟他计较。
家里没有鱼了,毛孩子不肯吃食,没有鱼,他们就不愿意装装样子了,四散躺着,杜大皮的崽崽撕心裂肺的嗷嗷叫,我怎么能听得下去?
集市有的是卖鱼的,我得早起去买鱼。
我站在鱼盆前,许多的鱼啊!他们在鱼盆里,看着我。
我蹲下去,手伸进盆里。
从我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我的头发。
我站起来,跟摊主讲价钱。
摊主是个老大爷,口罩蒙着半截脸,他头发雪白雪白的,漏着两只眼睛。
您这大爷说,这鱼
我停了下来,街市突然喧闹起来,地面的蔬菜仿佛重新生了根,他们葱茏起来,我眼前金花乱坠。
我眨眨眼睛,好像出现了幻觉,摊上的猪肉都长了脚,啪啪地跑过来,我只觉得目眩。
您摊主又说,他带一点乡音,您了
他更客气了,晨曦里,他的发越发雪白,头皮铮亮,他的额头布满皱纹,他疑惑地看看我。
我握握车子,努力撑直身体。
您说什么?我问到。
哦!他说,我告诉您价钱!您了可以少给这个零儿。
他很困惑,看看我,您还买吗?这已经很便宜,不能再划价了。
我咽口唾沫,急忙掏钱,付了帐,捏着这鱼回家。
我觉得沮丧,这老大爷喊我您!他不见得是客气,他认为我跟他一样老了吧?我宁可他不跟我客气!我宁可他称呼我你!我忽然没有了逛菜市场的兴趣。
我找了个玻璃柜台,这玻璃毛毛的,积满灰尘,却可以当镜子照。
我把脸对着这毛镜子,我审视自己的眼睛,眨眨眼睛,我观察眼皮,光滑的眼皮有了细腻的纹路。
我将近五十岁,我想。
然后,我低下头,看着头顶的倒影。
发如雪了。
我的发如雪了。
我伸手,拨动头发,这发簌簌地颤动,白发压住手指,手指依然修长,却有了深纹,失去了柔软的触觉。
我的发真的如雪了。
我露出口鼻,看着自己的容颜,仔仔细细看着,胆怯地拂去肌肤存留的岁月,慢慢搓磨痕迹,不管怎样,我已经老了。
一晃就老了。
我呆住,又去眺望蓝天,这美丽的天空越来越清澈,而我,越来越老了。
我定定地看着柜台,柜台荒置许多年,边角缝里,长出了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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