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黑从来不认为她是狗子。
今天中午,我被杜大黑骗了。
我分三条鱼,每只狗子一条鱼。
杜大黑坐在旁边,乖乖地吃鱼,她吃了鱼,在院子里溜达,我就忘记关大门了。等到我回过神来,她跑到胡同去了。
然后我与她各种智斗与斗智,到的最后,她也没有再进院子。
女儿亲自出马,把她抱进院子,她低着脑袋,又撅着嘴巴,女儿管她非常严。
然后,女儿把她放下来,她立刻跑过来跟我抱怨诉苦。
她哼哼唧唧地,抖着身体,摇脑袋晃脖子,再三再四表示,她被女儿吓到了。
我是你老闺女!她汪汪地说,你就让你大闺女欺负我?
我拍拍她的脑袋,慢条斯理地收拾音响,放好短棍,兴高采烈去游乐场了。我终于把这毛麻烦甩到家里了。
杜大黑喜欢去游乐场,她在游乐场疯玩,跑啊跑,她长的俊,又乖巧懂事,大家都稀罕她。
可她毕竟是毛孩子,她去追小孩子,胆大的孩子哈哈笑,胆小的孩子吓哭了,她就哈达着舌头,有些爪爪无措。
我陪着笑脸,安抚小孩子,再扭头呵斥她,她哪里记得住三分钟?过了一会儿,她就忘记了教训,继续跑开了。
她不肯用约束带,她把约束带藏狗窝里,明白告诉我,她不喜欢这带子,她要自由。
我依了她,也不带她出去玩了。
游乐场好多人,人多的地方,我觉得安稳与温暖。
又是春天了,暮春。
天空碧蓝。整个苍穹像一大块极品翡翠,反着光,日光透射下来,完美地折射进云层,等到落到地面,光影交错,哗地流泄进树丛了。
骷髅的树重新长了血肉,树干或挺直或曲折,树皮皴裂,皱皱巴巴,新鲜的汁液快乐地流淌着。
这树散开发辫,枝杈崩出细芽,我凝视这新绿,他们裹了几层皮,藏在灰尘里,风一晃悠,散落无数香粉。
我依着树而坐,有几分恍惚,儿童的喧闹传过来,一大群孩子放风筝。
风筝飘飘荡荡,划进天空,落进碧蓝的海洋。
孩子们牵着线,仰头看着,风筝要跌下来,他们惊讶地叫着,歇歇地怕着,慌乱地扯线,风筝低头翻着跟斗,落下来,又迎风冲上去,放风筝的,看风筝的,都大声笑出来。
有一些风筝落了地,再也飞不起来了。
孩子们扯着她,在地上拖曳,她扑腾着身体,趔趔趄趄地追着倒腾的小脚,却飞不上天空了。
折翼了。她们说,老妹子,你看看我们,只一会的功夫,我们就再也不能到天空旅游了。真可惜!
我沐浴在春风里,或真或假地表示同情,风吹得我困起来。
宝贝。我在想,这过去的五十年里,什么是我的宝贝呢?
我困起来,身体就放松了,天空断裂,无数春色汹涌澎湃,我侧耳细听,又听不到什么声音。
游乐场走过一对老夫妻。他们实在老了,人缩小了,皱巴起来,像两个可爱的小苹果。老大爷拉着老太太的手,一前一后走着,老太太是患有不遂后遗症吧,歪歪扭扭拖拖沓沓。大爷手里拎一根拐棍,他佝偻着身体,看着年迈的妻子。
我坐起来,从后背糁起来,毛毛的,有几分害怕。
这对老夫妻,他们得有八十几岁了吧?去年冬天,老大爷跟这老太太溜晚,他把自己的大手套摘下来,套在老伴儿手上。老太太扭捏地看着丈夫,又偷偷看看我,她哪里是个老人家,那样娇羞的模样,像个五岁的小姑娘。
我感慨良久,叹息这对老夫妻的恩爱,感动了许久许久。
而这暮春,老夫妻又出现,我几个月没有看到他们了,而这次相见,老太太却病了。
我伸展身体,告诉自己放松,这夫妻离我几丈远,我与他们不过点头之交而已,轮不到我来伤感他们转眼别离。
宝贝。我又依着树坐着,眼神焕然起来,宝贝是什么意思呢?
我褪去鞋子,光着脚丫,光滑的脚趾甲,弯月一样,即便接近暮年,我与这暮春一样,还踩着春天的尾巴。
我的宝贝我又想,这些年,岁月流金,我得到过,也失去过吧?
什么是我的宝贝呢?我把头抵在树上,又一拨香粉落下来,扑了我一头一脸,我甩甩头发,这头发里浸满香气,我使劲嗅嗅,觉得春天的气味又浅淡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游乐场的声音闹起来又低下去,潮水一样,像春雷从远处滚动而来,又滚动开去。
我坐起来,眼皮沉重,复想睡去,终究不敢放任自己,我努力伸出手指,一样一样数着,忖度什么是我的宝贝。
风吹过来,从我的心底翻涌上来,记忆的闸又一次打开,这闸水哗啦啦倾泄,无数珍宝被托到了水面。
我的宝贝我伸出手,试图抓住这些珍宝,她们来自我的记忆,被我深藏。这些珍宝雕刻了八面的棱角,肆无忌惮地滚动,扎得我痛起来。
暮年的暮春我对自己说,不管怎样,这失去的岁月,也是我的宝贝。
我抬头看去,天空云彩追逐,漫天的春兜兜转转,我看到淡薄的暮年背负着艳丽的暮春,他们在天空跳跃,轻轻唱着歌,吹着软软的口哨,告诉地面的老妹子,这逝去的青春,裹挟着暮春,依然是我的珍宝。
拾起这些宝珠,老妹子他们说,珍宝在玉盘撞击,弹奏一曲东风破,你还有春天,还有个灿烂明媚的春天尾巴,即便你不是垂髫女孩,可你还有我们啊。
我低头,晃着脑袋,终究沉入了梦乡。
风陡地大起来。从九霄外猎猎地扑过来,云层断裂,矫健的雪虎蹿出,一大片冰珠劈头盖脸砸过来,时间封冻。
我恍若隔世,匍匐在海底,看着遥远的晨曦,这点光线失去了温度,惨白单薄,在海面流连。
风呼呼吹过,气泡袅袅地升起,有几个气泡来到我的身边,看看我,我听到声音,他们在说,老妹子,再见,老妹子,保重。
我艰难地站起,依次辨认,他们伸过头来,我触摸他们的脸颊,这脸颊倏地焕然了。
我知道,我有极深极重的恋兄情怀。作为和睦大家庭的老妹子,我得到了太多的宠爱。
我在哥哥姐姐的膝头后背长大,他们有无数好朋友,我又在他们脖子上攀登,老妹子怎么会有恋兄情怀?
你看到什么了?主治医生问我。
我没有出声。
你脑中有什么声音?
我没有回答。
你可以跟我说一说嘛!大夫说,我跟你同岁,也是属牛,不过,我比你小半年。
我没有搭理这个茬,我心想,我跟你同岁,如果,我也去读医学院,说不得还是你导师呢!你只会治病,可我是病人,在这康复的道路上,我他妈比你有资格确认老子什么病!
可是,我聪明地闭紧嘴巴,我知道,这些话说出口,我的常规药物会加一片半片的。
你可以跟我谈谈心。他说,根本不在乎我的冷漠,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生病得情况。我看病历,这是你第三回发病了。
我有些愁苦,我花季发病,在这疾病里熬了好多年了。
发病,住院,治愈,出院,发病,再住院,再治愈,再出院
我看着他,大夫盯着我的眼睛,贼一样亮晶晶。
我知道,他在给我诊断,确定我是哪种抑郁。
哼!我心里说,我是躁狂抑郁双项情感障碍!有什么好诊断的?还不是那几味药么?
你可以把我当兄弟!大夫说,他坐到我的床边,真诚地说,难道你不需要交流吗?你哥哥介绍你的病情,他说你肯定自己还有个哥哥!
我心里动荡起来,看着他,他与我同岁,不过,他穿大夫白袍,我穿病人号服。
哦!他说,这很有意思。我觉得,你哥哥很疼你,你怎么还有一个看不到的哥哥呢?你不算小女孩了吧?
你看我。他说,我们同岁,我就没有一个看不见的妹妹。
我勃然大怒,却咬紧牙关,人在屋檐下,必须得低头!这大夫有权调理我的药物,我可不想再多吃几片药。
我沉默着,大夫巡房有时间限制,我一直不配合,他还要照顾别的病人,不会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大夫走了,我到了大厅,病人们在大厅里活动。大夫与病人谈话。
我依然坐到向阳的地方,几个姐妹走过来,互相依偎,说会儿话。
大夫在瞅你。孙姐说,他刚刚跟你说了好半天,你要求减药了吗?
减不了的。我说,加不了药就得念老佛!我还想减药?
可你恢复得这么快。孙姐说,丽丽家属把你当做病人家属呢。说你这么爽快嘹亮。
我扭过头,孙大姐递给我一块点心,我接下来,看这白皮点心。
吕哥哥最爱吃这种点心,吕嫂子买来后,他们单独给我留几块。
吕哥哥得了尿毒症,已经是晚期了,花干净钱,坐在家里,等着最后的时刻了。
我跟他学武术,硬开门学习古镇棍术。
大夏天里,我抱着白蜡杆,从游乐场西边翻打到东边,大师哥戴着草帽,跟着我,给我鼓掌,大家留下一片笑声。
我喜欢这气氛。
我哥哥们很疼我,可也管得紧。杜家是书香门第,穷得只剩下书了。我哥哥他们励志把老妹子培养成淑女。
二哥甚至管理我走路的姿势。
女孩子走路,他说,脚不能踩外八字,女孩子要稳当!不许骑我朋友的脖子!
这些白纸给你,老妹子!他说,又蛊惑道,你把刚才听的广播画出来,哥哥带你去动物园看真大象去!
这叠纸是美术纸,我们只有黄而薄的纸,这纸就算贵族了吧?
我趴桌子上画,忘记跑出家门疯去了。
女孩子可以这么躺着吗?三哥说,女孩子能躺在哥哥面前吗?女孩子要懂得自律!
我爬起来,躲到里屋了。
可如今,我在游乐场摔棍子,持一根重棍,上下翻飞,棍子带着我,引我一串趔趄,大家都在笑,小师哥甚至猫腰直不起来了。
老妹子!吕哥哥说,这棍子有这么打的吗?腿和胳膊是顺撇?谁走道不是大小撇?您这一路左腿左手,大家看着后脖子发酸哩!改过来,快改过来吧!
这古老武术,来自古镇老祖宗在田间地头的颍悟,好多脱胎于劳动姿态,对我这纯摇笔杆子的笨蛋来说,他们太难了。
吕哥哥教大家冲拳。
大师哥很快会了,小师哥也会了,连大师姐都能冲得有了精髓,可我不会。
你会拔麦子吗?大师哥演示,他在地上冲拳,这不就是拔麦子吗?你看,哥哥一下一下的,把麦子拔起来,就手扔旁边,这就是收势。
我拔几下,又乐趴一堆人。
你会拔大葱吗?大师哥又说,拔大葱,你会不会?春头拔大葱,你最少拔过大葱吧?
我摇摇头,我只吃过大葱,没有拔过他。
大师兄又在健身场拔大葱。
这就是冲拳!大师哥得汗都蹦出来,他又拔一遍冲拳,我还是没有学会。
大家把我赶到南墙罚站。
什么时候会拔大葱,不不不!会打冲拳,什么时候再回来愣棍子!
我一个人站在南墙,吕哥哥他们也没有再练拳,他们坐下来,靠在小亭子里。
温暖的阳光照射着他们,他们多半筋都乐软了吧?
我百无聊赖地站着,沉沉地要睡去。
我出够了洋相,心满意足。
一转眼,吕哥哥去世五年了。
武术班子散了,大师哥为了避嫌,不来看小师妹了。可是,我知道,他会远远看看我,确保我的安全。
我留在碧桃林里,一个人缠着拳,这拳术来自杜家祖传,二哥传授我总诀,我自己练拳。
古镇古老的传统武术,夹杂太多杀戮,我从心眼里不喜欢,吕哥哥传授的拳经,作为珍贵的遗产,封存在我的脑部。
我有许多哥哥。我望远处,又觉得自己置身海底,海流激荡,我却处于海眼之中,这深沉的流水,不能撼我分毫。
我复看大厅,大夫们回到办公室,今天的问诊结束了。
我的嫡亲与血亲我看着桌子的倒影,我其实是个最幸运的妹妹。
孙大姐看着我,她有几分担心,她担心我,就像我担心她。
情若在,心必在。我又去望蓝天,依然觉得自己在海底,几千重的海水压过来,却不能碎我分毫,我的兄长,如今,我要走出这谜证。
老妹子不会永远长不大的。我在海底伸出手,哥哥!
我呼唤他,这脑海里的兄长应声而出,他有一双大大的凤眼。这凤眼如同海水,深碧透彻,装载温柔。
他脉脉地看着我,如同七夕的星辰,连带满天的夕颜与昼颜,悄悄地落下来。
我们要慢慢来,老妹子。他说,慢慢来,不要着急。
我会走出来的。我描摹他的眼睛,时间还来的急。
当然他说,他忽伫立在远天,对于老妹子来说,我存在的实在太长了。
他坐在云端,白莲一样棉花簇拥着他,他低低看我,洒落一地银线。
他招手,雪虎跃出,他踏虎而去,渐渐远了。
单位添表,大家埋头苦干,只我一个东瞧西看,一会儿就填完了。
小杜。马姐说,快添表格,领导等着要呢!
我添完了。我说,这次,我保证添得靠谱,不会出错误。
这么快?大家很诧异,父母公婆子女,要添好多直系亲属呢。
我是光杆司令。我笑吟吟,我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公公婆婆,也没有本事生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女儿!
所以。我说,我只要填女儿这一栏。
看看!看看!我兴高采烈诉苦,妹子我多么可怜!
人们看我一眼,没功夫来搭理我,大家都认为我的话,蹿皮不入内,走肺不走肠。
我也经历过人生大苦,父母归去,丈夫远离,痛苦生活得挣扎,如今,这钝钝的战斧击不倒我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叹息,心里空旷起来,有风从心间卷过,带着花瓣,泼辣辣地旋过来,我沉浸在春天的暖意里。
大家都在填表,有时候咨询问题,我看向窗外。
天空澄澈透明,蓝色又渐变起来,没有一丝云彩,以前,我看天空时,觉得天空飘雪,雪花卷地遮天,每个毛孔都透着冷气。
我孤居十几年了。
我执着地从四季里寻找冷泉,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世界,不肯走出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徘徊在碧桃林,看她们丰厚得叶子,翻看青春韶华的日历,无可奈何花落去。
车灯在林外闪烁,排成长溜,宝石流溪,东方与西方,交错开过,我仰着脖子看,想这车子里,会不会有自己的真命后老伴儿,女儿的真命后爹坐在车里呢?
杜大妞很明理,曾经主动与我谈论将来。
我不反对你给我再找个爹。她说,不过,妈妈。你这么傻!又没有心眼,我担心你被骗了。
我看看她,拿捏不好她的真实想法,就没有吭声。
妈妈!她又说,您找后爹,他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他得有工资,他不能有儿子吧?
为什么?
他有儿子,您得伺候人家的儿媳妇!杜大妞说,我可了解你,妈妈!您最讲究一碗水端平,可您智力有问题,您不会端一碗水的。
还有。她看看我,认真地说,您这样岁数,真命后爹不会有爸爸妈妈了,您可以不用伺候公公婆婆。
我又一次侉下脸,更拿不准杜大妞的指导思想。杜大妞连杜大皮杜大黑都管得住,她来管我,不是太容易了么?
妈妈只是闲得没有事情。我说,跟你说闲话罢了。哪里真去找个真命后老伴儿?
女儿狐疑地看看我,她问到,妈妈,你早晨吃药了么?
我没有搭理她,她穿大衣服,又嘱咐道:您自己记得要吃药。
什么都要人上心。她说,杜大皮追着她跑,她呵斥住毛孩子,打开门,都回去,姐姐要去上班,你们要乖乖的,姐姐赚钱钱,给你们买鱼鱼吃。
毛孩子堆在门口,跟杜大妞再见,叽里咕噜,我猜都是贬低我,也都是拍杜大妞马屁。
屋里寂静,春天在撤退,他们又一次带走我的鲜艳明媚,剥去我的一层重彩,要远离我,进入四季轮回了。
我推窗,唱一首送别的歌。
长亭古道,夕阳横笛,碧草连天。
我凝视院落,极小极小得茉莉花牙牙探出头来,着眼睛,偷偷看着我。
毛孩子们躺在角落里,娘三个一个姿势,用爪子握住嘴巴,一排三个,一模一样。
杜小崽们坦露着大肚皮,把脖子仰去,吐着小舌头,呼啦呼啦睡大觉。
我出溜在墙角,窄窄的院落,被四周的墙壁逼得成了天井,阳光落下来,也带着阴凉。
砍瓜叶子枯黄,这去年的碧藤要迎接今年的新藤。
我忽然有几分害羞。
我握住脸,心底流过一道泉,她汩汩地倾泄,明明白白告诉我,我走出了阴霾日子,我有资格再开始一段真感情。
我再抬头望天,天空弹跳开去,极速上升,淡蓝色的流苏叮咚咚伸展,触角一样活了过来。
情网。我低呼,在这丽日下,蜷缩身体,这是新的网,她们要捕获我吧?
网沉甸甸地垂坠,乌沉沉得丝线,媚惑地眨着眼睛,网丝柔情万种,扑落下来。
她们裹住老妹子,复收缩起来,把老妹子抽成一个茧。
我勇敢地藏起自己的翅膀,在这天网里沉沉睡去。
我的爱人。我悄悄说,心若在,情就在。
我不会再孤独了。我复悄悄告诉自己,我蜗居在这里,从没有放弃希望。谜证想开不过刹那。
瞬时芳菲。我抬手指,捏住层层情网,抖抖灰尘,我知道爱人必在。
我用余生等一人。我低低嗤笑自己,世上好人有的事。妈妈曾经告诉我,等我想开了,就有好人来找我。
好好地过下半辈子。有兄长说,会有人来照顾你。
嗯我低声回答,捻住这春网,随了这春光。
小路两边的枯草里,隐藏着一株春蓟。
我仔细分辨,认出是大蓟。她长了五片叶子,植株上全部是大刺。花球也长出来了,短小尖锐的肉刺疙疙瘩瘩。
大蓟比小蓟壮实,大蓟的刺儿比小蓟猛烈,花朵硕大,色彩明丽。
春蓟是第一拨野菜,味道苦涩,遍生大刺儿,不为所有人喜爱。
人们挑春菜,更偏爱济菜、曲曲菜、蒲公英。这些野菜柔软丰腴,找到就是一大片,触手温柔,口感脆甜,开淡白浅黄的小花,赏心悦目。
人们采摘她们,更看重春天的故事。
摘野菜的时候,坐锗黄土地洼里,春风悠悠地吹,柳絮悄悄地飘,抬头看得见果树浮在天空的色彩,彩色轻浮,影着蓝天白云,再远处,古树奇崛,曲折盘虬,乱花渐欲迷人眼,心情放松得可以让人睡去。
这时候,采摘这大蓟,要忍着手指被扎破的小小风险,颇为煞景。
我看这大蓟,知她是药材。清凉解毒,治一切疮疡,消炎去热。
无论干品还是湿品,药效极大。
我破开根部的泥土,看她的根须,这根爪子一样扎进泥土,不知深了几尺,主根苍白,挂着零星的土沫,辅根不知道有多少,结成大网,拼命收集贫瘠得土壤。
我肃然抓起土,把这根盖好,拍拍泥土,盘膝坐在她的身边。
她性凉而苦,有君子之风。
遍生大刺,这刺互相扶持,如果不去触摸,这刺也不会伤人。刺儿交织成网,把尖儿都藏起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
她的叶子绿成了腊,叶片厚重,花朵躲在重萼里,只爆出一点紫,花朵小瓣娇细,大蓟就顶着这么一包绣花针儿。
我又嚼幸起来,暗自忖度,这花针儿,是不是织女丢失的仙针儿呢?她们被遗留在大蓟里,是送给红尘痴女儿乞巧用的么?这样紫色,流光溢彩,人间的绣针哪里这么细密,这么温柔,这么被层层包裹,被重重保护?
我越发痴了,索性坐下来,同伴儿们远远看着我,又互相看看,都摇摇头,没有招呼我,他们知道,老妹子得痴病又发作了。
你们是君子。我说,我细心地要触摸她,你们可不是入口的野菜,随随便便被折断,进了饕餮的大口。
这细刺儿锋锐起来,被风推着,险些扎进我的手指。
哎呦!我忙忙躲开,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们愿意当野菜,加调料爆炒,变得面目全非,进了肚子?你们愿意被火煎熬,变成一盘野味儿?
他们在风里摇曳,长袖善舞,衣带飘飘。
我们不是菜,老妹子。他们说,我们也不是药材。
那你们是什么?我高兴起来,褪去鞋子,把光脚丫踏进泥土里,好凉哦!
我舒舒服服叹口气,这大蓟互相看看,用碧绿的手掌抚到了额头。
你们是什么花么?我又问到,你们是花!是杜鹃一样的春花!
我高兴起来,拍着手掌,你们绝对称职春花,看看这大蓟花朵,她们真漂亮,这大珍珠儿,好绿啊,我可以摸摸吗?
大蓟低头看着我,恍惚带几丝温柔,他们伸手,想要抚上我的脸颊,风吹动他们,这刺儿要拥上来了。
我低低喊一声,急急爬后,躲开了满眼的刺儿。
这大蓟呵呵笑了起来,手掌呱呱地拍着,我越发狼狈起来。
我要走了。我穿鞋子,又扭头看着这大蓟,透过明月的叶子,我分明看到人类的眼睛,这眼睛促狭地眨起来,使得刺儿倒灌过来。
我们是大蓟,老妹子。他们说,我们不是野菜,不是药材,更不是千娇百媚的花。
你们到底是什么?
嗨!他们无耐地说,我们是大蓟啊!长在这草地上,逢春而生,逢雨而茂,逢月而泽,逢秋繁华。
我抬着头,呆呆地看着他们,他们直直站着,挺挺的身躯,温和地看着我。
我们是大蓟,老妹子。
他们又说,到了冬天,我们会凋蔽。
我的心悲凉起来,这春仿佛褪色了。我有几分伤感,伸出手,却不能触摸他们。
春夏秋冬他们说,老妹子,春夏秋冬循环地过。
我们到底是什么,很重要么?
我低下头,细细品着他们的话,风又吹过来,春天走过来又走远了。
我单膝跪在尘埃,直直看着他们,我的心越发柔软与悲苦。每个女孩子心里,都会有一个旖旎的梦。
你们是谁?我痴痴地问,为什么会这样说?
呵!他们笑起来,摇摇地看着我,闭了嘴巴,不再说话。
哥哥!我说,你们是哥哥!
心里空旷又有几丝恐惧。我的心里,珍藏着一对凤眼,那是哥哥留下的唯一纪念,我是个妹妹。我想,任何女子,这一生都要有两个男子,一个是哥哥,一个是丈夫。
我失去你多少年了?我问自己,即便有三个哥哥得百般宠爱,我的心底依然有这凤眼。
我无法走出这魔怔,这么多年,执着梦想中的凤眼,看着年轮交织,一层一层裹住我,我沉迷虚空,不愿醒来。
大蓟收拢了碧叶,他们仿佛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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