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是一只鬼,真正的厉鬼。
她双眸血红,面目狰狞,见到血液就如同见到蜜糖的蚂蚁,目光贪婪而不自知。
然而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死去,又是如何成为一只厉鬼的。
她整日里飘荡在人间,看着人们勾心斗角然后悲欢离合,却再没有人在死去后变得像她一样。
阿莲很孤单,所以她漫无目的地跟着鬼魂来到了奈何桥,想要尝试着看能不能步入轮回道。
排在她前面的鬼魂一个个地顺利通过,无论是黑心的煤老板,还是面目慈祥的老婆婆。
终于轮到了她。
“你已经喝过孟婆汤了。”
孟婆悠哉悠哉地晃着摇椅,任凭阿莲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肯给她孟婆汤。
阿莲不依,见孟婆果然没有妥协的意思,索性自己夺过汤勺,舀起了满满一大勺汤汁。
汤才到碗边,却突兀地化成一阵青烟,慢慢地弥散在空气中。
阿莲连着试了好几回,最后索性直接将用勺子取了汤往嘴边送,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作青烟,只得作罢。
阿莲其实知道自己肯定是喝过孟婆汤的,不然她怎么会失去记忆呢?可是既然喝了孟婆汤,就应该轮回转世才对,怎么还以厉鬼的模样游荡在人间,她又不想报仇,即便有仇也不记得应该找谁偿命啊。
看着那些新来的鬼魂鬼哭狼嚎地吼着不要投胎,要守在这奈何桥旁等人,阿莲只觉得讽刺。
她想投胎转世,孟婆不让,那些鬼魂不想步入轮回道,孟婆还是不让。眼睁睁地看着鬼差在孟婆的示意下抓住捣乱的鬼魂,强行给他们灌下孟婆汤,阿莲羡慕得目不转睛。
看得乏了,阿莲索性跳进了忘川河里,一边游曳,一边仔细地查看着里面的石像,兴许能见到几个陌生的面孔。那是执念强大的鬼魂变成的,用转世为人的机会作为交换,为的是变成石头守在这奈何桥边,保佑自己在意的人世世平安顺遂。
他们大多忘却了自己为什么会呆在忘川河,做一块没有感情也接受不到感情的石头,但每当阿莲劝说他们离开的时候,却总能得到否定的答案。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呆在这里,但我想那一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值得我拿整个灵魂去守护。阿莲,我不能走,我不能让我守护的东西化为乌有,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一个穿着白衫的书生如是告诉她,目光柔和而坚定。
阿莲记得他。
与其他石头不同的是,他守在忘川河里并不是为了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情,而是在亲眼见到家国覆灭却无力挽回以后,愧疚到不愿轮回。
那日,阿莲照旧守在奈何桥旁,却被木偶一般的书生吓了一跳。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么凄惨的魂魄了!五马分尸,七窍流血,烙铁的印记更是遍布他的全身,想是已经在人间受尽了酷刑。
阿莲听到他自称‘朕’,听到他说自己的后悔,听到他哭无辜被屠杀的百姓,可还是被鬼差灌下了孟婆汤。
却没有料到,他竟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鬼差,径直投进了忘川河。
阿莲很想告诉他,别固执了,你既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愧疚,不如投胎转世再做皇帝,向那欺侮你的敌国以牙还牙。再或者,做一个平安喜乐的普通人,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的?
但阿莲只是动了动嘴,并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保留了意见,但她知道自己很羡慕书生,同样没有记忆,却有自己固执追逐的信念。
阿莲沉默地从河里爬了上来,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走到了奈何桥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鬼魂,看着他们喝下孟婆汤,来的时候明明是悲伤地挣扎着,却在之后变作平和。
她想,或许自己当年也是这样吧。因为一个人,一件事情,固执地不肯轮回,却又不似忘川河里的其他石头一般坚定,这才化作厉鬼游荡人间。所以说,她的归宿应该是忘川河,和那个书生一样,虽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留下,但留下两个字就是她存在的意义了?
阿莲不甘心。
她瞪着血红色的大眼睛,再次来到了孟婆的身边。
“有孟婆汤的解药吗?我想知道以前的事情了。”
阿莲强硬地说道,一脸你不给我解药我就霸着孟婆汤,看那些鬼魂还怎么有秩序地步入轮回。
果然有解药。
但孟婆也有条件。
孟婆说,一旦阿莲服下解药,就得马上步入轮回,带着已经知晓的记忆。
正合我意。
阿莲这样想着,并不觉得孟婆的条件有多么苛刻。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阿莲是一朵莲花,修炼了千年才得以化成人形,然后啊,她爱上了过路的一个书生。
书生得知她的身份以后,因着她的莲子有延年益寿的功效,竟是偷偷地将他们的一双孩子送到了炼丹的道士那里,用他们的鲜血和骨肉炼成了两颗所谓的仙丹,献给了当今皇帝。
阿莲伤心了,愤怒了,硬是毁了自己千年的道行,灭了那个国家。
这罪过,灰飞烟灭不足为过!
在阿莲还是朵莲花的时候,有一条叫做阿白的锦鲤,整日里围绕着她游曳,嬉戏。许是过于贪玩,竟是比阿莲还晚了一年成人形。那时候,阿莲已经和书生成亲有一段日子了,自然没有在意他眼中的晦涩爱意。
天雷滚滚,小小的锦鲤用自己还没适应走路的身体挡下了惩罚,形神俱灭。而被他护在身下的阿莲,虽然也是支离破碎,好在还有魂魄留下,不至于消失在这天地间。
“我要等他。”
她看到过去的自己几番挣扎,还是被灌下了孟婆汤,正被投入轮回道的时候,却被孟婆拦下。
“让她去那忘川河呆着吧,我老婆婆今儿个给你的盼头,若是你能忍着千年不投胎,孟婆我就去找阎王爷,用他那里召魂的法宝去找那尾锦鲤的下落。”
千年!现在才多久?已经千年了吗?
眼看着鬼差越走越近,阿莲再次挣扎着想要逃离。
“婆婆,求求你,我不要投胎,我错了!我要等他!千年还没有过去,我要等他!”
阿莲崩溃地大哭,却还是被投入了轮回道,带着对阿白的愧疚,带着对自己的痛恨。
“傻孩子,既然知道错了,遇到书生的时候,可不要再被引诱,好好想想围着你转悠的那尾锦鲤!”
孟婆低低地笑着,好一会儿才又‘吱呀吱呀’地摇起了藤椅。
头晕目眩后,阿莲睁开了双眼,在看到那打着纸伞的书生后,又飞奔到了湖边,果然在那清澈的水中找到了那条熟悉的锦鲤……
阿言住在杏花村的最东边,离坟园最近,离人群最远。
也曾有人质疑过村长的偏颇,毕竟阿言一个孤零零的寡妇,就算没能受到照顾,也不应该如此对待啊。特别阿言是个漂亮的寡妇,杏花村又没立什么贞节牌坊,动心思的人多了,质疑声也变得越来越大,直到……
直到阿言在村长的劝说下主动站出来说明,这房子的地理位置是自己选的,而且不打算再嫁,这才歇了他人的心思,杏花村也恢复了静寂。
阿言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再嫁,她曾经有过丈夫,虽然已经入土为安,却也常常回来看她,怎么算不上寡妇吧?既然不是寡妇,再嫁两个字就成了笑话。
只是她也知道,死人常常出现在人间是不正常的,为了不被他人发现自己的小秘密,阿言专门选了个离人群最远的地方住着,还能借着坟园吓走那些有不良居心的痞子,何乐而不为呢?
阿言的丈夫唤作阿生,就葬在坟园的最外边,离家最近的地方。
每每到了月底,阿言总会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来到阿生的坟前,等到手腕上的铃铛响起,就知道他已经藏好,这才笑吟吟地合上伞,心情雀跃地回家去了。
若是天气不好的时候,阿言就会提前在家中做好几天的食物,因为她知道阿生在这样的天气都可以在家里呆着,而她珍惜着每一刻有丈夫陪伴的日子,又怎么情愿浪费时间在做饭上呢?再说了,温度和火焰都是阿生厌恶的,那么她也不喜欢。
一人一鬼,一个不愿离去,一个情愿用爱束缚对方,就这么活在两人营造的谎言中,居然也乐在其中。
只是人鬼终究殊途,不想分离却不代表不会分离。
杨三是杏花村里出名的二痞子,平日里偷鸡摸狗惯了,又懒得收敛,这恶名居然传到了近邻的几个村庄,以至于他到了二十好几,却始终没能娶上媳妇。
他也急呀,特别是看着同龄的玩伴回家都孩子老婆热炕头,而自己却只能瞪着眼睛嫉妒的时候,气得起了满嘴的火泡,一动就疼。
后来,他就打上了阿言的主意。
说实话,他心里其实是嫌弃的,觉得阿言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配不上自己。可是耐不住阿言长得漂亮啊,还有很多没有婆娘的单身汉惦记着,他也就随了大家的心思,重点将目光放在了阿言身上。
在他看来,有人愿意娶一个寡妇,那寡妇应该十分荣幸才对。可是他好不容易鼓动着村民找到村长,阿言却说自己不愿意再嫁。
这是什么情况?是不满意自己啊,还是真的不愿意嫁人?杨三觉得是前者,所以他恨啊,恨阿言的坚持,觉得那是明晃晃地打了自己的脸。
是夜深。
杨三好不容易摸清了阿言的作息时间,想着既然阿言打自己的脸,不愿意嫁给自己,索性趁着夜黑风高去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只怕阿言会哭着喊着要嫁给自己了。
坏事做多了,杨三这样想的时候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还暗暗赞叹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能少花钱或者不花钱就得来个漂亮媳妇,还是哭着喊着要嫁给自己的,虽然是个寡妇吧,挡不住人家漂亮啊,传出去多威风。
杨三在看到屋里的烛火熄了后,轻松地翻进了阿言家的院子,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缓步踱到门口,熟练地用工具挑开了门上的锁。
女人特有的馨香扑面而来,杨三只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闻到的最美好的味道,再想想阿言的美貌,生米煮成熟饭的念头愈发强烈。
等到能够借着月光看清屋内大致情况以后,杨三轻手轻脚地关了门,一步步地向着床铺的方向走去……
那床上挂着轻纱,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荡,许是觉得炎热,女子并没有完全地裹进被子里?而是将大半个身子露出来,在月色的映照下,更是诱人。
杨三禁不住咽了一大口口水,步子也急促起来。
却不曾注意那床头正挂着一把撑开的黑伞,而那伞下,一个穿着黑衣的魂魄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诡异。
阿生本来是陪着妻子安睡的,虽然鬼魂并不需要睡觉,但为了让妻子安心,也为了让她有充足的休息时间,才躺在床上装睡。
却不想,竟是碰到了同村的痞子,看他这番动作,分明不是看上了家里的财物,而是打算对阿言行不轨之事了!
阿生本来想现形将将对方吓走,却在想到妻子充满期待的话语以后停止了动作。
“阿生,我多想你能日日陪我,锦瑟合鸣,白头到老。”
眼下不就是个和阿言白头到老的好机会吗?只要自己在杨三靠近的时候夺取他的身体,再用那把黑伞将对方的魂魄锁住,埋在坟园里阴气最重的地方,就可以代替对方在人间活下来,陪伴着阿言履行一生一世的诺言了。
阿生抿了抿嘴角,看着杨三越来越近,也轻飘飘地来到了床边……
杏花村里出了一件丑事。
说是那痞子杨三居然趁着夜黑无人的时候摸到了寡妇阿言的家里,硬是将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拉着村长说是要负责,按照娶媳妇的规格娶了阿言。
阿言自是不情愿,奈何清白已经没有了,几次寻死都被人挡了下来,也就心灰意冷地接受了现实,在村长的安排下嫁给了杨三。
奇怪的是,杨三自打娶了这阿言以后,居然一改曾经的坏毛病,认认真真地做起了好人。人们对于这桩婚事不是没有怨言的,但时间长了以后,随着杨三变得越来越好,都说这是天定的良缘,再不提以前的事情了。
谁也不知道,洞房花烛夜那天,坟园角落里埋着的那把黑伞里传来了哭声,却被夜风吹散,永远都不会被人察觉。
“阿生,我们会一直到老。”
阿言自己掀开了红盖头,望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丈夫甜甜地笑。
“我会陪你一直到老。”
喜烛落下红色的眼泪,在烛光的映照下,新郎的脸庞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像曾经的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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