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跑过来轻声要求:老师,我们想走路回去。
我的第一反应是说不可以。可是,在车灯的光晕之下,群山环伺,周遭的夜色似乎有种奇特的魅力,我心里一动,说:好哇!我跟你们一起走。
月已到中天,风很清凉,白云在暗黑的远山上堆砌出像古典素描里一样多层次的柔和光影,近处是千尺峭壁,立雾溪在脚下深不可测的石滩上潺潺流过。
走着走着,刚才的困倦和疲累都离开了,在四月的夜晚里,在山中,我们好像变成了全新的人。
好奇怪的感觉!眼睛和耳朵都有了与平日完全不同的用途,感觉与心思也因此完全不一样了。然后,我忽然想起来,这条路就是我那年走的同一条路。
年轻的时候,我也是和同学一起来旅行写生,也是在傍晚时分来到绿水,然后在月亮底下从绿水慢慢走回去。那种奇怪的感觉、那种久违了的却又极为亲切的感觉、那种好像只有在山水里才能寻到的激动与平安、只有在大自然里才能享有的欢喜与自由都在此刻交错重叠着出现了。
我很想说话,但是刚好在这个时候,我们走进了一处黑暗的隧道。
因为害怕,我们自然地紧靠在一起。我把手插进身旁女孩子的臂弯,在一层薄薄的毛线衣底下,她的臂膀瘦削却又坚实。身旁的女孩子安安静静地走着,直到远处终于透出一点光亮,她快乐地叫了起来。
有老师在我们身后唱起歌来,学生也跟着轻轻唱和。月光越来越亮,终于走出了隧道,水声与风声同时抢着出现,我转头看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有种在月光下似曾相识的神情。
就让他们这样走下去吧,这样一个夜晚大概是不会有人忘记的了。而在许多年之后,当有人带着年轻的学生再来走这条路时,又会有什么不一样的体会呢?
万峰林,这是一片魔幻世界。成群结队的山行走在云贵高原上,莽莽芊芊,连绵起伏,意趣横生。
我们是在一个隆冬的早晨上的山,近十点的光景还是漫山大雾。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犹如一条黑练在白雾中飘来荡去,不停地生长,不停地消失,消失在无边的茫茫里。置身云山雾罩中,果然有云深不知处的虚幻之妙。眼前一片茫茫,雾气如轻烟薄云,经风一吹,便轻轻盈盈地在你周围涌过来又涌过去,让人产生一种腾云驾雾的梦幻之感。远处如画的田园山川早已无影无踪。
听一位在景区打扫卫生的老妇人说,像今天这大雾怎么着都要等到十一二点才能散去。大家只得暂且止住游性,下车休息静待。一行中,诗人Z君熟谙周易,独自面对云海暗暗念起了经咒,祈祷能快快地拨云见日,云开雾散。
忽然,从茫茫雾气中闪出一个红色的影子,又一个。定睛一看,是两个红衣小孩。大点的是女孩,五六岁的样子,小点的是男孩,三四岁的样子。衣衫都单薄,小男孩穿着开裆裤,露着小鸡鸡,唇上还挂着鼻涕。两个孩子都歪着脑袋忽闪着黑亮的眼睛瞅着我,不时把手里的零食凑在嘴边啃着。
大雾未见松动,天光却已开始放亮。太阳忽隐忽现,金红色的光芒映照在东边的山上,原本秀气的线条被勾勒得雄浑起来,隐约呈现出玫瑰色。
他是个酒鬼,把家里的钱都喝光了!女孩脸上扬起天真烂漫的笑容,用稚嫩的嗓音向祈祷回来正和孩子们逗话的Z君告她爸爸的状。刚清洁完卫生间的老妇人身上还系着块灰色的围裙,听见我们说笑,就拢了拢满头的白发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蹲下身,边给男孩擦着鼻涕,边和我们拉起家常。
从老妇人口中得知,女孩的妈妈二十出头就生下了她,没几年扔下孩子改嫁走了。爸爸也再婚,出去打工了。两个孩子跟着奶奶过。老妇人正是两个孩子的奶奶。
儿子爱喝酒,家里日子不好过,孩子妈妈就改了嫁。奶奶温和平静地说着,慈爱地看着两个孩子,脸上还是乐呵呵的,没有丝毫的抱怨。两个孩子依偎在奶奶怀里,女孩胆大些,黑亮的眸子冲我们忽闪忽闪着,男孩子还有些胆怯,直往奶奶怀里躲。
雾气渐渐稀薄起来,天光完全亮了。东边的山在太阳的映照下更为清晰明朗了,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巨石的怪影也呈现了出来。
我顾不得闲聊,转身站上观景台,放眼望去:天空澄净明媚,蓝得可爱。洁白的云朵随风飘逸,雾气尚未褪尽,晕染着整个天空和大地。刚才还隐匿于雾气中的峰林,宛若一群绿衣仙子从天而降,隐隐绰绰,遮云罩雾,神态各异,或秀气玲珑、或奇峻险拔、或挤挤挨挨齐聚在一处、或犹抱琵琶半遮面偏立一侧;青翠的田野方正整齐、端庄秀丽,从脚下铺展开来,越过群山,一直伸向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河流点点灼灼,迎着阳光静静闪耀着,在山脚下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朝着远方随流而去;山脚缓坡上一簇簇白色的民居如珍珠、如羊群散落其间
好一派山水田园风光!好一个万峰魔幻世界!正当赞叹之时,那个女孩稚嫩的声音又在身边响起:弟弟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
我回转身,那个小红影子变得更清晰了,正用黑亮的眸子瞅着我笑。我心里一惊,愣住了。他妈妈不是我妈妈,她指了指身边的弟弟,一再重复着那句话,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天真的笑容,那么灿烂,像朵映山红绽放在我面前。
我的心中有些凌乱,面对这神奇美丽的风景,面对这坦诚豁达的祖孙三口,面对着这天真烂漫的红衣小女孩。
你和弟弟上学了吗?我有些唐突地问女孩。
她只是瞅着我,带着笑,并不回答。
幼儿园,或者托班什么的?我还不死心,甚至有点泄气。
下山的路上并没有什么奇景,很是平淡,大家也都显得平静。冬天的山中鲜花不多,也没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春天的时候映山红就会开满整个山坡的吧,像火焰般沿着峰林的线条点燃整个山谷、坡地、峰峦,一直燃到天边。她们是如此可爱,任凭风云变幻,总是泰然自若,笑对风雨。这才是大天真,大自然。
及至后来,每每有些烦心琐事搅扰,总会想起云贵高原,想起魔幻峰林,想起山川田园,想起这祖孙三口,想起红衣小女孩的时候,眼前竟会出现火红的映山红,开满了整个山坡
不禁暗自发笑,魔幻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兴许是Z君祈祷的果效吧。
山中访友
走出门,就与微风撞了个满怀,风中含着露水和栀子花的气息。早晨,好清爽!
不坐车,不邀游伴,也不带什么礼物,就带着满怀的好心情,踏一条幽径,独自去访问我的朋友。那座古桥,是我要拜访的第一个老朋友。啊,老桥,
你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这涧水上站了几百年了吧?你把多少人马渡过对岸,滚滚河水流向远方,你弓着腰,俯身凝望着那水中的人影、鱼影、月影。岁月悠悠,波光明灭,泡沫聚散,唯有你依然如旧。
走进这片树林,鸟儿呼唤我的名字,露珠与我交换眼神。每一棵树都是我的知己,它们迎面送来无边的青翠,每一棵树都在望着我。我靠在一棵树上,静静地,仿佛自己也是一棵树。我脚下长出的根须,深深扎进泥土和岩层;头发长成树冠,胳膊变成树枝,血液变成树的汁液,在年轮里旋转、流淌。
这山中的一切,哪个不是我的朋友?我热切地跟他们打招呼:你好,清凉的山泉!你捧出一面明镜,是要我重新梳妆吗?你好,汩汩的溪流!你吟诵着一首首小诗,是邀我与你唱和吗?你好,飞流的瀑布!你天生的金嗓子,雄浑的男高音多么有气势。你好,陡峭的悬崖!深深的峡谷衬托着你挺拔的身躯,你高高的额头上仿佛刻满了智慧。你好,悠悠的白云!你洁白的身影,让天空充满宁静,变得更加湛蓝。喂,淘气的云雀,叽叽喳喳地在谈些什么呢?我猜你们津津乐道的,是飞行中看到的好风景。
捡起一朵落花,捧在手中,我嗅到了大自然的芬芳清香;拾一片落叶,细数精致的纹理,我看到了它蕴含的生命的奥秘,在它们走向泥土的途中,我加入了这短暂而别有深意的仪式;捧起一块石头,轻轻敲击,我听见远古火山爆发的声浪,听见时间隆隆的回声。
忽然,雷阵雨来了,像有一千个侠客在天上吼叫,又像有一千个醉酒的诗人在云头吟咏。满世界都是雨,头顶的岩石像为我撑起的巨伞。我站立之处成了看雨的好地方,谁能说这不是天地给我的恩泽?
雨停了。幽谷里传出几声犬吠,云岭上掠过一群归鸟。我该回家了。我轻轻地挥手,告别了山里的朋友,带回了满怀的好心情、好记忆,还带回一路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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