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房屋,翘起的屋檐,乌黑的瓦砾,紧挨着小巷。小巷明亮而且悠长,青石板路坑坑洼洼,凸凹不平。我家在巷子这头,外婆住在巷子那头。巷子中间是一家皮影馆,生意是极好的,常常有人从皮影馆进进出出。他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穿着相同盘扣的外衣,宽大的裤脚紧贴着腿,黑布鞋沾满了黄泥。皮影馆的对面是利群商店,卖的是油盐酱醋、毛巾、牙刷之类的生活用品。柜台上摆放着几只玻璃罐子,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每次去外婆家的时候,都要经过皮影馆和利群商店。
早上八点,皮影馆准时开门。售票的是一个中年人,一毛钱一张票。皮影戏九点半开场。彼时,馆内的长条凳上坐满了看皮影的老人。锣鼓阵阵,琴声起伏,几个纸人在灯影的荧幕上晃动起来,依依呀呀地便唱上了。皮影戏开场之后,老板也不关大门。因此从那里经过的时候,一眼就能见着馆中的一切活动了。我那时总要扒在大门口,好奇地朝着荧幕上晃动的皮影望去,朝那些聚精会神看戏的老人们望去。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老人们每日精打细算,挤出一毛钱来看几个纸影在面前不停地晃动,还随着幕后的唱戏人哼上几句呢?我那时觉得皮影戏实在难听,简直是不堪入耳。转过头去,便看到了对面的利群商店了。盯着柜台上的糖果罐子,我的嘴又开始馋上了。我想外婆这会儿大概收了早点摊,那装钱的小盒子里,应该有不少的钱了吧。找外婆要了钱,就能吃到糖果了。我吮吸着手指,这么美美地想着,朝着外婆家走去。却看到外婆颠簸着小脚朝这边走来。外婆问我,伢,你这是要去我那里吗?我说,外婆,我想吃糖。外婆摸了摸口袋,牵着我的手,进了利群商店。一角钱二十颗糖。一粒两粒三粒外婆数了又数,将二十粒糖全部塞进我的裤兜。对我说,别忘了,回家分给哥哥、姐姐和妹妹吃。拨出一粒糖,我塞进嘴里。觉得不过瘾,又拨出一粒,两粒,三粒,全部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外婆嘻嘻地笑,在我的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馋鬼,快回去!我哎了一声,捂住口袋往家跑。可是,我跑着跑着,竟放慢了脚步。二十粒糖果,一会儿就被我吃了个精光。等快到家门了,我转过头去,想看看外婆是否在看我。然而却远远地看见阳光下的外婆,倚靠着皮影馆的木门,嘴角挂着微笑。
这一幕是时常有的。我真不知道,为什么皮影馆要和利群商店门对门敞开?一角钱可以买到皮影戏的门票,也可以买到许多糖果。正是抓住了外婆喜爱我们这些孩子的弱点,才总是掐准时机,在小巷里迎接看皮影戏的外婆的到来。不懂事的孩子,只知道糖果的甜润,却不知外婆倚在门口偷看皮影戏的心情。她入戏时分,被老板赶走,是何等的无奈而又不舍?
不知不觉,再次来到了当年的小巷,这条玉石街的小巷。每次走过这里,总会流连忘返。记忆中,最深刻的东西,往往停留在童年的时刻。哪怕往日的模样早已更改,哪怕旧时的土地升起整排的楼房,哪怕水泥的地面替代了青石板路,哪怕没有了利群商店,没有了皮影馆,不见了倚在门外看皮影戏的外婆,不见了那个口中裹满了糖果的孩童,在记忆的深处,往昔的一切尽收眼底。站在小巷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双眼突然模糊了起来。那深刻的、美好的记忆,让人揪心,让人疼痛。
我第一次看道情皮影戏在1979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革时期,搬演古代戏剧,不论是秦腔大戏还是木偶戏、皮影戏,都是不允许的,这些戏剧在当时都叫封建毒草。即使唱戏,也是用的秦腔或者道情的调子,演的是现代革命故事,我看过秦腔《红灯记》《沙家浜》,环县道情皮影戏也演的是现代革命戏剧。
到1978年以后,才开始恢复演古装传统历史剧。因为多年只看单调的现代革命剧,人们都看腻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小时候就有看历史剧的经历和爱好,古代剧一开始演唱,勾起了他们早年的回忆和热情。而当时的年轻人受他们的宣传和诱惑,也充满了好奇。所有古代剧开始演唱就非常火热。
因为它剧目繁多,故事生动,对年轻人来说还很新鲜。一时间,各地大小剧团纷纷恢复戏班,整理剧本,调配演员,购置设施,排练戏剧。于是城乡逢年过节,农闲庙会,昼夜唱戏不停,观者人山人海。
在环县的一些村庄,请秦腔大戏演出条件不具备,花费太大,小村承受不了,于是就请皮影戏班、木偶戏班来演小戏(此小戏不是说戏剧故事短小,而是和真人扮演的舞台戏相比较的皮影戏、木偶戏)。有些村庄庙会,白天唱木偶戏,晚上唱皮影戏。皮影戏也叫灯影戏,环县俗话说皮影戏是牛皮娃娃纸亮子,过来过去跑趟子,所以皮影戏灯下演出效果最佳。至于音乐腔调,皮影戏由环县人唱就唱环县道情,偶尔也有宁县等外地来的艺人演皮影戏,他们不会唱环县道情,就唱秦腔,我曾经看过秦腔皮影戏,演的是《铡美案》。但环县人看皮影戏,觉得用秦腔来演唱,就不正宗。木偶戏多数唱秦腔。
在上世纪80年代,农村的老年人大都爱看本乡本土的道情皮影戏,觉得这才戏味浓郁,才过瘾。
1979年,我15岁。那年夏天,正是收麦的农忙时间,我们村上传来了一个消息,说很远的杨旗村今晚唱小戏。父亲一下子就兴奋了,他说,我领你看小戏去。我说啥是小戏,他说就是皮影戏、灯影子。我这才知道,父亲是个戏迷,他平常给我讲过一些故事,情节曲折复杂,很吸引人。但是我感觉到这些故事不同于民间故事,那是父亲在文革前看的戏,他讲的戏剧故事,我记得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叫《葵花镜》,那就是个戏剧故事。因为有这样的熏陶,我对看戏也充满了好奇和向往。父亲很热心,亲自跑到各家传递信息,动员看戏的人。一些年轻人兴趣高涨,纷纷赞同。大家相约太阳落山时出发,于是有些人家中未来得及做饭,就没吃了点干馍,喝两碗凉水了事。
父亲是这次看戏队伍的头儿,共有十多个人,多是年轻人,父亲最年长,四十多岁。看戏队伍中,包括我,大多数人从未见过父亲所说的老戏(老戏是相对演现代革命故事的新戏而言的)。路上,父亲和几个在文革前看过老戏的人给我们讲老戏的精彩,我们越加神往了。
从我们村到杨旗村,如果走大路,大概有20里,我们抄小路,走捷径,也有十几里。现在的人就不能想象我们当时的劲头。为了少走路,我们下山时,根本就不顺路走,从山坡直着冲下去,些微的沟沟坎坎,飞跃而过。我们都是些山野农人,整天上山下洼,背草挑担,现在空身赶路,一点也不觉得累,飞下一道山坡就是几分钟。
到了杨旗村,天早黑了,找到唱戏的地方,戏还未开演。演戏在一户人家的庄院里,这院里有一孔敞口大窑,在这大窑演戏。院子里满是人,说说笑笑,热闹极了。父亲说往前站,远了看不见。我们都很听话,就一起挤到前面,就是窑的里面。我是第一次见这种演戏场面,窑的里面半截,是演戏区,我们观众的正对面横摆着一张长条桌,桌子上支着所谓的纸亮子,就是一个长方形的木框绷着白纸。这纸亮子的背后坐着唱戏的人。唱戏人的头顶,纸亮子的背后,悬挂着一只大灯碗,碗里燃着三四根手指粗细的棉花灯芯。
一会儿,窑里就挤满了人,中间的坐着,两边窑帮里的人站着。附近的人拿着凳子,像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观众就席地而坐。父亲认识这里的许多年长者,他们互相打招呼说笑,杨旗的人都对我们赶这么远的路来看戏感到吃惊,有人还热情给我们让座。窑是敞口窑,看戏的人很多,从窑里接续到院子里。回头向后望去,中间一片人头低,是坐着的;边上的人头高,是站着的;在往后面的人都往上伸着脖子。
戏还未开演,老汉们抽着老旱烟说古道今,妇女们叽叽喳喳拉着家常,小孩子钻进窜出的打闹着。那场面,那声音,那气味,真令人好奇、兴奋。
正在吵闹间,突然一通锣鼓笳子的巨响轰鸣而起,人们顿感震惊,鸦雀无声,满窑都充塞着鼓乐声戏开演了。
那晚演的是《劈山救母》。虽然是第一次看戏,但我看得很专注,也看懂了,一直看到结束都没有分心。到现在,我还纳闷,十五六岁的小孩子,第一次看戏,怎么就被吸引住了。
看完戏,已经交过夜了,也就是过了晚上12点了。我们还要连夜赶回家,明天还要照常上工收麦呢。我们来时是下山路,回去时是上山路。来时精神饱满,回去时已经疲乏,毕竟白天干了一天农活,又赶了十几里路,熬了个半夜。但是大家都不后悔,虽然走得慢了,但兴致未减。边走边说,说着刘彦昌、三圣母、小沉香的悲欢离合,有人没有看懂,父亲和我就再讲了一遍戏中故事。月色皎洁,夏夜凉爽,我们说说笑笑走回了家。
30多年过去了,这期间,古代戏曲的演出由越来越繁盛,又转到渐渐式微。看戏的机会越来越多,看戏的条件越来越好,我渐渐也成了一个戏迷。我喜爱秦腔,偏爱家乡的道情皮影戏;也能观赏京剧、越剧、豫剧、川剧、黄梅戏等。在剧院看,在广场看,在窑洞看;在电影中看,在电视上看,在电脑上看。总之越看越能看出门道,越看越有味。
距那次看戏已经三十多年了,父亲也已去世十多年了,但是,第一次看戏的那个夜晚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一群淳朴、乐观、能静下心看戏的人了,再也没有那晚看戏的兴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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