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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旧知已,变不到老朋友

把我们的爱情写成生动的故事,记录爱情本身就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怎么样才称得上爱情故事呢?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为何旧知已,变不到老朋友,欢迎大家借鉴与参考,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前些天,一个好多年不怎么联系的朋友在微信上忽然问我北京有哪些地方值得一去,她要过来玩几天。

我想了半天,把自己觉得可值得一去的地方以简单明了的方式告诉了她。然后彼此又寒暄了几句后结束了对话。

在此期间,她没有提出和我见一面的要求,我也没有说出要和她吃个饭的提议。

掰手指算来,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已过十年。

我们在学校暑期打工的时候相识,xing格相投、无话不说、亲密无间,度过了短暂又快乐的两个月。

后来我来北京,她留在了家乡。但我们依旧保持着联系,回家的时候不管时间多紧,也一定要出来见一面,聊聊彼此的近况。

几年后,机缘巧合她也来到了北京。

我们挤在一个小小的出租房里,同吃同住同睡。每天有说不完的话,工作上遇到的奇葩客户、今天见过的帅哥、哪个姐姐穿的漂亮裙子,未来想找的老公是什么样子等等。

发了工资出去吃顿好的,没钱的时候俩人煮一袋方便面,衣服、鞋子换着穿,那个时候,除了家人之外的相依为命也不过如此吧。

再后来,她谈了男朋友,我也换了工作,我们不再方便住在一起。但闲暇时间仍然忘不了吃饭逛街看电影。只是工作越来越忙,联系也越来越少。

生活和工作圈子不再交集,两个人自然就会越来越远。直到一年都打不上一个电话,发一通短信。

她结了婚,远离了北京。

看到她微信发的婚礼照片我才惊觉:我们已经走出了彼此的生活,不再有交集,而曾经那么要好,信誓旦旦的要做彼此的伴娘,孩子的干妈的我们都变成了彼此生活里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新房在哪儿我不清楚、在哪个酒店我也不知道、就连她哪一天结婚,我都没有收到她的通知,也只是从微信朋友圈看她发的照片才明了。

照片里她笑靥如花,身旁的伴娘是陌生的面孔,就连新郎也不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男朋友。

在我们不再交集的这些岁月里她在经历什么我无从得知。同样,我近几年过得如何也没有告诉她。

我在评论里打上愿一生幸福,白头偕老。她回复:谢谢亲爱的!

罗曼罗兰曾说过:心灵致命的仇敌,乃是时间的磨蚀。

我相信,在时间的消磨中消失殆尽的不仅仅是友情。

或许因为我们都在逐渐成熟,彼此独立,不再需要彼此的相互鼓励与依靠;

或许因为我们都有了新的知心朋友,更相投,更亲密,可以更心安的生活;

或许因为我们都对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在关注点兴趣上已经搭不上界;

但无论是因为哪一点,我们都被时间拉开了距离。一句亲爱的,也已经失了曾经亲密旧友的颜色。

陈奕迅在《最佳损友》里唱:被推着走,跟着生活流,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时间消磨了那些青春年少的光阴,曾经相知相惜的那个人越走越远,直到不再相见,徒留一地的陌生。

Hanna是我相识9年的老友。我们的第一次的正式交谈在龙泽地铁站的地下通道里。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我们从星座聊到血型、从男人聊到女人、从电影聊到综艺、从南方聊到北方。从北京的城市感觉聊到上海的人文风情。

那感觉就像是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滔滔不绝,思如泉涌,你来我往,话题转了一个又一个,都能shenru浅出聊个五六七八九。

地铁站里来来往往的人仿佛不存在一样,一直到怕错过最后的一班公交车才极不情愿的收了话题。

后来我们成了同事,租住的房子相隔不到20米远。工作上虽然没有业务的交集,但生活上基本上都粘乎在一起。

一起上班下班,一起消磨周末的时光,一起吃饭看电影。

直到后来她在北京的工作结束,回了上海。

按时间算来,她和我同事只有10个月。她回上海至今已有8年之久。

这8年来,我们依旧联系密切。电话、QQ、微信都没有断过。

工作遇到的不顺,生活中遇到的烦恼,或是面临选择拿不定主意的事儿都能打个电话聊个一二。

每年的生日各自挑选心仪的礼物让对方来买单。

只要见面都送彼此一个杯子,好让分隔两地能时常有念想。

我怀老大她来北京看我,我生老二她来北京看我。直到上周公司项目出差,我才第一次踏上了上海这片土地。

她请了假陪我住酒店,带我去了各种人潮涌动的景点,在下着雨的外滩跟我说:女人,我等了你8年,你终于来看我了!

这8年来彼此的辛酸苦楚我们都了然于心,遇到困难都可以沟通开解。

人一生中能有多少个相处8年,却依然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不知道在未来的8年里,我们会怎样。可我庆幸她依然在我的生活里,虽然她不是我婚礼的伴娘,也不是我孩子的干妈。

在生活节奏超快的大都市,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着想法上的改变,亦或是生活、工作地点的变迁,人与人之间不断的相遇、分离。

走走停停,聚聚散散,也不过是人生常态。

岁月漫长,人海茫茫。

愿大家遇到每一个人都有美好的开始

愿大家都有花有酒有知已,不悲不苦无愁烦

愿大家在对任何一个曾经亲密但现在疏离的朋友时,都能微笑着说一句:很感谢你能来,不遗憾你离开。

情感一生延伸阅读

我们的友情为何走不到爱情


《我配不上你》改编

你完全可以找个比我更好的知己

不必一定要和我这样如此亲密

害怕有一天自己真的就这样离不开你

这段距离让我们怎么靠近

我知道自己和你还有很大的差距

爱情却让我再一次陷入身不由己

受过伤的人怀疑

害怕自己的不自信

尽管这些来之不易

不现实放在眼里

拼命的争取

还不如放弃

我配不上你

纵然我很努力

我喜欢你

可是心里却没底

我无法歇斯底里

我只好望尘莫及

就像买不起心爱的衬衣

所有的无奈之举

我还在原地

你飞上天际

这就是我与你的差距

我喜欢你

只能想一想而已

离别时总是说后会有期

多想着有天就会在一起

只是在一起的两个人

不可以是我和你

文/叶子

知已,你是我亲密的QQ好友


千山万水有尽时,只有情谊无尽处,茫茫人海,遇上你是我一生永远的福分。这个世界如果还有一种感情可以跨越空间的距离,没有时间的距离,承载很多的关心与疼爱却没有索取的念头,那就是知已。茫茫网海,如果没有你,我不知我还有什么上线的理由。

记得那天,我去给朋友踩空间时不经意来到你的空间,被你细腻的文笔所吸引,最主要的是你总是在不经意间道出对现实的感悟和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这一些对我都很有帮助。加上你之后,我发现你不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还是一个特别开朗的网友,总是没几句,我们就能在那笑得前俯后仰,乐得不可开支。我承认,我喜欢这种氛围,也很享受这份愉快。

后来,我有事出差了,一直没有时间上线,等到两个月之后回来打开空间,发现你都快把我的空间给踩得蹋下去了,每篇日志后面都是你给的留言,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两个月没有上线,日志都是让朋友代我挂上的,你以为我在上线,却故意对你的留言不回复,于是,你给我留下一条留言:“以后我不会再来给你踩空间了!”就消失了,我急急地找你,“不明白为什么朋友突然不给我踩空间,但是无论如何谢谢你!”你马上就回复了,“没关系呀,以后还是给你踩去!”听得出来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还好,我还没有失去你这个朋友!

我很喜欢你的留言,总是激励有方和祝福无限,有时与我的文字混为一体承上启下,有时理性,有时感性。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知已,我想这个人就是你了,你不问我年龄,不问我的学历,也不问我的名字和工作,你说知已是什么,知己就是不计较性别,不计较年龄,没有时间和领域的界限,天涯也咫尺,一句话也不用说,也能读得懂对方心事的人!连见个面,也只是和我三秒钟的视频!

自从那一次我消失两个月后再出现,在以后你对我的再次消失也不闻不问了,只是默默地呆在原地一直等我归来,直等到我某一天回来,找你聊天,你才和我说话,尽管有时候你看到我和朋友在空间的对话知道我在线也不找我,我知道你不只是一个开朗的女孩,你还是个善解人意的朋友。

记得那个倒霉的春天,与我合伙做生意的朋友卷走了一起做生意的钱,我跑到雨里淋得个高烧回来,坐在电脑前发呆。你跑到我的空间来了,我知道你每一天都来看我的,只是这一次你让我体验到了一种不一般的感觉,一个孤苦无依的灵魂需要朋友的慰藉。我让你帮我写篇文,倾诉我现在的心情,那天我的心情真的糟透了,可是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当晚我并不开心,可是你还是让我笑了,我知道若大世界,假如还有一个人可以让我这样轻易地笑出声来,那个人就是你!

第二天我头昏脑胀的醒来,一打开QQ就发现了你给我发过来的日志。那篇文写得真好呀,虽然我们聊天的时间并不多,可是你却能诉说出我所有的困境和现在的心情。你是最懂我的那个人,细心,用心,你把我空间几百篇的日志一篇不漏地全看了。有时和你聊天说起某篇日志,我去找时半天也找不到它到底藏在哪里,你却一下子就把它找出来了,还记得谁来过我空间的朋友曾经转过它,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记性也感动着你的用心。

我很少上线,可是每一次上线,我就只等你一个人,我把你放在第一栏目“我的好友”里,这样我就容易找到你了。当我看到你的人头像是暗着的时候,我知道你不在,因为你给我开了眼,你不会对我隐身的。而当我想要找你时,我就挂离开状态,我知道你一看到我的离开状态就知道我是正在等你的。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因为当你找我之后,我就会隐身下去,只跟你一个人说话。这么多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默默地守着一份知心,慢慢地陪对方走下去,一起喜,一起悲,不隐藏彼此的心事,不用虚假的应酬!

那一天,我跟你说,“你知道吗?我跟你说的话,够我和所有的朋友说上一年的了!”你听了很感动。现实中我是一个很闷很不爱话个性很内向的男子,网络上也是,上网我只是找歌听歌写日志。如果说现在这台电脑还让我有什么可以期待的,那就是和你说几句话,和你打个招呼,然后安静地陪着对方各做各的事情互不打扰,有事说事,没事各自呆着。

千金易得,知已难求,看着她的人头像我就能感觉到温暖。因为我知道我无论走到哪里,不管我上不上网,不管我们多长久不说话多久不联系,只要我上线,我就可以和她海阔天空的聊,高兴的、烦恼的,郁闷的,开心的!感谢网络,让我遇上了你,这辈子我还可以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知已,你是我最亲密的QQ好友,也永远是我最珍惜的朋友!上网,只是为了等你;上网,只是为了还可以看到你;上网,只是为了还可以和你说几句话。我的话并不多,只是都给了你!我的QQ好友很多,只是没有了你就什么都不是!愿友谊天长地久,愿我的QQ上可以永远拥有你!

愿你精致到老


我最可爱的姑娘:

在简书中看到《愿你笑颜如初,可爱如故》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第一时间便想着发给你,愿我们彼此感情依就,笑靥如初。其实我早已料想会给你写下我心中所想,趁此机会提起笔,字里行间皆是情,望清新的文字带去些许温暖。

似水流年,弹指一挥间,我一起走过九年,41天后,是十年,岁月静好,与你相伴,旧时光,回忆录里认真地刻画着每一笔。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们未曾相遇,不曾想见,一次转学,遇见,是一场烟花盛开的美。

十岁,我们比身高,注定我是你的前座,那般刚好。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彼此听写词语,我念你写,你说我默,默写,成为我们相识的标识。陌生的环境,新鲜的面孔,压抑感有些强,令我施展不开,不过,幸好有你,带领我的生活进入正轨。

后来,你走读,我住校。吃饭在食堂,食堂大叔大妈们,其中有你的外婆,你的碗里总会变出美味佳肴,想变戏法似的,我不得不黏你,贴了狗皮膏药一样,我跟着你,你带着我,每人端着自己的饭碗,来到我们专属之地,分享你的大餐,勺子跑我碗里呆一下,马上又回去,过一会,它还会过来,当然还是要回去的,就这样时不时地跑了好几次,就餐在这种愉快的来回中结束。

十一岁平淡而过,没有关注你,你不属于我,我也脱离于你。随光阴流转,步入初中,中学一开始给我们来个小玩笑,分道扬镳,各自的班级,各自的玩伴,似乎从未相逢,那时记忆里没有了你。淡淡然,初一悄然无声的过去,不曾记过彼此的模样。

十三岁有些与众不同,命运石之门开启,不按原剧本的走法,偏偏派发于一个班,呼吸在同一个教室,上下课与共,但我们有各自的朋友圈,直到第二个学期,发生扭转,我们莫名奇妙的悄然走在一起,朋友圈固定了,我和你像失散多年的姐妹紧紧的靠在一起,想不透,四个变两个,彼此之间互换朋友,依旧保持良好的关系,我们谁都没开口,早已设定似的在一起了。

悄悄然,初三已至,我当了班长,你成为我的部下。宣传委员非你莫属,你那一手字是我羡慕已久的,做些小玩意儿是你的爱好,黑板报对你来说难度系数只是两颗星,宣委是你实至名归的。

那时,你已是亭亭玉立的女孩,你的眼睛总是绽放光芒,你的笑如冬日暖阳般美好,微风过处,你那额前的刘海随风拨乱,干净白皙的额头如此好看。我们常躲在被子里说些悄悄话,说着只属于我们俩的小秘密。

你爱打羽毛球,每次体育课都会借来羽毛球,挥上几下,记得和呆哥打羽毛球是你最开心的时刻,呆哥打羽毛球的姿势总有那么一丝奇特,你会笑得像朵完全盛开的花儿。

特别的你有个独有的习惯,一个人,树荫脚下,台阶上舒适的坐着,两条手臂反过来撑着,而不是轻松的搭在腿上,我问过你,为什么要手要那样放,你说习惯了,很舒服。好吧,常人做不到,算是你的小技能。自那以后,我开始挑战你的招牌动作,可不够理想,但我至今也会有意的做一下。

有点小傲娇的女孩,暗恋你的那个男孩又在悄悄地给的课桌塞零食呢。我们之间从没有提过他,默契到谁都不说。那年,我们都长胖了,家长以为的初三学业紧张,需改善生活,你的爷爷、奶奶每天轮流交换着来学校送午饭,每次带着两个人的菜量,其实都知,你还有我,总会把好吃的菜分我一半。

晚上一般忙很久,一大部分原因是食堂的菜难吃,买了很多泡面,在教室泡面吃,我们吃着同一碗,你一口,我一口,在教室阳台前吃着,伴着落日余晖,有说有笑,惬意,直到吃光。

天性自由的我,交到许多男生朋友,我渐渐疏离你,我每次试图接近你,却总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感觉。一起吃饭不像以前无话不谈,而是渐变层次,无话可谈。我拼命地找话题,脑海里总想着怎么逗你开心,可是我败了。沉默,沉默,成为我们的代名词。

持续到填志愿,你说你要去四中,阿姨要你去读普高,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哭了,可是你不知道。那天视频才聊起,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挽留我,和你一起上同一所中学,或许会不一样,你笑了。

你在四中,我去了另一所学校到学校之后,你交到了新朋友,欢喜的告诉我,和室友、好朋友玩得怎么样,善良的你从没有忘记我,总记得我的各种,看到好的东西都给我买一份。每次放月假,你我相约一起见面,不是你来我家,就是我去你家。放寒暑假我们在彼此的家中睡上几晚,各自父母早已认定我们是一对好姐妹。

你常打电话给我,说些开心的事,我愿意听你的絮絮叨叨,我知道,你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这样。高二,你告诉我说恋爱了,我说祝福你啊,长大了,女孩。

高三,你打来电话,足足两个小时的一个电话,说是要单招,最后几个月坚持下去了。我开导你,敞开心扉地谈了一次。你听了我的话,坚持了下来,还相约一起考长沙,我很庆幸,我在你心中还是重要的。

那次,告诉我,你分手了,三个字不合适,轻描淡写,淡定到不敢相信,成长了,女孩。

大学,都在长沙,可相距较远,你在学校,我去看你,带着你爱吃的酱板菜,欢喜的接我,许久未见,甚是想念,相见后倍感亲切。每周都开视频,看见你一步步变化,漂亮了,可以恋爱了,欲言又止,看着你从青涩到貌美如花,渐渐成熟,心中莫名涌上说不出的感觉。

冬已悄然来临,天渐入微凉,我没在你身旁,心却紧系着你。有幸遇见你,可能是上辈子修的福气吧,愿你精致到老,眼中绽放光芒,笑里全是坦荡,一切安好!

你最好的闺蜜

活到老学到老


晋平公作为一位国君,政绩不平,学问也不错。在他70岁的时候,他依然还希望多读点书,多长点知识,总觉得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实在是太有限了。可是70岁的人再去学习,困难是很多的,晋平公对自己的想法总还是不自信,于是他去询问他的一位贤明的臣子师旷。

师旷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他博学多智,虽眼睛看不见,但心里亮堂着呢。晋平公问师旷说:你看,我已经70岁了,年纪的确老了,可是我还很希望再读些书,长些学问,又总是没有信心,总觉得是否太晚了呢?

师旷回答说:您说太晚了,那为什么不把蜡烛点起来呢?

晋平公不明白师旷在说什么,便说:我在跟你说正经话,你跟我瞎扯什么?哪有做臣子的随便戏弄国君的呢?

师旷一听,乐了,连忙说:大王,您误会了,我这个双目失明的臣子,怎么敢随便戏弄大王呢?我也是在认真地跟您谈学习的事呢。

晋平公说:此话怎么讲?

师旷回答说:我听说,人在少年时代好学,就如同获得了早晨温暖的阳光一样,那太阳越照越亮,时间也久长。人在壮年的时候好学,就好比获得了中午明亮的阳光一样,虽然中午的太阳已走了一半了,可它的力量很强、时间也还有许多。人到老年的时候好学,虽然已日暮,没有了阳光,可他还可以借助蜡烛啊,蜡烛的光亮虽然不怎么明亮,可是只要获得了这点烛光,尽管有限,也总比在黑暗中摸索要好多了吧。

晋平公恍然大悟,高兴地说:你说得太好了,的确如此!我有信心了。

诚然,不爱学习,即使大白天睁着眼,也只能两眼一抹黑;只有经常学习,不论年少年长,学问越多心里越亮堂,才不至于盲目处事、糊涂做人。

一个关于亲情的故事:叛逆少女为何变学霸


刚刚进入初中的时候,我应该是一个大家眼中叛逆的非主流中二少女。老师不许留太多耳发,我就偏偏要和其他和我一样的少女一起留成这个样子的头发;学校要穿校服,我就非得穿上自己的衣服,再配上一双大红色高邦convers,觉得自己酷炫到炸天了;那个时候还特别流行飞家,也就是离家出走,于是我也跟风。我曾经做过的脑残事情呀,现在想想,真是自己都挺害怕的。

其实我叛逆的时间不长,突然间醒悟也就那几个小时的事情。立志当个好学生,是因为父母差点因为我离婚。那天晚上啊,我爸爸出去应酬回家,喝醉了酒,因为有事情需要我用电脑登陆qq接受一个文件,所以不得不拉起已经快入睡的我,而我死活不起来。No do no die,我爸爸生气了,也许是酒精作用,也许是积蓄已久,他把对于我成绩倒数、不负责任以及和狐朋狗友hang out的不满一并发作,甚至,要动手打我。其实我当时就懵逼了,那是他第一次要打我。可是傲慢又中二的我依旧和他对着干,于是就挨了一巴掌,于是我妈妈生气了,于是他们两个开撕了。我爸怪我妈溺爱我,也怪我不争气,我妈对我爸打我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打人不打脸,打脸太侮辱人了。

然后他们开始了长达好几个月的冷战。其实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的所作所为会对我的家人带来这么大的影响,我原来一直活得那么自私。初二初三的时候,我抛弃一切和曾经所谓的姐妹朋友的社交;我们班,就是学校特别重视的那种属于乖孩子的重点班,所以我有好多机会抱班里的学霸的大腿,也希望自己能有点进步,爸爸妈妈能赶快和好如初,我不想因为我的自私,破坏掉我的家。

天道酬勤,我真的慢慢从倒数进入的中等生的行列,再进入班级前列。还记得有一次,我英语考了98分(满分100),当时我的成绩还没有稳定,有些讨厌鬼说我抄袭,可是我的英语老师却选择坚定的相信我,她说:人家自己考的,你没有见到别人的努力凭什么说别人。这件事情,也成为我后来一直喜欢英语的原因和为之奋斗的动力。再后来,我的父母和好了,然而我对我爸爸打我的那一巴掌耿耿于怀,所以两年没叫过他爸爸。初三毕业之后那个暑假,我记得我爸爸又一次因为应酬喝醉了,那一次呀,他摸摸我的头,然后感慨,觉得我听话了懂事了,我厌恶的表情应该在那个时候消失了,心中的缔结应该也是从那个时候消失的吧。其实父母一直都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我。

别人家长让我妈教育我,说我带坏他孩子,可是我妈直接让他自己管好自己的孩子就够,她说:我的孩子我自己知道,你让你孩子别和我孩子一起就是了。;我成绩倒数,我的父母悄悄去拜访老师,希望他们能给我多一点指导,不要伤害我的自尊心;我的爸爸,其实在打我之后一直愧疚着,可是碍于面子,所以一直没有给我道歉。码字到这里,又想起了一件温暖的事,我直到小学五年级,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没有圣诞老人的存在。因为那一年平安夜,我爸爸需要手术,我妈妈在医院陪他,所以我寄住在姨妈家,我妈又忘了和我姨妈串通给我礼物,所以第二天,当我看到我床头空空如也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亲情啊,点点滴滴融于生活,所以辣么容易被忽视。

突然好想爸爸妈妈,想抱抱他们。

到老白杨树背后去


从二楼的阳台上,可以观赏这个城市北半边的夜色。绿的红的蓝的粉红色的窗帘,使万千个窗户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色彩。夜是安静柔蜜的。夜总是夜,星光在城市的上空显得灰暗。月亮也显得冷寂无光。城市北边横亘西东的那一架山或者说是一道原坡,逶迤伸展开去,看不见峰峦,看不清豁峪,只是一道模糊的雄伟的轮廓。山就是山,夜色里看不清峰峦和豁峪的轮廓依然是不失其雄伟。

我喜欢浏览异地的夜色。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北方小城,三十万男女白天奔忙在大街小巷里,夜晚就在那一孔一孔绿的红的蓝的粉红色的窗帘里头蜗居,于是就创造出这个北方小城不同于北京和广州的独自的色彩和氛围。哦!这是金关市的夜色。

我有点寂寞。我白天里观赏了这个小城可资骄傲的古董和现代文明的标志。这儿没有秦诵,没有唐王陵墓,却有瓷窑。这儿的瓷窑不是一般随随便便的什么破窑,而是唐三彩的发祥之地。举世闻名的唐三彩马和三彩骆驼,首先从这几个坍塌淤塞的破窑里被创造成功,还是世界第一。我在这儿住着金关市最高级的一家宾馆,享受着超越了我应该享用的规格标准。我品尝了这个古老的瓷都风味奇特的传统小吃,辣得冒汗辣得舌根僵硬的荞麦饼。我的心里却又怎的滋生寂寞了?我希望见到一位熟人,一位生活在这个城市多年的熟人。一位朋友,一个同学,一个旧时的同志,一个同乡,聊一聊,谈一谈,或者有幸被邀到他家去坐坐,我对这个陌生之地的陌生隔膜就完全打破了。这是我每到一个新地方的最惬意的事,说来不算奢望,有几回就真的如愿了,有几回只好留下寂寞和最终也未戳透的隔膜。

同行的和在金关城新结识的几个朋友在胡聊乱谈。我转进小屋,烟雾腾腾,空气浑浊,烟把儿从烟灰缸里溢出来,落在茶几上,和桔子皮花生壳混在一起。某个作家第三次结婚了,娶了个年龄相差十多岁的舞蹈新星。某走红的女作家和男人开始分居。某男作家和某女作家公开同居。性和爱和婚姻总是在一切角落里成为最畅通的话题。没听过的总想听,听到了总想说给还没听说过的人。

咣咣咣!有人敲门。

敲门敲得这样响,完全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劲儿。要么是急了,要么是个莽撞汉子。四五个人全都转过头盯着那门板,却没有谁打算立即跑过去拉开旋钮。我是觉得那门敲得太响太用劲,反倒不急于去打开它,毕竟我坐得离门最近,最终还是我拉开门。

一位女人,中年女人。她看我一眼,旋即就放弃了我,把一双灵活的眼睛扫向屋里,把坐在屋里床上、椅子上和沙发上的每个人扫瞄一遍,最终又把眼光落到我的脸上。我避开脸。

“这屋有个……辛程吗?”我立即抬起头,一双疑惑不定的眼睛。眼睛的边儿和大角儿小角儿聚着皱纹,那些皱纹又几乎抹平了,像油漆匠在刷漆之前用砂纸打掉木板的沟缝儿,光了也柔了,然而总抹不掉隐藏的沟缝儿。那双眼睛虽无灵光,却很灵活,像淘洗得洁净的两只黑色套着白色的玻璃球儿。我看她看得这样仔细,却仍然认不出她是谁。我问:“你认识辛程不?”“认识,把他烧成灰我也认识。”“那好,你就认吧!他肯定在这屋坐着。”她朝前走了两步,站到屋子中间,又一次扫瞄起每一位在床上椅子上沙发上坐着的人来,却不显得任何难为情。她终于把眼光又集中到我的脸上,使我很不舒服,像面对一双汽车灯的强烈照射。她眼睛一眨,带着探试而又几乎肯定的口气说:“你大概就是……”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玩笑至此,也就够了。我却惶惶然问:“你是……哪位?”“现在……该你认我了!你也好好认认吧!难道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真是贵人眼高……”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真的遇上她了……偏斜的太阳在山坡上闪耀,酸枣棵子繁密的小叶子变黄了,胡须草的长叶晒成了灰白色。好久没有落雨了,铁刷子草顶耐旱,叶子凝聚成乌黑色。马刺蓟花儿像紫色的绣球儿缀在焦枯的满布着小刺儿的枝杆上,无精打采。蚂蚱在声嘶嗓干的叫唱。太阳太刺眼了,那焰光的得人不敢抬头,稍微溜一眼就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我们躲在沟道里。沟道里有三五十株白杨树,这沟道就叫白杨沟。白杨树抖抖擞擞地冒出黄土坡沟的夹缝儿,把枝枝梢梢伸向蓝色的天空,地上就落下一大片荫凉。春天时沟里流一股水,旱季里就断流了,只有湿漉漉的沙土,津津地渗出水珠儿来。白杨独占这一方风水地,得天独厚,枝叶茂密,树杆光滑滋润。沟里有小潭,水不外溢,也不见少,大约渗出来的水正好够挥发的。水潭边的软土湿泥里留着分作两半的硕大的牛蹄印,也隐现着梅花瓣儿似的野兽的足迹,许是狐狸,也许是狼。反正旱季里山坡上的水是稀罕的,放牛娃把牛赶到这里来饮水,狼和狐狸也会嗅到水的气味的。

草笼扔在一边,磨得明光灿亮的草镰也撂在地上。等太阳绕到那道高粱背后,四面山坡上不见阳光的时候,我们才动手到塄坎上去割草。

四个人围坐在白杨树荫下,抓石子儿。七颗五色的小石子,像麻雀蛋一样,褐色的、紫红的、紫黑的、乳白的,全是从沙土里掏出来,洗净泥沙。撒开来,抛起一只,再抓起地上的,接住空中落下的那颗。有单抓,有双抓,还有一二三的抓法。四个人分作两家,对门为朋友。玩起抓石子,我们三个男孩子全敌不过薇薇。轮到薇薇抓的时候,我就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抛起一颗石子,再轻巧地抓起撒在地上的两颗,然后翻过手来,接住空中即将落地的那颗石子。灵巧的手翻来覆去,一张一合,石子在手掌心撞得当当作响。那眼睛低下来又翻上去,两只小辫子有节奏地跳弹着,我常常看得忘记了轮着我抓。

玩了三回,我就兴味索然,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热情不高,我总希望和薇薇做对儿,不光图赢。刚才开始用手心手背配对家的时候,厚儿和薇薇同出手心,而我恰恰和喜娃都出了手背。我没兴趣了,提议说:“玩‘过门’吧!”喜娃首先响应,厚儿也同意了。薇薇不吱声,却没反对,她无疑爱当新娘子。

喜娃、厚儿和我争执起来,争先要当女婿。薇薇说还是用“猜崩猜”决赛来确定轮流做女婿的先后顺序。我胜利了。我们三人爬到火样烤晒的山坡上,选择自己喜爱的野花,准备装扮新娘子。野豆荚吊着一串串菀豆花一样的花朵,紫红发蓝,很讨人喜欢,而一想到这种野豆荚又叫狼豆荚,我就放弃了。粘草花粉红粉红,挺好看,可那枝叶上分泌出一种粘汁,碰一碰就会染上粘糊糊的东西,一定会把薇薇的头发给粘结在一起。秃子草花黄澄澄的,像去了青的蛋黄,粉嘟嘟的煞是好看,唯其名字不雅,不大吉祥,我也没摘。我爬到坡顶上,在一堆乱石岗上,看见了一片野蔷薇,红的花白的花粉红的花开得一片灿烂,花团锦簇,成疙瘩结串儿。

我捏着一把野蔷薇花儿从坡上跑下来,头上冒着汗,手指被小刺扎破了,火辣辣地疼。薇薇盘腿坐在草地上,羞答答地低着头。我手足无措了,喜娃提醒我快给新娘子插花。我跪在薇薇面前,把一枝一技红的白的粉红的野蔷薇插到她的小辫上,头顶上。我这才发现,薇薇在我们采花的时候,在水潭里洗过脸了,头发也用水抿抹得平平整整,水津津的了。

喜娃做礼宾先生:“拜天地。跪好!你俩并排跪好——”我跪在草地上,偷偷扭过头,薇薇也跪下来,有点忸怩,显出羞答答的样子。

“一拜天神——叩首!”我双手撑地,沙土地凉适适的,点一下头,再点一下头,一共叩了三下。薇薇缀满野蔷薇花枝的头也低下去,又扬起来,磕了三下,红的白的粉红色的花朵摇摇闪闪,甩甩蹦蹦。

“二拜地神——叩首!”我和薇薇照例认真地叩拜三回。

“三拜祖宗神灵——叩首!”三拜之后,我挺直跪着,不知下来该怎么举动了。喜娃长我两岁,经见多些,并不慌急,扯着悠悠的嗓门(简直跟村子里的礼宾先生二太爷的调门如出一辙)喊:“奏乐——”喜娃喊过,把双手卷成圆筒,套在嘴上,吹起喇叭唢呐调儿,呜——哇——嚓。厚儿也跟着吹起来,双奏乐。

“入洞房——”喜娃忙里偷闲,吹着兼喊着。他喊了“入洞房”之后,我却愣着。洞房在哪儿?该往哪里走?“到老白杨树背后去!”喜娃急嘟嘟地喊。

我还是不明白:“到老白杨树背后咋办?”喜娃不耐烦了:“跷尿骚呀——”我和薇薇悠悠走着,并肩齐排儿,那棵老白杨树变得陌生而又神秘了。跷尿骚,就是说要用一条腿从薇薇的头上跷过去!大人们结婚时,怕新娘子疯长,跷了尿骚就不再长了。我和薇薇走到老白杨树下,默默地站住了。

薇薇低着的头扬起来,头上的花串摇摆着,衬得那脸儿粉嘟嘟的,像一朵粉红色的野蔷薇,那双眼睛已少了羞怯,而涨出一缕难受的惊恐的神色,求饶似地说:“哥哎!你甭跷了,我还要往高长哩!”说着,那双眼睛里潮出了泪水来,迅即溢满了眼眶,闪闪颤颤,眼看着要滴流下来。我忽然难受了,忙说:“反正是玩哩!你咋就当真了?算了算了,不跷……”她妩媚地笑了,一甩头,就跑了。

喜娃早等着,薇薇又盘腿坐下。喜娃把他采的一把野花往她头上插,我的那些野蔷薇被取掉了,扔在地上。我站在旁边,看着被扔在草地上的红的白的粉红色的野蔷薇,有一种说不清的冷寂。看着喜娃在她的小辫上和头发里插花儿,我顿然厌恶起他的手来,那手指捏着她的有点黄的辫稍,令我十分反感。我想抢上一步,把他捏弄她小辫的丑陋难看的指头砸断。我情急中终于生出一个藉口,把他插到她头发上的花儿拔了,摔到沟底里。

“你……干啥?”喜娃气呼呼地扬起头。

“那粘草花,粘糊糊的,把薇薇的头发会粘成一窝麻!”我说,“你这个笨熊,采的这些烂脏花!”喜娃傻乎乎地醒悟似地笑了。他自己也扔掉了粘草花,又一心一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野花插到薇薇头上。他对我说:“轮你当礼宾先生了,喊吧!”我冲口而出:“我不会!”其实那几句简单的仪程是难不住我的。想到让他和薇薇拜天地做夫妻,我心里的那种别扭劲儿继续加剧。我喊不出口来。

只好由厚儿做礼宾先生。

在厚儿用双手代替喇叭吹呐的吹奏声中,喜娃和薇薇朝老白杨树走去。我没有吹。厚儿单独的吹奏显得很单调。我跟着喜娃和薇薇到老白杨树下。喜娃说:“洞房里不许来。你刚才入洞房,我就没去。”我知道不该来,然而我要来。

喜娃辞不动我,只好忍让了,转脸对薇薇说:“你蹲下去,我要跷尿骚呀!”薇薇难为地说:“甭跷吧!我要长高……”喜娃说:“不跷尿骚,就不算玩‘过门’。”他说着,就用手按压薇薇的肩膀。我早已不能容忍,跳上前去,一拳打在他的耳根上。喜娃恼了,急猴了,转过身,回击一拳,砸在我的脑门上。我眼里金花乱冒,仰八叉跌倒在地。喜娃趁势压在我身上,气呼呼地说:“你当新郎时,我给你当礼宾先生,又吹喇叭,又吹喷呐;轮我做新郎了,你啥也不干……”我自知理亏,心里却不服气。

薇薇把我们拉开了,厚儿喊:“轮我做女婿了……”薇薇笑着哄厚儿:“算了算了。你看,为做女婿都打起来咧!这样吧……你们仨把自个采的花儿,全都插到我头上……”厚儿最小,也最好说话。他把他采的花就往薇薇的头发上插,喜娃也插了。我也把那些野蔷薇花儿拣起来,插到薇薇的头发上。

薇薇的头发上和小辫儿上,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儿,红的白的粉红的野蔷薇,紫红的野豆花,黄色的秃子花,紫色的马刺蓟花儿……山坡上夏季里所有的花儿都被我们三个采来,插到她的头上了。坡地上收割过小麦的塄根下残留的几枝晚熟的麦穗儿,我也把它掐来了,吊在她的两条辫稍上。她的头上缀满了五彩六色的野花儿,像个花仙,像个花神,像个山野里的花的精灵了……“没料到你成了作——家!我那时候咋就看不出你会当作家!”“瞎碰……”“我那时候只觉得你很犟,‘犟牛黄’……”“沾了一点犟的光,也吃了不少犟的亏。”“你小时候好强,好强的很咧!”“沾了好强的光,吃亏也吃在好强上头。”“犟人,好强人,都有出息,也都遭难特多。”她说,“我看电影,听广播,那些成大事的人,都是些犟人,都是些好强的人,又全都是些倒霉蛋。倒霉得要死,可还是犟……”“唔!对……那些电影几乎千篇一律。”“而今该你走运了,知识人儿吃香了。你的工资提了吧?”“提了。”“写书听说很挣钱?”“挣是挣,也不怎么样,不及经商挣得快。”“一个字多少钱?”“一二分”“啊呀!才一二分!我听人说几毛哩!”“……”“家属户口进城了么?”“进了。”“城里分房了没?”“分了。”“多少平米?”“二十多……”“二十多平米?还算照顾知识分子?我想你该一百多哩!那怎么住得开!”“我还住在乡下,户口进城了,没搬家,只是不种责任田了。”“啊呀!你这个人不知打的啥主意。住在乡下做啥?离不得那个山沟?下雨街巷里烂得像猪圈。吃的还是那股泉水,听说上边村子的女人在泉水里洗褯片子……”“我图清静……”“噢!对咧!你怕人打扰,这倒也是。不过,我看过你一篇小说,叫《收获》。你把那个烂山沟写得好美!我咋就看不出想不起有啥好看的好美的。我就记着那洗过褯子的泉水,一想到喝那水,吃那水做的饭,就恶心,就起鸡皮疙瘩。我从你的小说里看到,还是没球啥进步,还是人拉独轮车,还是褯子水!不就是破白杨沟吗?你可写得诗情画意。怪道人说看景不如听景……”我有点惭愧,有点惶惶然,有点被揭穿了西洋景后的尴尬。然而,我又有点犟起来,难道我和喜娃和厚儿给你头发上和小辫上插满的香气四溢的野花不能留在心里一点什么吗?我有所期待,希望她能记得那使我永难忘记的童年在白杨沟里的嬉戏。令我彻底失望的是,她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转移了。可见,白杨沟里她插满鲜花的花的精灵花的神花的仙的形象已经统统湮没了。她在嘲弄自己家乡的贫穷落后,甚至比一位异乡人还要刻薄。我有点心酸。

“那年我回去,我舅没在家,到渭北买粮去了。我等了两天,半夜里拉回几口袋包谷来,像做贼似的。我每年都给舅家寄钱,简直是填不满的穷坑,闹得我的日子老也不得宽展。一想起来我都头疼,怎么也想不到家乡有什么可爱……我十多年没回家了,老也不想回去。”“我这……纯粹是……文人多情……”“你也写点城市人的小说嘛!农村小说……谁看!我反正一看见猪呀牛呀穿大襟的女人呀就烦了……”“当然……城市总是文明……”我想把话引开,不要再说家乡的话了:“你在这儿,生活还好吧?”“可——以。”她拖出很长的一种调门,像秦腔戏演员起唱之先的一声叫板。这声叫板的调儿,就给将要唱出的大段戏文定下了调子,或是花音慢板,或是二六板,亦或摇滚板。她说:“俩娃都工作了,可以养活自个了。老头子跟我的工资吃不清用不完,行罗!只是老头子……不大顺心……”“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呢?”“按说啥事也没有,全是自生的不自在。这也看不惯,那也听不顺,广播上一句新名词就听得火冒三丈,电视上一个镜头就惹得他骂爹咒娘。我说,何必呢?人家广播上说要重用知识分子,就用呗!人家电视上演那些搂搂抱抱的戏,让人家搂去抱去,干着你屁事啦!你该拿的工资拿了,该住的房住上了,就吃点好的过个安宁日子行了……”“他做什么工作?”“保卫科长,几千人的大厂子的科长。虽然而今时兴文凭,保卫科长的位子还稳当着哩!再说……哎!这老头子也是个犟人,死脑筋,总说自己亏了……”“怎么会亏了呢?”“他当兵那阵儿,在青藏高原开车。雪下得半人深,车开不过去,旁的人都钻在驾驶楼不敢出来,这个犟家伙硬是用铁锹把几十里公路铲开了。他立了功,当年国庆就上了天安门观礼台,见了毛主席,照了相。回来就提拔了干部……”我早就听说过她的丈夫的英雄事迹了。二十多年前,这位英雄司机,因为上过北京,因为受过毛主席的接见,凯旋归来,轰动了我们小河两岸的十里八村。亲戚和媒人挤得碰破了脑袋,竞相把自己熟悉的最好的姑娘的照片掏出来,展示在英雄面前。人如何贤淑,家教多么严格,模样最最疼人了。小镇上的照相馆因此骤然兴隆起来。英雄眼力不错,在纷如花瓣般的照片里,终于瞅中了薇薇。我那时正读中学,城市里的中学离我们的小河川道几十里远,周日回到家中,就听说了薇薇许配英雄的事。当晚,薇薇来到我家,喜不自胜:“他在青藏高原开车,雪下得半人深……”我却张大嘴巴喘不过气来……我崇拜英雄,尤其是那些舍生忘死慷慨激昂的悲壮人物。岳飞,牛虻,董存瑞,这些古今中外忠肝烈胆的英雄,一触即使我心潮激荡。可是,当我听完薇薇以完全佩服倾慕的口吻述说完这位英雄的时候,心里却怪不是滋味。我闭口不语,低下头,不想看她得意的脸。

“订下阳历年结婚哩!”“恭喜。”“到那天,你去送我。”“我……上学哩!”“阳历年学校放假!”“放假……我也不去!”她似乎这时才意识到我的情绪不好,忽然哑了口,出气粗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脸憋得通红,泪水涌出来,慢慢站起,转身走出门去,我没有送她。

我很快就意识到我的毛病又犯了。我想起在白杨沟里玩“过门”时和喜娃打架的事。我稍一冷静下来就想到,其实我和薇薇没有任何契约,婚姻的事连提也不曾提过,我为什么恼怨人家订婚的事呢?我的忌妒心太强了!我真坏!我凭什么给薇薇使性子?元旦来的时候,我决定去送她,也弥补我的无礼。

按我们乡下的风俗,女子结婚时,亲门本族的人要去送嫁女自不必说,整个村子里年龄相仿的男女青年也要去送,在男方家里参加过婚礼,吃一顿丰盛的宴席,也给出嫁的女子壮一壮声威,自然人愈多愈好。薇薇是五叔的外甥女,母亲和父亲因为什么可怕的原因,双方喝毒药死了,薇薇就在舅家抚养长大了。因为这个原因,送嫁的人特别多。

五挂马车一溜排开,马头上挽着红绸,车上坐着穿饰一新的男女。我也坐在马车上,听众人嘻嘻哈哈说笑,说薇薇命大,跟下了个好女婿,小河一川十里八村谁家姑娘能嫁一个跟毛主席照过像的女婿呢?我却想起白杨沟里的游戏来——“入洞房。”“洞房在哪儿?”“到老白杨树背后去。”“到老白杨树背后咋办呢?”“跷尿骚。”英雄家住水湾村。马车一进村口,新郎和一帮男女就站在那里迎接。新郎一身军装,好不威武,关公脸,剑眉,五官端正,一派英气,自负而又谦恭地礼让着客人。我简直觉得自己太穷酸了。

院里搭着席棚,棚下摆着桌椅,我们一伙送嫁的客人坐定之后,水湾村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主持了婚礼,他喊:“新郎新娘就位——”新郎和新娘先后站在主席台前。

“第一项,向毛主席像行鞠躬礼。”俩人先后转过身,向毛主席致了礼,又转过身来。英雄虽是新郎,仍然腰板挺直,保持着军人英武的姿式。薇薇却一直低头站着,脸膛红朴朴的,羞答答的样子。

“第二项,宣读结婚证书——”我听不准那位干部念着结婚证书的干巴巴的声音。我又听见了喜娃当礼宾先生的声音。这儿进行的是革命化了的婚礼程序,喜娃却记着乡村里古老的婚典仪程。新式的或旧式的仪程全都无关紧要了,我的耳际只是轰响着一百个喜娃的声音:到老白杨树背后去……我忍受不住耳际的轰鸣了。我已经飞快地走出水湾村村巷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溜出那个陌生的屋院的。我不敢再想“老白杨树背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我憎恨那个英雄。扫几十里雪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扫雪能取得和薇薇“到老白杨树背后去”的资格,我会发誓把世界上的雪扫除光净!然而毫无办法。我那年刚刚十七岁,第一次领受到了空虚的折磨。我虽然自幼备受生活的艰辛(因此取下辛程的笔名),痛苦过、难受过、委屈过、屈辱过,却从未感受过空虚的滋味,现在有了人生的第一次空虚的感受了……薇薇和那位扫雪英雄“到老白杨树背后去”了呀……“我们这多年里,还是可——以的。沾老头子的光,我随军当家属了,在军人服务社工作。他后来‘支左’,倒是免了灾难;要是在工厂或党政部门,就是‘走资派’,非挨斗不可。再后来就复员到工厂当保卫科长……没遭啥大灾横祸。不像你,一个乡村教员,还挨了批斗……”我虽已过不惑之年,然而老毛病又发作了——我又忌妒起来。几十年来,翻来覆去的名目繁杂花样翻新的政治运动,稍有作为的人乃至毫无作为的庶民百姓,有谁能完好无损呢?我几乎没有听到谁说过他几十年来活得自在。薇薇说她和她的老头子“没遭大灾横祸”而活得基本自在,我又忌妒了!那年冬天,大约是薇薇随军离开家乡之后第一次回归,为的给舅舅(我的五叔)奔丧。丧事完后,她和她的老头子到我任教的乡村学校来看我。她和他正好看到了我一生最狼狈最悲凉的形态。我的屋子兼办公室里贴满了大字报,门上和窗上贴着像给死人办丧事一样的白纸对联,内容是毛主席送瘟神的诗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窗角上吊着一只用白纸糊成的灯笼,那同样是乡村里给死魂野鬼照路用的丧灯。她来了,他也来了。她有点难受,眼角湿湿的。他却暗暗用眼睛瞅她,有所示意,有所警告。他对我说:“你还年轻嘛!大风大浪中难免迷路。犯了错误不要紧嘛!斗私批修嘛!回到革命路线上来嘛……”她和他走了。我送她和他出了门,走上公路,我连头都抬不起来。我想到了我偷偷逃脱他们的婚礼的举动。我想到我曾经忌妒她和他“到老白杨树背后去”了。生活实际证明她和他“到老白杨树背后去”是走对了脚步,如果和我“到老白杨树背后去”的话,她会有今天的这种风光么?我真切地感到了忌妒薇薇的阴暗心理。我痛切地感到了我的忌妒行为的卑劣。我真坏!坏得该当“纸船明烛照天烧!”像第一次感受空虚的滋味一样,我又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绝望是人生中最大的不自在。

她和她的老头子却活得自在!“我这人容易满足。房子比不上教授标准,可也够住了。吃的虽不是山珍海味,一天总要炒两菜。彩电洗衣机录音机也有了,我是满足了。我想咋也比在舅家给牛割草的日子好过了。老头子这人犟得很,对目下的新潮流扭不过弯儿,自寻烦恼,自寻的不自在……”“他做好工厂的保卫工作就行了呀!”我劝解说,“何必……”“我也这样说哩!”她说,“谁知他……”她约我到她家去做客。

我谢绝了,为此而想出了许多理由,甚至谎话。

她告辞了,我送她到大门口。她很快就隐入朦胧的灯光和月色里。她一句也没提我们在白杨沟的游戏,是忘了还是根本就当作游戏而不值一顾?这样动我心魄令我空虚令我急猴更使我彻底暴露出忌妒的恶劣天性的游戏,又怎么能完全忘记完全不值一顾啊……哦!我的白杨沟里的老白杨树哟……

1986.11.22.于白鹿园

久处不厌,伴你到老


《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与其说这是一部电影,不如说这是一部记录片,记录两个人的爱情。知道这部电影记录片(姑且编个名字这么称呼吧),是在空间里,不知名的人发的电影截图,展示了爱情的永恒。但是呐,在这个不谎言满天飞的社会,总是会怀疑爱情。于是,我看了;结果,我信了。

86分钟,却让我看到了两个人一生的爱情。

爱情的双方是姜溪烈奶奶和赵炳万爷爷,故事的开头是她14他19,他在她家打工,相遇了,便再也没有分离,电影的开头是和睦温柔与宠溺童心。

爷爷奶奶两个人相伴到老,四季交替。秋叶纷飞,奶奶扫落叶扫累了,孩子般地撒娇哎哟,好累啊。爷爷立马回答:奶奶别扫了,我来扫就行。简单的对话,有奶奶对爷爷的依赖,也有爷爷对奶奶的宠溺。相伴走过风雨,对待彼此依旧如初,好幸福。

奶奶晚上上厕所怕黑,爷爷就陪着她。那连续的七个好字,让我感动。奶奶不断地重复,爷爷只是说好,没有犹豫,没有不耐烦,只有温柔。

-爷爷在这儿陪我一下 -好

-在这好好待着 -好

-爷爷给我唱歌吧 -好

-千万不要走开啊,我会害怕的 -好

-给我唱歌吧 -好

-不能走开啊 -好

去吧,亲爱的,人生路那么长,我就在你身旁,别怕,我在。

曾经的容颜已不在,岁月的沟壑布满脸庞,白发苍苍,老了啊。但是,心还没老,保持着童真,爱情也还是最初的模样,真好。将落叶扫在一起,调皮地把叶子捧起来扔到你身上,院子里的笑声,是爱情播放的音乐。为你夹上鲜花,送你一把花朵,花真漂亮,人更好看。一起扫雪,堆雪人,用雪花做出深爱的你。浅尝初雪的味道,冰凉的雪花融入口中,是被爱情的温暖融化。扫完雪我手凉,你帮我暖,白色的哈气,是爱的报道。你唱歌我跳舞,阳光洒在银丝上反射出的光,映照出来了幸福的模样。有你,真好,简单的生活不再单调,也不会枯燥无聊。

奶奶说,爷爷经常会抚摸她的脸她的发,于是这一习惯一直到老,但在我看来,这更像是确认。手指轻轻滑过,眼前的女人和他经历了风风雨雨,如今她还在,就好。爷爷奶奶经常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晒着太阳聊着天,阳光正好,一切都是幸福恬静的模样。院子里的歌声还回荡在耳畔,小狗的叫声还是那么熟悉,可是人们总是不喜欢但是、可是之类的词语,因为希望会落空,结果会不尽人意,人生会悲凉。

爷爷说:人生和花与树叶都是一样的,我是树叶就在春天茂盛生长,在夏天享尽雨水的拍打,到了秋天就随着寒霜降落,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当初年少时候像花儿含苞待放,花开后的样子虽然很美,最终都要随着岁月流逝枯萎衰败,归于虚无,凋零的话就结束了。所以,小不点走了,给爷爷引路去了;爷爷也走了,化成天使守护奶奶了。奶奶给爷爷烧去衣服,冬天的、夏天的、内衣、外衣,边烧边说要穿什么,边流泪边心碎最后的最后,奶奶像孩子一样哭泣,三步一回头,索性坐在雪中,看着坟头,泪水打湿衣襟,哭声悲伤,视线渐渐模糊,她的爱人,去了远方,而她的爱情,永驻心间。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我爱你,所以不离不弃,我爱你,所以很少会和你吵架,我爱你,所以心甘情愿地沦陷。爷爷奶奶做到了,这让人羡慕的爱情。

现在的社会,爱情少了一份忠贞,多了一丝玩弄,少了一份永恒,多了一些风流并不是针对所有的人,只是社会中有些事情令人心寒,我们不需对号入座,更不必破口大骂,做好自己,去寻找令自己满意的爱情,就好。

你看,社会总是给你不好的消息,却又给你一颗糖。谁说爱情不真实呢?姜溪烈奶奶和赵炳万爷爷不就做到了么?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不是依旧陪伴彼此走到现在么?网络上不是也有中学认识最后一起走向婚姻殿堂的新人们么?爱情是值得相信的,只要你遇到了对的人。

喜欢是乍见之欢,爱是久处不厌,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他爱她,她也爱他,所以相伴到老,所以彼此牵手到最后。

愿你遇到你爱的人与爱你的人,愿你的爱情甜蜜幸福。

风云变


伸手推开重重的柚木双门。显现眼前的就是段氏食品企业的主席室。

我稳步走进去,让双门在我背后敞开着。

没有我的示意,连两位最得力的助理米高福特与周钰城。亦在办公室门口止了步。他们是懂规矩的的。

主席室宽敞至极,先是—个八百多尺的会客厅,一色墨绿真皮沙发配衬深咖啡柚木家私,英国十九世纪款式、订购自伦敦的HARRLDS.全部坐落在乳内色的纯羊毛地毯之上。

会客厅尽头,又是一扇双掩的柚木门,带至主席办公室、触眼就是那张乔治六世年代、邱吉尔曾用过、自英国拍卖行以四万八千英镑投得的书桌。

英国佬用过的一床一席、一杯—垫,在加拿大人眼中都额外价值连城。故此,我并没有坚持要把办公里装修成故宫博物院似的。

这叫入乡随俗。

书桌上放了以我为封面的加拿大通国风行的财经杂志题目是:《四十四岁的香港家庭主妇摇身变成加国企业巨子,她的眼中心上除了名利,还有什么?》答案是:没有。

我拉开椅子,缓缓地坐下来,抬眼直望,连穿两扇高大宏伟的房门,还能遥见我的两位助手,恭谨地在等着我签完一份紧急文件,就启程飞往满地可,参加文化部部长举行的晚宴。座上嘉宾包括莫朗尼总理。其他客人的身分,当然等级齐量,非富则贵。

我把文件翻几翻,签了字,按动请秘书进来的电铃。

夏利嘉福,我的男秘书,就恭恭敬敬地走进来。接过了我签妥的文件,再温文而喜悦地说:“交易所刚收市,今天段氏股票又连升三个价位,明天是周末,暗盘以三元八角在活动。”我点点头,礼貌地说:“谢谢!请备车!”自温哥华飞满地可,航程只不过四个多钟头。

我把身边的那两个头等座位包下来,独坐。让随行下属隔几行坐在后头。

除非有事跟他们相议,否则,我对下属保持一段颇为遥远的距离。

根本上,我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

自从段氏食品企业在温哥华创立,以至出品风行北美,访问我的传媒不断。

其中,加拿大最负盛名的专栏作家莲黛史丹福,在访问我之后,曾寄来一张短柬,写道:“我们全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的昨日造就了你的今日。可想而知,你的今天必会孕育你的明天,可否在不久将来再给我作另一个访问,让我们有机会探索明天?”明天?我的明天当然必须更胜今天!可是,群众的明天,我并不太关心,除非他们的明天对我构成影响力,始当别论!昨天,今天,明天。我苦笑。

我从机窗外望出去,浮云片片,眼前是一片的白,脑海里欲颠覆翻腾着,五彩缤纷,风起云涌,太多太多的旧事了。

……多年以前……我自十二岁开始,每逢月事,就定必要抱着肚子痛那三五天。像有柄小刀在腹下穿来插去,让我叫苦连天。

最严重的一次,竟在学校上课时,突然痛至满头大汗,俄顷,就晕倒在地。

醒来已躺在家中床上,房间内静默一片,母亲固然不在身旁,连跟我同房的妹妹,都不知跑到哪儿去。

我腹部仍隐隐作痛。整个人虚脱得不能动。

那年,我大概十五岁吧,我已晓得自我安慰:“咬紧牙关,挨过两三天,就会没事人一样了了!”妹妹郁真比我幸运。她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都活泼健康,从没有受过这种女性独有的苦楚。

母亲曾对我说:“郁至,你别大惊小怪的,将来结婚生子之后,就不必受这番煎熬了!”可是。我现在何只结了婚,连女儿都十五岁了!每个月还是老样子!命生不辰,奈何!真不想爬起床,实在腰酸骨痹兼肚痛,要是职业女性,还能请那么一两天病假,哪个上司会不明白做女人的苦处?然而,当上司是自己的家人时,可又当作别论。

我习惯不用闹钟。因为锦昌被它一闹醒了,便无法再入睡。而我又得比他早起个半小时。平日我肚子里像安装了闹钟似的,每到早上六时。就晓得催我起床。这叫习惯成自然。

今天大概是肚子因月事而胀痛,竟然失灵,—直昏昏沉沉睡至六时四十分,才惊醒过来。

我慌忙冲进厨房去。煮粥是来不及的了。烧碗面也得配菜切肉,于是我从冰箱中翻出了三块剩下的面包放进多士炉内烤热了,涂上牛油,再煎几只“荷包”蛋,也就能交差了!只供锦昌与沛沛两父女用应该是足够的。母亲通常不会早起!谈起他们两父女真好笑!何只长相一摸一样,连个性和生活习惯都无异。我对他们。自是无分彼此地爱着,深深地爱着。

每天我都得站在他们的床前,三催四请,力竭声嘶地拼命要他们起床,气极之余会得会心微笑,真是的,连这赖床的毛病都同出一辙!早餐桌前,沛沛托着腮帮发她的小姐脾气,把那碟多士鸡蛋推得远远。

锦昌最心疼女儿,一看她的表情,就怪罪于我:“为什么不煮粥?”“迟了!今天我起得不够早!”“昨天晚上就应该熬一锅,早上放入微波炉热了便成!”我原本要解释,昨天晚上家务直把我拖至十时多,平日如此劳累,也吃不消,到底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何况……何必多说话呢?夫妻上头,一两句责备的说话还能认真?大家又都是为着女儿开心!锦昌一边换西服,一边认真地对我说:“我看你就别胡乱逞强,在家里一把抓,也不外乎省那二三千元,你少穿件衣服,不是一条数了!赶快去申请个菲佣是正经,免得沛沛有一餐没一餐的,人不知瘦了多少?”我的肚子仍在隐隐作痛,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地戳下来,不只腹部。连整个胸腔都痛,不知何解?一年多前,女佣彩姐决定告老归田,一应家务就落在我肩上。彩姐其实是不必退休回乡的,才六十多一点,在女佣行业上仍能算得上黄金时代,只是她跟母亲一直相处不来。

三朝两日,家中的两个老人就起冲突,母亲不知吵了多少次,磨着要我把她辞退,连独居的妹妹郁真,都打电话来跟我说:“姐姐,你好歹解决了彩姐的事好不好?免得母亲不住摇电话到我办公室来吐苦水!我这儿是要交差找食的!”妹妹不错是脾气大—点,但她能在大学毕业后,一考上政府政务官的职位,十年内就扶摇直上。今天当上移民局的副处长,岂是容易的事,必是认真地工作,一丝不苟所致,难怪她的精神额外紧张!总之,彩姐在王家多年,真是有利有弊。利当然是助我一臂之力,把家弄得井井有条。

另一方面,多个人多个鬼,多个女人尤其家无宁日,单是处理她跟母亲的争执,就虚耗极大精神。

彩姐也深知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因此趁她侄子在乡成婚,就决定辞职,回老家去安享晚年。

到底是多年宾主,我心上甚是舍不得,只是不敢强留。

更怕惹母亲不快,于是暗地里塞了一条三两重的足金颈链给彩姐,就送她上道了。

锦昌在本城著名的永成建筑公司任工程管理部经理,月薪四万多元,还有外快。房子又是在他出身后不久就买下来的,连房租都不需负担:故此家境不算差了,雇用一个女佣,当然不成问题,只是……我对锦昌说“妈不大喜欢菲佣,她不懂英文,鸡同鸭讲,误会更多。

我正在物色广东姨娘……“锦昌没让我讲完,就披起外衣,说:”谁不知你是个二十四孝女儿,只顾两母女的齐全!“”锦昌……“我实在难过,每逢听到丈夫这么提高嗓子给我说话,我就知道其实他在怪我!因为母亲要跟我住,弄至锦昌的母亲反而要跟着我小姑子锦玲过日子,一个房檐下实难容得下两位老人家,所谓一山不能藏二虎、母亲尤其是吊睛白额虎,犀利非常!妹妹有政府分配的宿舍,在麦当奴道,近二千尺,但母亲说,现存时代不同了,郁真小姑独处,又官高职重,多少有些应酬,家里搁着个老人家,总不比我们这等小家庭来得方便。母亲都如此这般的开了声。我这个做大女儿的,当然不便多说,更免得以为父亲一旦撤手火寰,就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个末亡人!人在困苦之时,额外敏感。

锦昌跟丈母娘一向河水不犯井水,碍着我的情面,都算很能互相忍让,和平相处了。夹在中间的我,久不久就要受一肚子闲气,也只有在所不计了。

今天便是一例。

我把要申辩的话,都吞回肚子里,慌忙取过车钥。跟着锦昌出门。

我们住在跑马地,每天习惯由我开车。先把沛沛送至麦当奴道的圣保罗男女中学上课,再绕至坚尼地道,落花园道,送锦昌到中环上班。

平日在车上,一家三口总还有些话题,今日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仍在作怪。于是母女、夫妇全都缄默着,不发—言。

我心想,锦昌发我的脾气,也还罢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儿却是愈来愈过分娇纵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来似的,将来还不知是何结局?女孩儿家不懂温柔婉顺,怎么成气候呢?正要训女儿一顿,回心想起自己亲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学孟倩彤、就又改变了初衷。也许今时今日的女人,是要培养成那么凶巴巴的样子,才能出人头地、受人尊重的。像我这类温吞水的性格,就是赢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没中用的虚名而已!沛沛从小就聪明伶俐,别说郁真疼爱姨甥女,就是孟倩彤这个未婚的商界女强人,也口口声说要认沛沛为于女儿,让我们受宠若惊!可见沛沛虽是小巴辣,却正正对了当时得令的女人口昧,想来前程无量。

我们把的沛放下在校门之后,车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麦当奴道是条单程路。无时回头。

每天路过、我会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让我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会不会回头?会不会自中文大学两管系一毕业,才工作了两三年,在机构里碰上了王锦昌,就一下子结婚了?抑或,我会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发展,如今要不是贵不可当,就能富甲一方?别说我不是这块料子,不能胡乱羡慕人家所有,况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文夫一眼,过尽悠悠十数裁,锦昌仍然令我心醉。那年头。我在永成建筑公司当行政练习生,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门去学师。轮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见了相貌端正、昂藏七尺的王锦昌,就那—刹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么人的手里了!我们很顺利的恋爱,人家说头一个恋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这个讲法,且因对方是锦昌之故,我更觉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会抿着嘴笑,脸烧着了似的发烫,真是的,女儿都快要上大学了。

“郁真究竞住麦当奴道几号?”锦昌这一问,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们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郁真自从升了副处长职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后。她未曾正式邀请过我们一家去探望她。只我不时上她家去,陪母亲去小坐,或给她买些山珍海昧去、教那菲佣如何调味烧菜等等。

我答:“刚驶过了,在麦当奴道头段!”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为什么呢?他竟笑道:“是真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跟郁真是亲妹妹吗?”“当然!”“截然不同!”“幸好不同,不然你要两个都爱在一起,据为己有了?”我哈哈大笑,没有再留意锦昌的表情。

他常常批评我言语没有幽默感。也不见得呢!我间有佳作!我总让锦昌在中建行门前下车,他写字楼就在皇后大道中。

锦昌通常在下车前吻在我的脸上,今早匆匆地开了车门,就跳下去了。

我不明所以,耸耸肩,把汽车开走。

人家说女人心如海底针,其实又何只女人。在我生活圈子内,差不多人人都是如此,情绪上永远的三更穷二更富吹捧得不合时宜,就只会赢回一面屁!有时我也觉得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是沛沛,都活得过分地紧张了,时常执着一句半句说话,就会得恼半天,何必呢?很多时是言者无心,只是听者有意,这种一厢情愿的被逼害与不如意,其实十分的划不来,只害惨了自己!我不是乐观派,也许只是随和,得过且过,但求心安理得,温饱两餐,就好了,其他的有什么打紧呢?我趁便到菜市场去,就这么兜了一圈,买下了林林总总的瓜菜,买齐了,下午便无须再动身外出,奔波了好一个早上,真想回家去躺一躺。

挽了大包小包,才踏脚入门,电话铃声就响。我让菜蔬包裹都散了一地,慌忙抓起电话,那边就传来母亲打锣似的声响:“怎么送沛沛上学一转车,会去足两小时?”“妈,你在哪儿呢?不是还在睡觉吗?”“真是的!我晨早醒过来,厨房半点吃的都没有,我跑出中环,跟郁真到文华吃早餐去,你开车来接我好了!”“现在吗?”我拿手按着胜子,那隐隐的痛楚还在作怪。

“怎么呢?你会有什么紧要事做?”母亲显然的不悦。

算了,这就去吧!多走一转。息事宁人,免她老人家回家来还要噜苏一整天。

才走至停车场,猛然省起郁真喜欢喝莲藕章鱼汤,很难得今早在菜市场买到多肉而实心的粉藕,好歹带去给她。

上回我给她的菲佣写好了简单煮法,应该晓得熬一锅让妹妹下班后有靓汤水可饮了。

于是又急急跑回家去。胡乱拿个胶袋。把枝粉藕装进去。才再度出门。

香港的交通,说多塞便有多塞,应该是十分钟的路程,可以折腾半小时,才把车子开到文华门口。

郁真陪着玄坛似的母亲,等在正门。

母亲上了车,使劲地把车门关上。

我还不及向她解释车塞。先喜孜孜地把个红彤彤装着粉藕的胶袋,递给郁真。

郁真惊问:“这是什么?”我给她气死,这么的大惊小怪,于是笑答:“莲藕嘛,拿回家么熬汤……”“姐姐,你真是的!”郁真厌弃地挥动着她那只仙奴的招牌手袋,掉头就走了!我望住妹妹苗条的身形,走远了,那恰到好处的背和腰。匀净的美腿,叫人看得好舒服。连我这老姐都被她吸引着。竞忘了叫住她问,为什么不愿意把粉藕拿回家去,还一脸的不高兴?母亲待我—开车。就说:“郁至,你是真要自己妹妹学习一下得体的礼数了!人家上班的高级官员,打扮得如此登样,把个装瓜菜的胶袋挽在手上,也亏你才想得到!是否多见世面,明眼人到底看得出来的!别怪我这做母亲的不提点你。运气不会跟着你一辈子,从小到大。你总是出半分力,就有十足的收成,若不给自己多点历练,只怕将来连个安稳的家都散了!”我吃吃笑:“妈,你别危言耸听!”“我?哼,我提你要居安思危呢!四十开外的男人正是闹婚外情的全盛时期。”“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讲笑!你自己老了是真的。你试试拿自己跟郁真,甚至你老同学孟倩彤比一比。服饰形相不知差多远!几个女人一齐站在跟前,谁个男人会挑你!”真不要跟母亲磨下去。今时今日,自己都等着当丈母娘了,还要紧张有没有男人挑选,什么话了?再认真地给自己检讨一下,实在还很过得去呢,生养过的女人,一般腰肢较粗。腹部又屯积了一点多余脂肪。在所难免,整体上还是合格的。

做人,过得去就算了。

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要事事斤斤计较,还不累死!现今单是要理好一头家,我就穷于应付,家内老、中、青三代,全都要我侍候。时常弄得乌烟瘴气,他们也不愿对我的装扮将就点吗?况且,母亲并不知道,其实锦昌不喜欢我打扮。

试过一次我跟孟倩彤去逛名店,倩彤死命要我买下一套过万元的套装。试穿在身上,又的确相当好看,比起我平日那一套套的港产货式,连气氛都不同了。只是多出十倍价钱,很是肉刺!倩彤就说我:“宁可少穿九套,也要有一套得体的才登样!我教你的准没错!”这也是对的,我跟倩彤从中学到大学是同窗,不论人情功课运动,全都是她比我棒,她义务当我的各科补习老师经年了,老是指点我的迷津。除了郁真,我跟她最亲近。郁真可从不跟我多说话,姐妹多有情谊,少有沟通,反而这老同学,二者兼备。

于是我把心一横,买了套名牌服装回家来,准备陪锦昌出席什么公司的重要宴会时派用场。

谁知套装一在锦昌面前亮相,他就拉下了脸。

“穿一万三干多元一套服装的女人,要不是大亨夫人,就应该是孟倩彤这种白手兴家、自己掘钱自己花的职业女性。”这其实是相当伤害我自尊心的话。

难道所有伸手向人要钱的人,都得看对方的眉头眼额!只不过当年沛沛出生,夫妇俩商量着还是由做母亲的亲手把女儿带太好,于是辞退工作,专心一致地做了家庭主妇。否则,在大公司里头挣扎到十年八载之后的今天,也不至于连偶然买件像样点的衣服,都匹配不起!然,我也许是太小器了。锦昌只是实话实说而巳。

他自知不是大亨,所以老婆才没资格挥霍,难道他也故意看扁了自己的身分和地位不成!凡事从好的一方面想,才易宽心。

于是我讷讷地向锦昌解释:“只这么一套,万一永成建筑有宴会……”“你别幼稚好不好!永成的董事夫人一大堆,人家岂只穿得好,戴的都是翡翠巨钻,你能充撑到什么地步去?若跟我那些女同事相比,又除了服饰,还有谈吐风度,你要有样学样,真真会弄得人疲马倦,所谓人比人,比死人,多余之至!”每件事、每句话的轻重。都不外乎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

我并不相信丈夫对我轻蔑。他只不过是开解我,恐防我作无益之事。做人但求心安理得,充撑场面是的确犯不着的。

其实,我本无虚荣之意,只是表达得不好,害锦昌气恼了一阵子,以后记着别乱说话,就省却不必要的误会了。

自此以后,每次我陪倩彤逛街,都只有看的分儿。那些名店的售货员,跟倩彤相熟得不得了,她只一脚踏进去,便有前呼后拥的架势。全部人等对我,则视若无睹,我活像个透明人,随便在店内或立或坐,无人干涉,亦乏人过问,简直自生自灭。

当然啦,商业社会,谁不先顾了生意饭碗,怎能执怪!这种种的经历,我都没有跟母亲稍提。自己固然是成熟的人了,断不能仍像做小女儿时的阶段,事无大小都向父母投诉。好女两头瞒的伎俩经常都得在日常生活上使出来。

事实上,当父亲还未去世时,我向他诉哀情的机会还比母亲多。父亲是个非常耐心的聆听者,每逢有事件发生,他必教我选择喜悦而善良的角度去审视。譬如说,蹲在路旁的一个跛足乞儿,向自己摇尾乞怜,父亲就会教我:“且别管这要饭的是否装跛,他既肯如此委屈,为求一毛几分,就施舍给他好了,又是自己能力所及。”于是,我半生都记牢着,一件事发生了,有十个可能的成因与后果,就挑最随和的一个去予以信任和进行。

母亲老说我性格像父亲,要不得!她口里说的,未必是心头话。要不得的人。已然共处一世。

故而,我相信她老人家嘴里虽骂,还是顶爱自己女儿的。既如是,我就一直没有把母亲经常有意无意裁折我的说话。放在心上,或者,我只把它们看成有激励的作用、那敢情更好!把母亲送回家去后。自己终于有机会躺一躺了。

一睡到床上去。那份舒适,真是难以形容。我瞬即入睡了。

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我挣扎着去听。

是盂倩彤的声音:“怎么?少奶奶,仍在睡!你真是好命!”都已经几回征战了。老友还说风凉话,真给她气死!“出来吃个午饭嘛!”从倩彤的声音,可见她的眉飞色舞。

这女人真了不起。跟我那年头大学毕业,赴英再多念了两年书,回港来起步后就马不停蹄,二五年问在商场上把同辈的人都抛离几个马位。再十年后的今天,谁个在工业界干活的人不晓得孟倩彤女士,她主持下的雅式成衣,销路之广与劲。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她具备极精明的商业头脑、肯以雅式的盈利投资在地产上头,近这十年,地产经得起风险的,现今都已否极泰来。风生水起。

倩彤把雅式的业务打理得如此有声有色,当然也很懂得照顾自己。她跟老板订明将花红投资在雅式上头,摇身一变而为如假包换的董事身分,跟雅式的关系进一步密切化,正式唇齿相依,荣辱与共。

趁自己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去争取最优惠的合作条件,当然是聪明之至,正如倩彤说过:“何必把我的青春浪掷在培养人家富贵上头?终有一日,飞鸟尽良弓藏,就悔之已晚!”倩彤很晓得保障自己,很晓得运用自己手上的所有,不论是机会。人情、资金。能力甚至是时间。

因此之故。她除了正职,最近还开始“执政”了,在她的工厂区,当选了区议员,听说就要扶摇直上。

也许我们投缘,她视我为挚友,时常都抓着我跟我吃茶谈心。她连心底里的隐秘,都毫不遮掩地向我一一诉说。

她就曾吐苦水:“孤军作战,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我不断告戒自己,花无百日红。我必不放过任何一个争取成功的机会,不放过任何一份帮助我进步的人际关系,我务须把握—分一毫可以运用的资金,—点一滴能够发挥功能的力量,当然更珍惜我的每分每秒,不容许它们白白地消逝过去。”我真的觉得倩彤本事而可爱。

能赤手空拳在江湖上屡屡交锋较量,不是容易之事。

我对那些能我之不能的人,额外敬佩。谁不会烧饭生仔,铺床叠被呢?只要愿意,住家工夫之于女人。一定学得来,做得好。无可表扬。

况且,以倩彤目前的成就身分地位,肯如此接纳于我,连锦昌都认为她在纡尊降贵!倩彤非常珍惜—分一秒,却很多时跟我聊天至深夜,才放我回家来,可见我们的相叙,于倩彤是有意义的。

故而每次她的约见,我都绝不推搪,加上她每日都忙个天翻地覆,难得有空腾出来,故又是我迁就着她,总由她定时间和地点。

今天,情况可有点特别,月事烦人,多动更伤元气,于是我少有的提出建议:“我还想多睡一会呢!好不好改迟一点?我下午跟你吃顿茶如何?”“真是的!你这种少奶奶真难缠!”倩彤拔直喉咙喊,“快,快,快,迟不得,我就这个小时有空,跟你吃完午饭、之后,我还要赶回厂去,有位美国来的客户,要跟我商议下一季的订单,他若不是想趁午膳时间到尖沙咀去购物,我还不能捞到这么轻松的一小时呢!”我尚未回答,房门就被母亲推开,嘱咐我说:“你是有完没完,抓着电话睡在床上讲天方夜潭似的,连你女儿那把年纪都没有这种陋习,我要用电话呢!”竞忘了接近中午,正是母亲一天里头最重要的时刻,她老人家要周围联络,筹组牌局。

于是我慌忙对倩彤说:“好吧!就十二点半,你在哪儿吃饭?”“你到沙田来吧!”“沙田?”我惊叫,“顶塞车的!到尖沙咀去吃吧!”“太阳底下的时间全归于你呢,我若到尖沙咀去。就赶不及回厂了,会坏大事!”也没说错,到底是应该没正经事在身的人多迁就一点的!收了线,看看手表,都己过十一时了,连洗个澡也未必来得及呢!于是,快手快脚,再洗过—把脸。重新换上适才卸下的西裤恤衫,抓起手袋,就要出门去。

母亲叫住了我:“等等,到哪儿去了?”“跟倩彤吃午饭。”“你也算好运气,这么当时得令的人物,跟你合得来,诚是往你脸上贴金了。昨儿个晚上,我见倩彤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头,人是愈忙愈漂亮愈精神,我听郁真说,她下一步要挤进立法局去了!”“妈,我要出门了,回来再谈嘛!”“不,不,等着我—道走,先把我送到太古城去!”“妈!”我欲言又止,终于看了母亲一眼,就催她说:“你快点好不好?我这就要迟到了!”“紧张些什么?要真是多年老友,吃顿普通午饭就算迟那么一两分钟,有什么打紧!往来无白丁是好的,也犯不着拍人家的马屁拍得过分响亮!”母亲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说话扭横折曲,全部随心所欲,想得出的就出口了。难怪人家都说,老年人最作兴是三分颜色上大红,我平日也真太过任母亲为所欲为了。

然,她今年七十有多了。还能剩下多少时光?难得她精神健旺,要骂要吵就随她去吧!待母亲打扮停当。差不多是揪着她下楼,赶快到停车场去,火速把车子驶向太古城!还未上东区走廊之前的行车状况、实在挤迫得很。我几度想开口请母亲转乘计程车、都总是准予启齿。

这真是我的老毛病。从小到大,分明只要开这么一句声,就能给自己老大的方便,却从未试过成功。倒是自己周围的人,随随便便拜托甚而招呼一下,我就忙不迭地奔走呼应,把件事办妥当为止。

我并非觉得开口求人难,只是自己能忍耐的,就多忍—点;能做的,就多做一些。乐得耳根清静,口舌平和而已!把母亲送到太古城雀友家之后,再踩踏油门,飞奔往沙田去。

沙田的狮子山隧道,再多开三条,才能使出入新界的车辆畅顺。步步维艰地出了隧道口再疾驰至丽豪酒店,眼看快要抵步了。车后竞有巡警追上来,截停了我的汽车。

我吓得什么似的。

“什么事呢?”“太太,你开快车呢,请给我牌照吧。”老天,因加得减,想快成慢!被那交通警察纠缠了好一会,才再走毕全程。

踏进丽豪酒店时,已经是一点整。

倩彤的面色难看至极,这当然可以理解。

我匆匆忙忙坐下,连清水都没喝—口,就给她道歉:“对不起,迟到了!”倩彤跟我既是情同姐妹,她也犯不着惺惺作态。于是把所有的不耐烦、不满与不快,统统都写在面上,并且很认真地对我说:“郁至,你不是到社会上做事的人,很多江湖上要守的规矩,真是要好好知道和学习的。自己的时间是时间。人家的时间也是时间。”“倩彤,你先听我说……”“不用听也知道是什么—回事:不外乎是塞车、临时有电话之类。你怎么不可以多摇一个电话来,说要迟到半小时,不就干净利落,两不拖欠了吗?我们做事的人,最讲究凡事有交代。不拖泥带水!”我再不想回话,人累得要命。腹部的胀痛刚才因过度匆忙紧张,而抛诸脑后。现今又缓援的跑回来滋扰个够。

“算了!原本想给你讲件开心的事。被你这样子一迟。连情绪都低落了!”我很艰难地说了以下两句话:“你这就说吧!我好歹已经来了了!”“不说,不说,你还要不要吃东西?要的话就给侍役关照一声,我这就先行把帐结了!要赶回厂去,一万件公事等着要做!”我的确想坐着休息—会。就由得倩彤先走了!不久,待役把—钵肉酱意粉放在我面前。其实我并不饿,拿起叉把意粉翻来覆去地搅拌着,一盘食物被折腾得面目模糊,不知所谓。

我做人的遭遇大抵也是这副面貌。

如果连我生活如此简单、接触面这般狭隘的人,都要慨叹处世艰难,人家还要不要活下去呢?每念至此,也就把心中的一切圈闷化解了一半!开车回家的路上,仍免不了不住她想倩彤的那句话:“自己的时间是时间,人家的时间也是时间。”然而,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时间就有贵贱高下之分呢?车子一直开回跑马地去。

我把车窗摇下了,让外面的凉风吹散—下车内的郁闷之气。

是凉快得多了,可不期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连喉咙都像突然之间地卡住了,有种要吐的感觉。

我暗地里叫句该死,一定是整个上午,奔波劳累,刚才空着肚子,吞了几阵生风,便着凉了。早知如此,好歹把意粉塞进肚子里去,或许舒服得多。

冲回家去时,仅仅来得及吐到洗手间的抽水马桶内!人才舒服得多!爬到床上去,和衣而睡。心想,能有个佣人真好,也许不该再管母亲罗苏,就申请个菲佣算了。

沛沛应该已经下课了,她通常自己乘公共汽车回家里来,要不是下雨天,我是不去接她放学的,免得为了准时接送而限时限刻的困身。且我又得准备晚饭!如果这个时候,沛沛回到家来,看见母亲疲累地蜷伏在床,能冲杯好茶相奉,就能解百病了。

我转了个身,微微听见客厅外头有声响。这么巧,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定是沛沛无疑。

过了好一阵,竞又听到她大力关起房门的声音。好生奇怪,这个刁蛮小姐又不知在使什么蛮劲了?披衣而起,我走过去轻轻叩门:“沛沛!”房门没有关着,我推门进去:“沛沛,什么事吗?”沛沛缩起了双腿,坐在床头,拿眼怨毒地望住我。

我真的有点吃惊:“究竟什么事呢?”“你是我母亲不是呢?”“怎么?沛沛,这话从何说起?”“家都不像家了,我昨天说过想吃蛋挞,饼店就在街口,你老是忘记给我买回来!人家素芬的母亲天天弄好各式饼食招呼一大班同学!”我真的动气了,为了芝麻绿豆的事,一个小女孩竟用着如此无礼粗暴的态度对待母亲,我是老妈子都不如了。

我骂沛沛:“谁教你说话如此无上无下,请求母亲做事,不好声好气,竟然呼呼喝喝。

你自己不细心想想,我们有什么亏待了你?活得公主似的,饭来张口,钱来伸手!我还欠你呢!“”当然欠,欠这一辈子,谁叫你把我生下来了!……“我吓得膛目结舌,现代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了?”你以为我好好过,年年月月功课一大堆,跟同学斗个你死我活,下了课还有一连串的闲气要受,我们家都要说供养得我称心如意,小公主似的,那撮天天司机接送,放学载一车子同学回自己别墅去吃茶点的,又算什么?算巫婆不成!人家要指哪个,踩哪个,认真悉随尊便!生下来的穷人就得看有钱人的面色!“沛沛竟伏在床上,痛哭失声起来。

可想而知,小孩子在学校里遇上些少人情挫折,回家来借题发挥,把一种怨毒之气都吐到做母亲的身上来!怎么炎凉世态、冷暖人情这么快就让孩子们领受得到呢?人生数十寒暑,挨的日子还长呢,何必要缩短天真烂漫的时光,拖长明争暗斗的岁月?我走前去,坐在床沿,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抚女儿!受的委屈可能很小,但对羽翼末丰的沛沛甚至一总十多岁的孩子,要承担打击挫折,是很吃力的一回事。

我抚弄着沛沛的头发,她竟又拼命摇头,摆脱我的手!哭得累极了,才深深回过气来,惭渐静止。

一双眼老早变得核桃般大。

我正准备拿沛沛这个怪摸样开玩笑,说一两句轻松的解慰话,好让她破涕为笑,拨开云雾见青天。

就在此时,门铃声响。只见锦昌用门匙开了大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母亲。

“妈刚在中环逛街,跑上来跟我一起下班,她没有见沛沛好几天了!”我笑着迎上去,给我这家姑打招呼。每次我们婆熄相见,她劈头必然是那句话:“哎呀,怎么又胖了?大嫂你若是这样子长肉,怎得了?”究竟是否真的加磅?我看未必。她明知我最怕发胖,老拿这个弄得我坐立不安。

我几次想对锦昌投诉:“你母亲心肠不好!”都是话到唇边就吞回肚子里,免得锦昌说我小家子气。

反正也是一星期里头见那一次,每次让她说我胖了一磅半磅。还有好几年才攀得上沈殿霞的级数。她老人家图得—时口快心凉,也就由着她算了!沛沛一看是最宠她的祖母出现,立即扑过去发嗲,才对喊一声“奶奶”,刚收住的眼泪。又崩堤似的—泻千里。

这个女儿真是难缠之极!“怎么了?沛沛,谁没把你招呼得妥妥善善。要你受委屈呢?”沛沛只一昧地摇头。老祖母却只管拿眼盯我:哈!我活脱脱是沛沛的后娘不成?幸好母亲不在家,否则这场戏就真够瞧的了。

反正今天并非吾日,我再忍多这几小时,又是明天,希望明天会比今天好就算了。

我回头问锦昌:“是在家里吃饭吗?”锦昌还未表态,他母亲就抢答:“没有预备就不用张罗了!我这就携了沛沛出去吃顿好的!谁不知好主妇不易为,一日三餐,累都累死,还幸老人家只这么一个,否则更不得了!”话是出在人口,如问申析含义。分辨忠奸,那可悉随尊便了!我一向念着家姑没有跟儿媳住在一起,纯是因为自己母亲霸占了这项权利,对她的说话,左耳入,右耳出,尽量地不上心!眼见她哄着沛沛入房换衣服。我拿眼看看锦昌。等候他的主意发落。

“就跟他们—起起到外头去吃晚饭吧!”“我们俩留在家随便吃一顿,他们婆孙二人去,不就成了?”我试图挣扎。

“何必死争这种可有可无的面子?人家一老一幼。都没有你这么不成熟!”我当然可以一扭屁股就走回房间去,让他们同党结盟去!但,这又如何?自己孤零零地躲在屋里等天黑!回到家来的仍是丈夫和女儿。切肉不离皮。总是要相处下去的、这一口气又咽定了。

一顿晚饭,不能否认是在有讲有笑的情况下用毕的。

然,我情绪十分低落,完全处于赔笑状态。

究竟是不是我小家子气?若问锦昌,他必会认定如此。

在妻子和母亲两个角色之个,他通常选择帮后者。我又不能说这种孝顺是不对的。

可是,家姑的话题,实在有意无意,甚或故意地在伤害我做人的志气与尊严,我奇怪锦昌为何不曾觉察得到。

不是吗?她为何要在整顿晚饭过程中,偏偏要提起移民问题,并且说:“表嫂一家要在下月移居加拿大了。这个女人真了不起!是她申请丈夫跟儿女到温哥华定居的。”我和锦昌都没有答腔,由着家姑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球表哥是中下级公务员,没有独立移民资格。球表嫂一直从商,别看她经营那小小的人造首饰厂,年中盈利不知多高,否则当年碧瑶湾一落成,她凭什么买入好几个单位呢?少说也要三五七百万。现在岂只流行公—份、婆一份,谁对家庭前景收入有实际贡献,谁的声音就最响!我那年头的女人,只晓得生儿育女,日煮三餐饭菜的,都变成老土,不中用了!”我如坐针毡之际,家姑却笑眯眯地夹了一着好菜往我的碗上送。

心有抑郁,却发作不得。

“球表嫂是以小投资者身分申请移民的,文夫与小孩都成了她的家属!女人呀,不但不成为男人的包袱,倒转头来,反而一把将个家从从容容地背起来,穿州过县,越洋重建家园,怎不令人翘起大拇指赞好?将来我们沛沛也要做个女中豪杰才成!”沛沛不住地拿筷子挑碗里的饭,说:“别对我的期望过高,令我心理压力大!”“哎呀!你祖母总共只你一个孙子,算是女孙,也算男孙了,不指望你又指望谁呢?说实在话,男女都不相干,出人头地就好!看你的郁真阿姨呢,还有孟倩彤……哎呀,数不胜数,人家都说近未者赤,除非你全无慧根,否则不应离谱呀!”回到家里去后,我实在气闷不过,终于忍不住给锦昌说:“你觉得你妈的话里有刺吗?”“作贼心虚,我老早想到你会有此一问!”“锦昌……”我的委屈更甚!“怎么样?你不能怪责老人家实话实说!”“我真的如此不中用吗?”“是不是我亲口赞你两句,你会得安乐呢?”我无辞以对。

“公司里头的人事纠纷,无日无之。如果听上几句不对自己胃口的话,就气闷,就要人安慰,那还得了?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才会—天到晚觉得自己最委屈。”“锦昌,这么说,你工作上颇多困难?”“上刀山,下油锅,还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代替得了?”锦昌一个翻身,就表示要睡去了,我望住天花板。不知所措。

再跑到社会上头做事,是否太迟?谁会雇用一个在家里呆了半辈子的女人担当较重要的职务,要是闲职呢,做来也没有意思!名符其实的高不成,低不就!又沛沛都已经十五岁了,还试生第二个娃娃吗?要还是个女的,又如何?况且,怎么启齿去跟锦昌商量?原以为普普通通的一个家庭主妇,既不忧柴又不愁米,就可以活得舒适。谁知人们还是不放过你,是非挑剔老是无分彼此高下,总之人人有份,水不落空。

辗转反侧之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我慌忙伸手接听。

“郁至吗?我是倩彤!”我立即说:“你且等一等,我到客厅的分机去给你讲话!”锦昌明天要一早上班,他最恨我在半夜三更在他身边讲电话,偏就是倩彤,老在应酬完毕,就摇电话来。跟我谈心。

从前小时候,也总是如此。倩彤比我聪明,飞快地做完功课,就缠着我跟她玩,到头来呢,我必是无卷可交。被老师责难。心肠过软,十分害事?听得出来,倩彤的声音轻快得很,甚而可以想像她在眉飞色舞。

“我刚自外头回到家。换上睡衣,就摇电话给你了!”“怎么还不睡呢?”这倩彤就是精力过人,一间厂房,每年生意额达数亿元,工人上千,还有不知多少条生意副线需要兼顾,她总能不眠不休,应付得井井有条。女铁人一名!“睡不成!郁至,我像个小女孩吗?”都是望四之年的女人了,怎么会像个小女孩呢?这倩彤。不知耍什么花样了!“今天下午见面时。你有发觉我跟以往有什么分别吗?”还好说呢?最大的不同是脸如玄坛,吓死人!“我原本要趁午膳时候告诉你这事的,其后却因你的迟到气得兴致全消了!”又是我的错!“郁至,你怎么不答腔?”我根本没有机会插口,她只管自顾自地不住说话。

我终于说:“我听你的嘛!”从小,我就是个好的聆听者。

倩彤每有喜悦、烦忧,都必向我倾诉。其实,我绝少提供意见,倩彤也志不在此。她只要我在她开心时,陪着她笑,她伤心时,陪着她哭,那就够了。这大概是一份无形而有用的支持力量吧!更多时,倩彤把自己的难题说了出来,我只懂担心皱眉,一筹莫展,她却就能自复述过程中,将问题的症结,抽丝剥茧,寻个水落石出,到头来,还得出了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我从来都只是在她身边摇旗呐喊的兵丁。

然而,有将领。自然要有士卒,军容才算完整。牡丹如无绿叶。又如何相得益彰呢?故此,我相信我之于倩彤,还是有用处的。“怎么给你从头说起呢?”倩彤问。

我的肚子其实还在隐隐作痛,心情又不是怎么样的好。

要是倩彤不知从何说起,要改期谈心,我还是愿意的。只是不好扫她的兴,由她决定好了!“郁至,你有听过施家骥这个名字吗?”施家骥?“名字好熟嘛!”我答。

“郁至,你真是的!”倩彤很有点不悦,“你别这么孤陋寡闻好不好?也难怪锦昌在很多应酬场合,老是不愿意把你带在身边!”我真是这般失礼吗?“说到头来,我还是大学生—名呢!”我很少抗议,在好朋友面前,也就禁不住发泄一两句!“老天!倩彤在电话里头嚷,”大学生成打成打的在中环钻来钻去,设法出人头地呢!念完四年大学就停止吸收知识,争取阅历,还能坐稳江山的时代,已然过去了!难怪连你的小女儿都在我面前埋怨,说你跟郁真阿姨相去何止千里,认真老土!“沛沛真要不得,幸好只是在情同骨肉的倩彤跟前数落我,寻且比较对象又是自己的亲妹子!否则,这面子不知往哪儿放了!”连施家骥你都不认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倩彤在叹气。

我竭力搜索枯肠,想那个叫施家骥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眼前触着电视机,立即灵光—闪,我问:“是不是那个议员?”“什么议员?现今通街都是议员了,是必要把女强人跟议员配成一对,足够人数开一个餐舞会?”怎么凡是工作上头有光彩的人,就这么挑剔难缠!要怎样的对答,才能对他们的胃口呢?想来,我也必是笨的,环绕着我的人,有哪一个是善男信女?日子有功,多少能学到一招半招伎俩,我却老不中用!“施家骥是行政立法两局议员呢!”“很帅的头号人物啊!”我算是答了一句很得倩彤欢心的话了吧?只听到她在电话一头不住地笑。

“这施家骥有什么事关连到你身上来了?”我得着鼓励,也就放胆的问了。

“我跟他……走在一起了!”“啊!”我茫然地应着。

霎时间,有点不能适应。千百个问题同时出现脑际,叫我不知如何思考、对付。

事出突然我确实有点迷糊,然而,第一个反应就是追问倩彤:“你开心吗?”“开心。”答案是爽朗的。

“那就好!”这是当然的。我很疼爱倩彤,把她一直视为自己妹妹,没有别的事比自己亲人快乐更值得我安慰。

“他待我很好的。”倩彤继续说,“我做梦也设想过,我会在这把年纪还闹恋爱了,起初有点吃不消的样子,现在好多了,人镇静下来,晓得品尝恋爱的滋味。”恋爱的滋味真是再甜蜜不过的了,我想起跟锦昌约会的日子。那时,锦昌对我岂只千依白顺,最使我自豪的是他每天都要见过我面才安心上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阻,都会得在我的笑容里瓦解。这份魁力,还是锦昌肯定地告诉我的。

“倩彤,你跟他走在一起很久了吗?”“三个月!已经到了离不开的地步了!三十九岁才闹的恋爱!唉!”倩彤连叹息声都有韵味。

迟来的春天,总是春天。春天是春光明媚,是春暖花开,反正来了就好。

于是一整晚我只默默地听着倩彤讲她的爱情故事,讲她的施家骥!完完全全的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我两只手左右轮流地拿着电话筒,累个贼死!“改天待我有空,把你约出来,再给你详细地说好了,如今夜深呢,再不睡,明早上个成班了。”倩彤打算鸣金收兵,我却突然间踌躇起来。客厅里漆黑一片,不知何解,突然感到自己的孤苦无援,大抵是倩彤太有情调太浪漫的复述,使我无端起了怅惘,顿觉好日子原已不再,好多年好多年,我和锦昌未曾试过手拉着手在清晨或夜里散步了,更别说什么灯下缠绵,月前眷恋,全部随风而逝。最能让我跟锦昌连成—体的时刻,又是少之又少,甚而,就那么销魂的一刻过后,彼此又像两个不相干的人。活在一个屋檐下面已。殊不知世上还有男人可以对女人说:“生活有活力、有祈盼,原来都是为了你!”他们是孟倩彤与施家骥,不是锦昌和我!我重重的叹一口气,想对倩彤吐一下苦水。

“倩彤!”我欲言又止,心中的迷糊,一时间整理不出个头绪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不中用的人?”对方沉默了一阵子,答:“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什么意思呢?”“我想你听我讲一些生活上的……不惬意!”倩彤笑了起来:“你算呢!别沾染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德性了。在自己屋檐下生活的女人要讲不惬意,也真过分了!我们这些在外头顶着大风雨,依然孤军作战的女人岂非要干脆自杀以谢一生了?”“倩彤,情况不是严重的,只是……”“别说了,我真的累。明天要上班。改天再谈吧!”我拿着挂断了线的电话,一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有些微的恐惧,如果有天真有严重的事发生了,我会否如此的孤立无援,投诉无门?但愿我是过虑!日子还是一天天如常地过,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呢?大事要发生,也未必会轮到我这等个人物的头上来!最难缠的事故,也莫如今天一早。锦昌的母亲来了个告急电话,说:“这怎么得了?说走就走,把我们一家都害惨了!”我吓得什么似,忙问:“你别急躁。究竟发生什么事?”“亚三要走了,今早跟锦玲吵了几句,就连午饭都不要给我们弄,提起行李箱,走个没影儿!”嗯,我嘘—口气,不过是女佣辞工罢了!然,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曾经此苦,自然知道其中的狼狈。何况小姑锦玲的两个孩子还小,长子才不过四岁,女儿还未满周岁,一应家务真琐碎繁多至不能置信的地步,非局中人不知其苦。一旦掉了个帮工,绝对可能是家庭主妇的危城告急!“郁至,你得要切切实实地帮个忙了!”很少听家姑如此低声下气。可是,我怎么帮忙呢?自己一头家总共四个人,都要我服侍,难道要我撇下了一屋子人不管,却管到小姑的领土上去了?我一时间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郁至,你听见没有?赶快给你妹妹摇个电话求救呀!”我更莫名其妙:“郁真?”“不是吗?郁真是移民局高官,她当然能管菲籍女佣进境的事。我们老早看亚三这人靠不住,三朝两日地发臭脾气,于是申请了个菲佣以备无患,已经近三个月,还没报到,如今就出了事了。你看看郁真能否让菲佣快些来港!”“好的,好的,我这就去问她。”原不过是举手之劳,又是亲人有难,自是义不容辞。

“我听那菲佣介绍行说,只要移民局肯催促驻菲律宾的英国领事馆,办妥签证,就能立即来港了。”家姑再三嘱咐,“郁至。你就认真点给你妹子说,且不看我的份上。也该念你小姑子代替锦昌照顾了我,让你们添了方便,自己却加多麻烦。”事必要说了叫人听着难过的话。才肯收科的。如不画蛇添足,惺惺作态,就不是家姑的正常行径了。

心情由和洽同情,一转而为局促气闷,额外难受。

做人新抱甚艰难。今时今日还有这些忧患,叫人哑口无言!将来有日,沛沛成家立室,好歹也不要缠着她一起住,免得枝节横生,害她左右为难,反正自己能跟丈夫安安静静过晚年就好了!将来的算盘且放下再算,眼前总要为小姑解结,了却这重功德!于是慌忙摇电话给郁真。她秘书说,郁真在开会。

“我是她姐姐,家中有要紧事,请你通知她尽快回我电话。拜托了!”真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会议?干等了半天,这期间锦玲和家姑父摇了两次电话来。

连锦昌都听闻其事。在电话里头给了我最后通牒:“要是再接不到郁真回电,你亲自到移民局她的写字楼走一趟吧!”身负重任,气氛紧张得今人差点透不过气来。才不过是掉了一个女佣。

我想想倒也宽慰、我甚少有被家中成员看重的机会。心头竞突然有种自豪感。

直候至下午四时多,郁真才回我的电话。一开腔就老大不高兴地质问我:“大姐,家里有什么事发生了?如此紧张!”“锦玲家里的女佣跑掉了……”郁真咆哮:“什么?”我一五一十的把情况相告之后、电路里头沉寂不响。

我忙说:“郁真,你还在吗?”“大姐,请别以为自己是港督好不好?”郁真的语气极之不悦,“我全日在开会讨论港人护照在英国国籍法律下的处理情况,稍一有空。慌忙回你的电话。原来就为你夫家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请你成熟—点。懂事一点!我能够有今日,断不是靠人家赏面光人情所致,这些倒退几十年的官僚措施,老早行不通!人家不会为我破例,我亦不为任何人卖账!”话一说完,就挂掉电话。

我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家家有缓急的大小事情、摇电话到写字楼去商讨,乃人之常情。就算阻碍了一点点的办公时间。就值得如此大发雷霆?再说,谁不买顺水人情?这不见得就跟贪污官僚同—路数,要来个严辞拒绝,厉声斥责?一旦有大事业的人,如此的不可亲近?气闷了—会,我静下心来搜索枯肠,试行尽量站到妹妹的位置上想,也许真有其情不得已之处吧?都说行走江湖多风险,说不定刚才在公事的会议上头,郁真自己受了难以言宣的窝囊气,乘机发泄到亲人身上亦未可料。况且,的确是要做廉洁的清官好,胡乱行使特权,说什么也有歪公道,郁真不以为然。处处大公无私。才能有今日,她其实已经向我解释清楚了!做人说到头来,必须要易地而处。才相对方的难处。

然,郁真又可曾为我设想过?还未想清楚谁是谁非,就已到锦昌下班时分。

他进门来,第一句话就问:“事情办妥了没有?”我无可奈何地支吾以对。

锦昌不得要领,脸色胆显地难看。说:“你怎么跟母亲交代呢?”这句话真叫人难受,夫妻上头,还分彼此?更何况对方是他亲生母亲,由他说上一句半句解围话,岂不更易下台?怎么是必要我挑起千斤重担以及所有罪名?心头的不满却绝不敢表露出来,我又何尝未听过更刺心的说话,诸如:“闲在家里头的人真没法子干一件半件正经事出来!”经验多了,我晓得避免自取其辱。

如今,只有一道板斧,就是缓兵之计。我说:“再过几天,或许会有消息了。”也只好求伸拜佛,刚好就在这几天,锦玲的菲佣得着签证,不就过关了。

在这等待“黎明”的几天。我比锦玲一家还要难过。多少次我想开口跟母亲说,让她去求郁真网开一面、只是话到唇边,又拼命吞回肚子里;无他,母亲从未试过背逆郁真的意思,她的话是圣旨,我的呢?是耳边风,扰人清梦。

不全是我小器吧?积几十年的观察与经验,错不到哪儿去了。

我也决非妒忌郁真,同人不同命。我是认命的。

只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过尽三天,仍然没有好消息。昨天家姑摔掉了我的电话之后,就再没有接触过了。形势已然非常危急。

我决定趁锦昌还未再施加压力之前。自己跑到移民局去闯一闯。

单是那条轮候询问的长龙就够吓死人。凡半小时之久,才到我发言,谁知一道来意,就触了霉头。对方说:“菲佣并非你申请的,我们不会代为调查。轮候签证的人也实在很多,这是没法子的事了!”两句话就交了差,把我远远地挡出门外。

移民局内熙来攘住、挤着一堆堆诚煌诚恐、患得患失的脸孔。谁个寄人篱下,不有着—份情不得已?真是到处杨梅一样花,天下乌鸦一样黑!奈何如今,我竟也成了其中一员!呆呆地在人堆之中,进退两难,欲哭无泪。

突然,有人从身后叫我:“王太太吗?”我蓦然回转头来。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和蔼地展露着微笑。

这位男士是谁?“我是周钰城!段郁真是我的上司,有一天,你跟段老太在这儿等候你妹妹下班,我跟她一道走出来,大家见过面了!”“失觉呢!我就是这副德性,老是记不住人的名字与脸孔,经常有类似的尴尬事件发生。”周钰城礼貌地跟我握手,并且问了个我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你不是来找段小姐吧?她写字楼并不在这层楼!”我一时间语塞。

“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的?”简单若此的一句话,竞如大海内的一片浮木,我这个快要没顶的人,立即有伸手抓住的冲动。

“我是来移民局查询关于菲佣到境的情形的,家姑的女佣跑掉了,急着用人,签证却迟迟未发……”周钰城还没有待我讲完,就说:“有那菲佣和顾主的名字吗?”我连忙点头,把写着资料的字条交给了周钰城。

“请在这儿稍候。”我安稳地在人丛中坐下,周钰城的诚恳,使我整个人在极度紧张、不知所措当中刹那间舒适下来。

原来人在惶惑与绝望之中,一旦获得同情与援手感觉会如此的好。

才—阵子功夫,周钰城又带着个和蔼的笑容,跑回来,说:“已经给你发了一个电报到马尼拉的英国领事馆了,你嘱代办手续的荐人馆留意签证批发日期吧,应该在短期内办妥了!”我心头一阵狂喜,不晓得如何言谢。只道:“周先生,不该劳你大驾!”“别客气!”他陪着我走出移民局的大门。

我突然有所顾虑,万一让郁真知道,也许又会怪罪了。

于是我讷讷地说:“郁真……她并不知道我跑到这儿来询问的。”“她实在忙,现在问题大致上解决了,不用她劳心其至预闻其事,岂不是好?”世界上真有如此周到体贴的人!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到底抹掉一把冷汗,总算能交代过去。

这个周钰城是官,郁真也是官。前者官阶且没有后者高,高官呢,又是我亲妹子。怎么伸手援助自己的竟是外人?也不去想它了,反正问题解决,免我再受罪便好。

我倒会记牢这个姓周的,希望有日图报。

想来,我真不是到社会上办事的材料,只一点点人事折腾,我就两晚睡不好,怎能成大事?三天之后,菲佣介绍所果然通知锦玲,女佣已拿到签证,正在尽快安排机票让她来港报到了。

一时间,锦昌连对他岳每也额外地和颜悦色起来。母亲更是有点威风八面,不住在夸郁真位高仅重,能给亲友带来重重方便。她有理由开心甚至得得,因为经此役,她在我家姑面前,便是救驾恩人的令寿堂了,脸上自然光彩至极。

似乎没有人额外感谢我,难怪,因为无人知道真相。

我不能说不纳闷的。然而,这又如何?唯一解闷的办法是乘下午的空档,丈夫上班,女儿上学,母亲搓牌,只余我独拥小楼,自成一统之时,给自己倒杯冰茶,舒舒服服地跷起了腿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的午间妇女节目,一边翻周刊画报,精神最为松弛。

现今的周刊总是沉甸甸的成斤重,因为资料丰富,广告也多。除了明星艺员多如恒河沙数之外,香港人现今对政客议员,以至在各行各业的成功人物都趋之若骛,很有兴趣知道他们的生活动态,素材真是俯拾皆是!我翻到彩页去,都是一张张名人的活动照片。其中一张的注解刹那间吸引了我:“施家骥议员伉俪出席小童群益会的周年慈善餐舞会”,那对璧人玉照映入眼帘,吓我—大跳。

倩彤呢?施家骥是有家室的?那晚倩彤没有向我提起!或者,她根本不知道!怎可能不如道?连画报都明目张胆地刊登出来、一定是合法夫妻无疑!我抓起电话,立即接到倩彤的办公室去。

秘书的答案,永远是那句:“请问谁找孟小姐呢?她正在开会,等一会回你的电话好吗?”名字到了唇边,就是出不了口。

突然间地泄气了。

聪明干练、玲珑八面的孟倩彤,她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种局面?不了解对手的来龙去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要问她为什么跟个有妇之夫闹恋爱吗?从小到大,她有哪—宗事处理得比我更不聪明呢?既然她以万分愉悦、无比兴奋的语调给我报告恋爱消息,我好意思给她浇冷水?况且,相处这些女强人如郁真、倩彤等,有时真有点令我吃不消,尤其不愿意把电话接到她们的办公室去:也许她们在自己的大本营里头,习惯了称王称霸,于是对付—应人事杂务,都是那副神圣不可侵犯、至高无上、不可亲近的横样与态度!别说对亲人是一视同仁,应该说。对亲人是变本加厉!这是我的经验!于是念头一转,就意兴阑珊,也没有留言,就放下电话了。

为了施家骥议员的一帧照片,弄得我整天心神不属。

如果沛沛长大后,也跟个有妇之夫闹恋爱。我这做母亲的如何是好?是管她?还是不管?锦昌和他母亲都期望沛沛将来干大事业。如果梦想成真,又是女中丈夫、巾帼须眉一名呢,怕只怕婚姻情况,不是如郁真待字闺中,就似倩彤的模样……我都不要想下去了!环顾我的家居,心头一阵温软,生活上虽有点滴的不称意,总体来说,我还是无忧无虑。备受照顾的。母亲难缠,女儿蛮横,到底是血浓于水,至于锦昌,他当然爱我,绝无异志!突然,我额外的心满意足。

当晚,我和锦昌睡到床上去时,我竞清不自禁地主动抱住了他,温柔地喊他一句:“锦昌!”锦昌转了个身,没有多大反应。

我轻轻地吻在他的颈项上。

“锦昌!”我问,“你累了吗?”“嗯!”我仍旧抱住了他的腰,不放。

今晚尤其希望丈夫对我有点表示,我那么需要实实在在地拥有他,也让他拥有我。

我真怕失去锦昌!如果锦昌像那个施家骥,既有妻室,又有外遇。再荣华富贵,我也不愿意!世界上什么也可以少一点,或跟人摊分。只有丈夫不能够,他必须完完全全的属于自己。

“锦昌,你一直是爱我的,是吗?”我绝少问这些问题,如今竞启齿得这么自然。

“什么?”锦昌微微惊骇,“沛沛今年多大了?”“十五。”“那就别胡扯了!我们有更紧要的家庭大事要办呢!”锦昌把脸朝向天花板,“我打算移民了!”“移民?”我从未想过这问题呢。

“沛沛要上大学了,反正要让她到外头闯一闯,倒不如—家子申请到外国去。我看香港也只剩那几年好景了!”“我们要到哪儿去呢?”“加拿大。你会喜欢,因为彼邦生活顶合你的性格!”“我的性格?”“对,慢条斯理,无所谓、无所谓又过—天!”这可不是赞扬!然,也不算抵毁。也许真是写实报道。

“我已经收到加拿大驻港专员移民办事处的通知、下个星期跟你和沛沛一道去接受面试了!”“锦昌!”我霍然而起,“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呢!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下,就办手续了!”“跟你商量。你会有意见提出来么?你要是有理由强烈反对,我们随时可以撤销申请!”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把我堵得哑口无言。

结婚十多年、事无大小,都向锦昌拿主意。我只管适应迁就。我把他宠成有点独裁,他也把我惯得凡事爱理不理。

积习难返,夫复何言?可是,移民到底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锦昌总不应独行独断,不跟我商议。

“你有跟你妈讨论过吗?”“提过,你别老是拿她跟你自己的地位比较好不好?婆媳不和,很多时是一方面过分小心眼。”我不想说什么了。

刚才心头的一阵柔情蜜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家庭决定弄得七零八落。

我甚而困扰至近迷惘。

良久。我才再问锦昌:“重建家园,要出几倍心力呢!”“万一将来家园毁于一旦,措手不及,更难收拾残局!”“我和你的母亲呢?老人家不一定喜欢飘洋过海!”“老来从子!”“她们可能力不从心,过不惯洋鬼子生活!”“现在的加拿大温哥华与多伦多,侨居的香港人自成一国,要有离乡别并的滋味,亦不可多得!”“沛沛呢?她可喜欢加拿大?”“小孩是张白纸,英美加对她都是新鲜热辣的染剂,何分彼此?”“我呢?我能在外国做什么?”“你又能在香港做什么?”无可否认,正是一头家的细务,家在天南抑或地北,真是无大关系,只要一家还是聚在一块儿,就是幸福了。

“你不反对移民了吧?”锦昌看我沉默下来。再不发问,他便成竹在胸地问我拿答案。

我似乎没有理由说个“不”字了。

锦昌其实老早看穿。要跟我商量的话,也不外乎得着个如此这般的简单结果。倒不如干脆办好了申请手续,就带着我们一家起行。

我也不应该跟他斤斤计较,其实倒要感谢丈夫照顾得如此周到,免我伤神伤脑筋。

移民快要普遍到跟决定上电影院看戏一样了,也犯不着大惊小怪!这个摩登的安全措施与投保行为,对有相当经济能力家庭,实在风行一时,我们何必例外!一整个晚上,我仍然睡不安宁。

有些少因为快要转换环境而兴奋,又有些少为要关山万里、远涉重洋而担心,却再不恼怒锦昌自作主张了。

翌晨醒来,我在饭厅摆设早餐时,瞥见了那画报,葛地又想起倩彤的际遇来。于是当锦昌起床,到浴室梳洗时。我忍不住问他的意见“锦昌,现在流行婚外情吗?”锦昌看我一眼,继续刷牙。

“我的意思是……我并非疑你,我只觉得外头的世界很摩登了,是不是?”总之。我实在辞不达意,禁不住傻笑起来。

“锦昌,你大概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我给锦昌取出今天要穿戴的西装、衬衫、领带,平放在床上。

“现今的时代女性,都不介意丈夫有外室,或者做别人的小星吗?我好不明白这种心理?几时—夫一妻制名存实亡了?”我终于表达出我想问的问题了。

“除了盘古初开时的亚当夏娃是一夫一妻之外,男人多有三妻四妾,从前是公然的,现今算肯退让了,隐闭式,或者半明半暗,已经算给女人留面子了。”“锦昌,你呢,你会不会有婚外情?”“看看谁是对手吧。怎么?你担心?”“不,我知道你是对我好的,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男人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几用。”锦昌笑。

“要真是如此,我担心也是白费。”“难得你能说出如许大智慧的话!”锦昌竟喜悦地吻在我的额头上。

“你要真有婚外情,会不会坦白告诉我?”“你要不要知道?”“知道有知道的好处,蒙在鼓里也未尝不好,省得伤心。

锦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是会很伤心很伤心的。“”那我就谨记着别让你知道真相算了。“真是的,无端端把这种是非硬扯到自己身上。认真风马牛不相及,费时失事。

我照常送锦昌上班。下车前他特别隆而重之的叮嘱我:“记得今日下午五时,你来接我,一起过海到丽晶酒店,去参加傅玉书的婚宴!大场面,让你见识见识!”我笑着答应了。

那傅玉书是个女的,香港地产业巨子傅德轩,亦即是锦昌大老板的独生女。大喜之日,傅家辖下的所有高级职员都被邀携眷参加。

因此之故,我把今天的时间表略为更改。不用为晚饭张罗,就不必上菜市场去了。平日我是每天必买新鲜蔬果的,因为锦昌父女如出一辙。都嘴尖得很!既有黄昏之约,我得上理发店去做个头发。

曾经听郁真和倩彤提起,有家理发店叫“清浪”,顶时髦,香港的名媛都上那儿美容电发。我看今晚一定衣香鬓影,绝不好失礼丈夫,于是把心一横,明知贵,都咬紧牙关去试一次。

推门进“清浪”,就知格局非同凡响,一大盆孔雀尾插在个别致的玻璃缸内。再加一束百合,放正在接待处。让人进门就有清新感觉。

接待员问:“小姐贵姓?预约了什么时间?”“对不起,我不曾预约。”“我们不能招呼未经预约的顾客的,也许你改天打电话来约时间吧!”我登时语塞。这世界是不同了,举凡矜贵的生意,上至占卦算命,下至女人做头发,都要预约。前些时,我听朋友聊起,香港稍有名气的星相及风水家,都要轮一年半载,才给你服务。真是的,要有什么人生的疑难杂症、要求指点迷津,只怕轮得到时,已经凄凉死了。

我站作“清浪”的接待处,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刚有位发型师走出来。问了原委,竞微笑对我说:“你是哪一位介绍来的呢?”“段郁真和孟倩彤小姐!”“啊!两位都是我们长期顾客,你也跟她俩相熟吗?”“我是段郁真的姐姐!孟小姐是我老同学!”“那我们就破个例吧!也许段小姐你太忙碌,忘了吩咐秘书给我们预约时间!”我支吾着就跟了他进去。

心想,这可是我记忆之中头一次叨了这两位女强人的光而又有实际得益。

那个一边替我洗头、一边跟我聊天的小男孩大概十八、九岁,兴致勃勃地招呼我,说:“段处长快要扶正了,坊间都说她年轻能干,在政府里该大红大紫。”他说得十分权威,有点像报导内幕消息。我这个身为姐姐的,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反应。

他便继续说:“现今政府里头有很多个红角儿的太太,都是我们的顾客,别说署长,有的更是司宪太座,她们都说过,政府现今励志提升行政官出身的长官,而其中,最得人望、手腕最圆滑的就要数段处长了。她应付洋鬼子另有一手。”我都不知道郁真原来威名远播,而且,怎么那些太太们消息如此灵通?若问我永成建筑公司内的一应人事与业务计划,我可茫无头绪。锦昌回到家来,绝口不提公事。当然,各人有各人的处事作风吧!他们的作风大抵算公民常识教育的一种,跟画报教育雷同!我刻意地在今天装扮一下,于是又决定修甲。

那个修甲女郎,拿着我双手翻来覆去,煞有介事地研究清楚品种,才对症下药。

她专心致志地修理我的指甲,我也只能专心致志地看牢她工作,没法子可以腾出一只手来翻画报。

突然,耳畔响起一番刺耳的对话,提了个熟悉的名字,叫我差点弹起。

“施家骥这场—生两旦的戏可热闹了!”施家骥?又是施家骥!就因我的手微微颤动,剪甲女郎的小较剪—下子戳着我,小小的血丝冒出来了,吓得她连连道歉。我慌忙安抚,也不好解释什么:“没关系。没关系,不疼就是了。”拿眼瞥瞥邻座,是浓妆打扮的两张脸,五官尽是七彩颜色,血红的口唇依旧开开合合,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说个不亦乐乎。

我屏着气,细听因由。

“会甩得掉吗?听说对手是个难缠的脚色,手段一等一!”“什么来头的?是哪一家电影公司的货色抑或电视艺员?”“比这更要命,不是讲金的货腰娘而是讲心的女强人,工业界里头名字响当当的,叫孟倩彤!”我耳畔蓦的嗡的一声,心上突然一片空白。

良久,一千一万个倩彤的影象在脑海里重重叠叠。

我觉得浑身的不自在,觉得我这童年好友出事了,觉得自己脸上毫无光彩……思想刹那间混杂无章,把旁边两个女人的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听进脑子里。

“女子无才便是德,此是恒古常理。举凡年薪半百万打上的女人,都自负得以为天塌下来还有本事撑得住,还不是一回到家里,睡在床上,就想要个男人了!”这是活生生的人讲的话,真是会得吓死人,最低限度吓死我!“说什么个个都—表人材,冰雪聪明?最人的智慧应该是老早定夺去向,知所取舍,认清身分才对。年轻时既要在事业商场上出尽风头,就别赶在更年期粉饰一番,捡人家的老公!”我有点晕眩想吐,不知要不要上洗手间去,稍事歇息!修甲女朗拿眼看看我,问:“你脸色不大好,怎么呢?”我机械化地堆出笑容。没说什么。

但愿赶快做好头发,迅速离此是非之地。

临踏出“清浪”门口,还听到最后一句话:“这孟倩彤真会挑,施家骥当年家无恒产在英国做苦学生之时,放在她面前,她不见多望一眼。现今成了政界红人,单是出这等画报的免费风头。就值回票价,谁愿对这种郎才女貌、相得益彰表示认同……”走在街上,要顶着大太阳,我惊出一身的汗。

原以为世界上最难缠的人物是家姑,岂知她的谈话艺术还未臻绝境!一山还有一山高,外头的崇山峻岭竟多至如此!我是断断不会给倩彤,甚或任何人复述刚才听到的那番话的,恐怖得连复述的勇气也没有,实在难于启齿。

如果说这情景就是世面,我宁愿从未见过世面了。

可是,倩彤肯定是见过世面、通晓人情道理的,她会不会老早已经风闻此类闲言闲语?是置若罔闻?是见怪不怪?抑或声誉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其心深处,深不可测吧!真是一念曹操、曹操就到!丽晶楼头,衣香鬓影,衣履风流,珠光宝气,其中也包括了孟倩彤。

我其实不大习惯豪门夜宴的场面,置身其中,觉得格格不入。有一起富家太太小姐,谈论时装首饰,固然非我族类。我整个保险箱内除了两对结婚时双方家长送的龙风镯、一些亲友送的金饰,最名贵就是锦昌给我的订婚钻戒了、重—克拉二十八,成色高至九七,完美度是VVS,即很少很少瑕疵,也算是我的传家至宝了。

至于服装,我年轻时穿旗袍,后来踏入中年,腰身粗横了一些,也就改穿本地缝制的西装,最出得场面的要算那袭由倩彤介绍我买的名牌货,勉强是四季皆宜。故此,今天我也以此亮相。

识得少,自然无谈话本钱。首饰服装之外,对商业活动与香港时事我更孤陋寡闻,故而在这种各人捧着鸡尾酒杯聚谈、论尽天下的场面,只得以微笑与沉默应付。

曾经试过一次,傅老板晚宴,嘱两三位高级职员携眷出席相陪。锦昌的—位同事马先生的太座,在席上略为谈笑风生,谁知乐极生悲,马太太在各人谈论英国当前外交态度时,竟然无端端发出一个问题:“贺维是什么人呢?他有权管香港?”在座中人,面有难色,小马尤甚。

锦昌立即在回家途上严厉地告诫我,以后出席任何大小宴会。绝对不可胡言乱语,以免失礼。

倩彤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在公众场合跟她碰过面,完全谈笑风生,滔滔不绝,还能怎样形容她呢?总之,她每一句说话都有尺度,有内容,恰到好处地通过笑容传递出来,融化在聆听者之间。叫人接受得好舒服好舒服。

听倩彤说话,根本上是一种享受。她的确有使男听众心悦诚服、女听众慑服的能力。

我不能说不羡慕她的!像我,彻头彻尾的呆瓜—个,站在华筵盛典之内,简直有点多余。

今天倩彤穿件米白色斯文套装。胸前别了个二十四K镶碎钻的细致胸针。把她配衬得温文尔雅,连平日常见的那三分职业女性的霸气也遮掩得密密实实。益显娇美。

她喜悦地走过我身边来,说,“看!你没有买错这套服装呢!高贵大方,穿多次也不会使人生厌!”其实我无心听她赞美。

一看见倩彤,就想起这些天来所见所闻。顿觉眼前的这位经年亲如骨肉的挚友,有份生疏感觉。

人要了解人,委实是相当困难的。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倩彤把声线放下,喜悦地说:“他也被邀出席呢!”我差点冲口而出问:“他是谁?”随即会意了。

“你会把他介绍给我认识吗?”倩彤仍旧喜孜孜,心无劳骛地说:“看情形吧!也许不大方使!其实,你认识他也不管用呢,他不会跟你谈得拢,日后也不会来往,知道有这么—个人不就可以了!”心头像被刺了一针。有点滴的血丝浮现。

为什么日常生活之内。我老是要训练自己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看事物,才能安乐?我当然可以把倩彤的说话看成忠实报导,我俩既情同姐妹,又何必客气?直话直说是应该的。

然而,心上的血丝还是涌现。

人的自尊毕竟最是脆弱。

锦昌曾经向我提示过:“你别天真,这个世界有百亿家财的人绝对不会把五十亿的放在眼内。倩彤与郁真跟你亲近,并非考虑你的智慧,只是当你是家庭中一件有用的物品。起方便的作用。”我当时不以为然,因为作为—件有用的家庭用品,也是有价值的。

如今想来,家庭用品难登大雅之堂,不值得在人前亮相。这也不是不悲哀的!眼前的倩彤,当然不会明自我心里产生的千百个问号,她一直微笑着,……突然问,她收敛了舒舒服服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点点尴尬与微微怆惶。

我回转头,望见有两位丰容盛髻的女士陪伴着新娘子傅玉书走过来。

傅家小姐的—张脸,细白滑嫩得别人一看见就知道什么叫养尊处优,那么娇小玲珑的身段毫不畏难地罩上一件曳地的长婚纱,粉颈上还戴了一条重型的、由起码几十颗克拉装巨钻镶成的颈链,当中嵌上成颗龙眼般大的、杏圆血红宝石,完完全全集富贵荣华、粉琢玉砌于—身。

令人惊叹!我爽爽快快地说:“恭喜恭喜,恭喜你与新郎永结同心,白发齐眉!”在这种场合,我可以说的和敢说的话实在不多,一有机会立即表现自己。

“谢谢!”傅玉书笑得甜到人家心上去。真要命,这天之骄女差不多有齐太阳底下的一切。听说新婚夫婿是牛津大学博士,专攻英国文学!有钱人家念文学,才叫相得益彰!这是个连我都懂的道理了!身旁其中一位太太微笑插嘴道:“一定是永结同心,白发齐眉的!名正言顺的夫妻嘛,单是亲朋戚友的善颂善祷,已多福庇,挡得住任何风风雨雨了。”说得极是!傅玉书跟我说:“你们认识吗?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施家骥议员夫人!……”我登时吓得摇摇欲坠,手上拿鸡尾酒杯的手随即震抖,酒不住在水晶杯内荡漾……我看上去,自觉晕眩。

站好了,定下神来,更慌张。原来就在我不知所措之中,新娘子给别些宾客簇拥着又如穿花蝴蝶般跑到别处去了!只余下四个女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施家骥夫人、施家骥情人、施家骥情人的女朋友和另外一个可能是施家骥夫人的女朋友!我的天!快要短兵相接。

我简直觉得如临大敌,瞪着眼。望住那个施太太……敌人终于笑口吟吟地开口讲话了:“王太太不是单独一个儿赴会吧?王先生也来了吗?”她们两个朋友,一唱一和:“王锦昌是傅翁的爱将,要算半个主人了!当然在酒会里头……”“王太太怎么一个儿开小差呢?现今有位一表人才的先生,太太得步步为营呢!”我拿眼看倩彤。她粉脸泛白,没有太大的反应。然而,分明的无法脱离险境,干尴尬。

对方毫不放松:“时光正在倒流五十年,这年头甚多女人甘于做妾!”脑子里灵光—闪,我竟答:“对呀!天下间一有你情我愿的事,就防不胜防,跟是肯定白跟的了,对不对?”话溜了出口,我突然有种反败为胜的畅快感,还能向着两只摆明张牙舞爪的雌老虎冷笑。

第一次在生活上知道半斤八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施家骥太太以及她的那位朋友的威风霎时掉了一半,也真难为她们,搜索枯肠,只找到这么一句回话:“我们以为女人只会物伤其类!”我毫不思考地答:“根本是非我族类,何伤之有?两位太太跟孟倩彤小姐认识吗?是我的好朋友!”趁着此时有别的宾客穿来插去,热烈招呼,二人知难而退。

倩彤默默的望住我,再微垂下头,轻声说了句:“多谢!”我拍拍她肩膀说:“我们不只是好朋友,是好姐妹是不是?”—整晚,我心不在焉之余,竞有点从未有过的顾盼自豪,想来我做人处事的潜质颇佳吧!到底是受过正统大学教育的人,只不过对社会生疏了,只消几回练习。还是有希望的。

我多想在回家的路上,把过程转告锦昌,回心一想,还是不必了!我和他之间愈来愈多少一事得一事的怪感觉!况且,要说战胜了施家妇,也还未必!唉!胆敢大庭广众,出言相欺,可知来意不善,今回对方输在轻敌,否则,理亏的一边还是容易在人前矮了一截的。不是吗?斯斯文文的言语交锋,也还能撑得住,如果有日明枪明刀呢,无论如何有法律保障的人在社会上占有优势!杂货店内那些无牌洗洁精,又平又靓,都无人问津,是必要斧头牌,奈何!倩彤身光颈靓的人。为什么要去淌这种浑水?那施家骥是个三头六臂的人,值得如此拜服吗?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议员在捣外什么鬼。

算了,人各有志!我刚才在阵前硬说物以类聚,其实全是为了维护倩彤而作的违背良心话。

可是,在人前袒护倩彤是我的当然责任,我确是非常非常非常真心的。锦昌曾说我常在人前提起倩彤的交情是志在高攀,他错呢!叨光之余,联朋结党等于承担彼此的苦难。倩彤的成败苦乐,我一律感同身受。十只手指有长短,世上哪会尽是便宜事?不见得有朝一日,要对付倩彤的人会得特别怜惜我!谁说日子不是箭一般地飞驰而过?一眨眼,我们全家就得上加拿大驻港专员公署去接受移民面试了。

锦昌办的是投资移民,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亲属在彼邦,锦昌只好委托律师,代他以二十五万加币投资在加国移民部特许的银行贷款基金之上,就轻而易举地过关了。

那移民官是个男的,—脸祥和。只向锦昌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包括问他何时启程、何时向永成建筑请辞等等,锦昌说:“最希望能赶及八月一家成行;以便我女儿可以在今秋入学!”转到移民官问我时,我的手—直抖,干脆双手垫在大腿下压着。他问:“王太太到过温哥华?”我点点头:“年前旅行去这过了。”“观感如何?”“蛮好的。”“你若长居,会适应?”“无所谓,我在香港的生活也甚是简朴。在那儿洗衫煮饭,服侍丈夫女儿还不是一样。”没想到我如此实话实说。该移民官满意地不住点头。

他又跟沛沛闲聊。这女儿甚为出色。才说上两句话,她就兴致勃勃地反客为主、拼命追问对方关于加拿大的大学生活,她决定要攻读时下最吃香的改良品种科学。急于查询哥伦比亚大学这一科可有闻名。

那移民官说:“加拿大实在最欢迎像王沛沛这种年青人。有信心、有活力,适应力强,勇于融入新环境之内。我们其实并不反对移民者以九七为首要移民理由。只是期望顺应这项移民需要,人们可以积极地接受及学习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

香港人灵活变通的能力闻名于世,只要有充足心理淮备,简直易如反掌。“移民官演讲完毕,站起来送客,礼貌地给我们握完手。还高高兴兴地拍着沛沛的头,说:”希望有天能在加拿大碰到你!“就这么简单,我们就得准备在不久将来登上征途了。

上屋搬下屋尚且头痛。

移民,真是搞得我这家庭主妇一头烟雾。

单是服侍宝贝女儿,就艰难。她大小姐要应付期考,虽说行将就道,成绩如何不成威胁,但锦昌坚持要沛沛功课上不因外在环境影响而稍呈松懈、这个观念当然正确,于是王家小姐把她赴洋求学的兴奋心情暂且压下,“嘱咐”就这老妈子,为她购买各类衣物用品。并收拾行装,就是那些牛仔裙裤与牛仔褛就已买上一大堆。

行李要先托运,现今专门为移民提供服务的货柜寄运公司,态度并不算友善。由于锦昌嘱咐,只把四季应用衣服及家庭用品托运,其余家具杂物,都在抵步后添置,因而用不了一个货柜箱,对搬运公司而言,算小生意,于是获得礼待的机会就相对地下降了。

对方差不多在末听完我讲完行李情况时就截我的话:“得了,得了,总之你何时收拾妥当,就再摇电话来,价钱届时才告诉你,我们没法子有空先来给你报价!”随即摔了电话。

我坐在客厅当中。面对着一屋子未经入箱的杂物,顿生气馁。家庭主妇生活上有干百种芝麻绿豆般的困难,真不知从何说起。真能组织起来吐苦水时,徒惹听众鼓噪!挂在一般人口头上的一句话,通常是:“你的受罪也算为难,那些在社会上干大事业的人所遇风险岂非等于世界末日!”说得合情合理,然,我无意跟人家作什么比较,他们再富贵荣华,我还是每个月守着二万元家用过日子,他们更困难,我亦无法感同身受。同样道理,我觉得生活呆滞、平板、枯燥、琐碎、烦闷,他们不能体会,我的辛苦并非比别人的辛苦轻一点,就不算是辛苦了。

像如今,一屋凌乱巳整整两个星期,沛沛放学后躲在睡房中少理,锦昌放工回家只管皱皱眉头,母亲呢,每天绝早销声匿迹。对于移民一事反应相当消极,简直有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态度,只我—人苦撑残局。也不能怪母亲,事缘锦昌不能立时把岳母带同前往加国,她属于次要亲属,务必在我们安定下来,才有资格正式为她申请。母亲曾不置可否地说过:“移民与否,于我是无关痛痒!”故而,她不爱帮我忙打点一切,何能厚非?也许她心里多少有点酸溜溜的难受感觉,亦未可料!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我自沙发上跳起。慌忙翻动地上的纸盒杂物,寻了半天方才把个电话寻回!“喂!”我倒抽一口气!最凄凉的情景莫如是折腾好—“会之后,把个电话抓起来,对方刚刚收线。幸好今回仅仅赶及!”喂!郁至吗?“对方竟是锦昌,吓我一跳!”对不起,锦昌,客厅乱糟糟,我连个电话都寻不到!“”你—定收拾得很累了吧?“我支吾以对,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开心?惊奇?”郁至,你还在吗?“”嗯,在,在!我在听你的!“”你太累,今晚不好做饭了,赶快泡个浴,开车子到中环来接我下班,我们到外头么吃顿好的。“”沛沛考试呢!还能出来走动!“”给她弄个即食面吧!“”这……“”爽快点,免得—交五点,中环车塞。更耗费时间了!我们带点小食回家给沛沛做消夜便成!“这可以算是生活里头的天大喜讯了!我都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跟锦昌双双对对地逛街吃饭了!我快乐得有如一只小鸟高飞,哈哈!应该修正,足—只不大飞得动的小鸟才真。只要依然快乐便成!今天必是吾日、连沛沛都甚易商量。对公仔面甘之如饴。

我琳了浴,在梳妆台头翻出了唇膏和香水,就只有这两件道具,还适合我派用场。衣服是试着穿了两件、在镜前几个转身,都觉得不大好看。从小到大,姐妹俩的体形就有显著分别,郁真是香肩细小。腰可盈握,一副秀丽晶莹的模样,老是有种叫人不要乱摸,要仔细呵护的感觉。我则老早便腰圆背厚,嫁后作为人母,就更胖鼓鼓的,不至于成了肥婆、但绝不轻磅,故而硬把自己塞进的裁剪苗条的衣服里时,总显得牵强:望一望手腕上的表,快五点了。吓得什么似的,不由分说,反正把裙子穿上,抓住手袋就冲出门口去。

锦昌上了车,对我微笑。赞道:“好准时,喜欢吃什么吗?”“听你好了!”“还早呢,我们先到浅水湾酒店饮茶、再到日本餐馆去吃鱼生!”派头真不小!我望了锦昌—眼。寻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我忍不住笑;“你笑什么?”“锦昌,你听过有些丈夫忽然对妻子大献殷勤了,且别欢喜。一定是外头有了个见不得光的女人!”锦昌认真地看我一眼,并无惧色,却有些微忸怩。

“郁至,你说真心一句话,婚后这么多,你觉得我对你是不是不够好?”想不到刚才在车子里头一句半句戏言,锦昌竟放在心上,际此浅水湾头,温馨细腻的情景之下,还恋恋不舍地追问,杀了风景,真是悔不当初!“你别听我刚才胡扯!我们老夫老妻了,还不互相信任吗?”“这敢情好!我可放心了!老实说。时逢乱世,连照顾自己家小都七手八脚,没有多少个男人有剩余的心力去闹婚外情。”那可不见得,我还不知施家骥与盂倩彤一案如何收科。

锦昌既然不知此事,我绝不透露口风。自问虽无江湖历练,倒知多少江湖规矩。妄自假借同情为借口,宣扬人家私隐,理应罪加一等。

我对倩彤又添一份浓不可化的交情,照顾她,绝对应该。故而,亲如丈夫,也不应预闻其事。

我忽然间想念起倩彤来,心有种异样的不安感觉。照说,就连郁真这妹子都有好多天没见面,倒无牵挂。怪得很!“郁至,你听着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点点头。锦昌少有如此多话,听他的声音,诚是我的享受,由着他说下去吧!“也许这些年来,工作忙苦,搁在家里头的时间都没有好好地表达自己感情,很有点难为情!”“这是什么话了?”我失笑。“我从没有像沛沛般要你又呵又哄又疼!”锦昌握住了我的手,诚恳地说:“郁至,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这以后要你支撑的局面可能更多,责任更沉重了。”我默然,心上突然七上八落、有种静候宣判严重结果的紧张。这种感觉其实并不新鲜。

在与锦昌母亲一桌子吃饭时,听她东拉西扯地议论—会,就会出现如今的心乱如麻,只因她一转入正题,就往往是叫人难堪之事。我做了十多年王家媳妇,太知道那种风雨欲来的气氛了。

可是,锦昌从未试过如此。

如果有的话,今回是首次。

我也不怕,两夫妻。有什么不可以商量的?“郁至。这个星期永成承接了几个庞大建筑计划,傅先生郑重地挽留我。他坦白说。香港可能好景不常,但当今仍在东南亚大红大紫之际,机不可失!”“那么,我们不移民了?”“不,积谷防饥虽是合情合理。一家大小的安全保险仍然非买不可!这次错过了移民,不知将来重新申请有无困难。我想,你跟沛沛先到加拿大兴家置业。我留在香港再搏个两三年,才图一家团聚。”我浑身冰冷,胃里的浓茶翻腾着,叫我连胸口都郁闷。

“郁至,大时代的日子,不比寻常。”我前所末见的倔强,答:“不见得严重到这地步!”“防范胜于治疗。”“小心足矣。不用杯弓蛇影。”“你口气甚紧。”“差不多没有商量余地!”“为什么?”“因为……”“因为你怕我独个儿留在香港,会闹婚变,会花天酒地!”我没有答。正确的答案是我舍不得跟丈夫分离。

我的眼眶温热。

锦昌的声浪调低了,依然悻悻然道:“谁叫我们生不逢时。几经艰难才有出头之日,几经辛苦才安排好妻小。就为着妇人的一般见识,整个家庭与事业的计划告吹,你于心何忍?”大帽子压下来,顶得我头痛欲裂。

浅水湾头的茶叙,最杀风景的莫过于此了。

我苦笑,想自己必是个对良辰美景、诗情画意都无福消受的人!夫妇俩沉默了好—会,锦昌再开口:“就在此吃点东西就回家好了,懒得又再另外寻个地方泊车吃饭!”反正是咽不下的,其实吃与不吃都不成问题了。只是白己年纪不轻呢。不会胡乱发脾气。抓起手袋就走!就算跟锦昌拍拖那年头,大家闹别扭,我也只会默不作声,跟在他后头,完成当时的节目,回到家里去,才躲进睡房生半天闷气。

唉,连自己的委屈都不敢作明目张服地宣泄,我这种不中用的女人,跑到外头世界去,在大太阳底下曝光,只怕—朝半日,便已经完蛋?除了舍不得跟锦昌分离之外,心头掠过的恐惧。难以言喻。

车子开回家去的一路上,锦昌完全没有说话。他不高兴的时候可以不开金口凡三五天以上,直至他的意气平伏过来为止。我相信这回的沉默抗议起码要持续一头半个月了!我会为他的抗议而屈服吗?每一次扯白旗投降的人都是我。今次如若请降,我又要承担多少苦难?想都不敢再想。

车子在家居大厦门门,我才猛然记起。对锦昌说:“忘了给沛沛买点消夜、你先回家去,我到麦当奴走—趟。”锦昌铁青着脸,毫无表示地下了车。

冷战开始。夫复何言?我是否太自私了?锦昌十多年为我们—家的口粮与安定操劳挣扎。到今日,稍有微成,我就是不肯提起勇气来为他的百尺竿头更进—步而尝试独立。事必要拖垮他而后快吗?不,不,不,不……绝不是这样的。

眼前一片迷糊,只见突然人影浮动。我下意识地踩了煞车脚掣,耳畔响起了此起彼落的按号声。惊魂甫定。我才看到车前有张吓得紫白的年青女子的脸,以及旁的几个指骂我的路人。

我的天!我竞视行人路旁亮着的红灯如无睹……车子重新向前开动时,我背上湿了一大片,兼头痛欲裂。

把汉堡包与薯条弄到手,像是半个世纪的历程。

我把车泊好在停车场,锁上了,正要抱住食物开步回家去,从柱后闪出个人影来,吓得我又一脸煞白。

“郁至!”今夕何夕?我的霉头还未触够?只见来人不由分说,扑倒在我怀里,“呱”的一声,就大口脏物吐到我身上及地上去。

我下意识地搀扶着她,拿手托住她的额头,让她好好地吐个干净。

这才看清楚了孟倩彤那张毫无血色、像极了死人的脸。

“倩彤,你这是干什么的?”倩彤紧张地抓住我,不放。口中乱嚷:“别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惨定了!”分明是喝醉。醉后吐的也许是真言。倩彤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孤家寡人一名,我算是她最亲近的朋友,直至最近,她才有了那个姓施的!心头蓦然掠过—阵忧戚,随即惊觉,要先顾倩彤。于是把她半扶半搀,一直拖抵家门。

好辛苦才把倩彤弄进母亲的房间,让她睡在床上。慌忙地弄了一把热毛巾给她擦脸,又得强行脱下她的衣服,给换上了我的。折腾了好半天,才叫看着倩彤昏睡过去。

总算一下子回复平静。

我坐在她床前。嘘一口气。

到底出事了!这是预期的结果吧?我无奈地站起来,腰骨有轻微的迫卜之声,人要折成两半似,怎生这一天快快地过?我步回睡房里,推开门,锦昌倚在床上,边抽烟边看电视,我想了想,说:“锦昌……倩彤有点事,她来了我们家,大概要搁上一夜!”锦昌完完全全的没有反应,连稍微回转头来给我一个眼色也欠奉!我默默地把房门带上。

背后有人猛地拍打我的肩膀:“什么?”我看清楚来人,气愤地叫,“沛沛,你别在此时作弄我。”“我的汉堡包呢?”天?汉堡包?还用细想,给倩彤吐了一身,连那袋宝贝都己弄赃,随手不知扔到车房哪个角落去了。

“沛沛,你且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应付着今晚吧!”“我是问你,汉堡包呢?”“掉了!”“掉了?你究竟什么回事?为什么人总要像是祖母说的,三分颜色例必上大红?我吃什么穿什么,原就在你们指掌之上,犯不着前言不对后语!”我忍住了没有伸手赏王沛沛一记耳光,因为我已怒不可遏至耳畔嗡嗡作响,四肢发软!“沛沛,容忍有个限度,你太目无尊长!”我厉声喝道。

“是的,因为我没有家教!”我气得胸口发痛,眼泪直流。手举在半空的一刹那,被人狠狠地捉住!“你疯了!”锦昌使劲地把我的手摔下,“你自己有冤屈,别发泄到孩子身上。要是这样了,你求我让你独个儿把沛沛带到加拿大去,我也不放心!”眼泪在眼眶内打滚,滚、滚、滚,滚回肚子里去。整个人如掉冰窟,急冻冷凝,毫无知觉。

我目送着锦昌搭住沛沛的肩,走出大门,隐约听到锦昌说:“我们父女俩吃消夜去!”客厅只剩下我一个,如果全世界的人都离弃我,我将如何?过尽半生,我第一次思考如此庄严肃穆而又凄凉。但有可能发生的事!我呆呆地站着、思考、站着、思考……突然,有一个意念飞快地钻进脑子里,我必须摇个电话给正在搓牌的母亲,看她能不能到郁真处过一夜。看情况,倩彤是要留宿一宵的了。我家就只有三个睡房。平日本可嘱她两婆孙挤一挤,如今沛沛考试,情况有点特殊,她需要一个完整而不被骚扰的天地!我凄然苦笑。此念一生,正好给了我一个具体答案,不论世界如何变,活着的一天,必须尽心尽力应付目前。戏还是要串演下去,不论是群戏,抑或是独脚戏!我摇电话至张重轩太大家去找母亲,奇怪,母亲的麻将搭子、近来总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张重轩是本市若干慈善机构的总理,夫人顺理成章的成了各类活动的重心人物。风头之劲,无与伦比!连跟她亲近的朋友雀友,也沾光彩。

每亲年内也不知出席了多少个电砚台与电台举办的盛典,嘉宾票子都是因着张家的关系取到手的。这倒好。难得老人家可以为自己的生活铺排,不用我们但心!母亲来接电话时,语气极不耐烦,想必战局仍然持续紧张分秒必争之故。

对我的建议。母亲没有反对,只道:“你给郁真一个电话,交代一声才好。”这当然应该。才是晚上十点多,郁真还未上床休息,对母亲会借宿一宵,她的态度还是温和的。我放下了心头大石。

只是,郁真乘机问了我一句话:“大姐,你曾到移民局走了一趟吗?”我都差不多忘了这桩事了。只茫然地答:“啊!很多天以前的事了!”那周钰城先生不是答应过不会给郁真提起的吗?于是我问:“是周先生告诉你的?”“不,他没有提过,大概是尊重你的要求,他代为保密。

只是别个负责帮你拍发电报到菲律宾去的同事,辗转相传,传到我的耳朵里来,这世界上,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段郁真从小聪明干练,她从来处事都含蓄而一针见血。

这番话语,已等于热辣辣地向我破口大骂。

我完全搭不上嘴。

要向妹妹说声对不起吗?我根本没有做错过什么吧?每个人是不是都有一定的自由权利,去为本身的意愿采取某些行动。当然,这些行动最好不会伤害别人,为了替家姑申请菲佣一事,我跑去移民局一趟求助,有侵犯到段郁真的尊严抑或权利吗?我只能以此相问。答案是:有。

郁真冷冷地说:“你根本搞不清楚形象对一个苦苦经营的职业妇女的重要性。我不要听到署里头有任何一句闲言闲语,说我的亲人打着我的名号,得着什么利益!大姐,请你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的人明白,外头风霜正盛,轮不到我们不小心冀翼,不讲某程度上的势利!希望下不为例,如再有雷同事件,我直接给同事讲清楚,此风不可长!”摔掉电话的,竟然是我!心头随即泛起一点喜悦,只为我觉得自己晓得愤怒,都算是死气沉沉的屋子内一点活泼生气。

也许真是我训练自己分析思考的时候了。

不错,人生难得正直。然,假无私之名标榜自己清誉,是无私显见私!受害的对象不同而已!段郁至在整件菲佣求助个案中。只犯了—个毛病,就是模样儿长得像段郁真,故而给他的下属周钰城认出来了,主动地加以援手!我利用了自己的长相,暴露了跟郁真的关系与身分,因而沾了不应沾的光,得了不该得的特权。香港是个文明光洁的社会。于是我错了,活该备受责难!如果段郁真认为她有权利,在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上,不以和蔼友善的商量口吻去给我讲解江湖利害关系,事必要疾言厉色苛求,我有权对她的谅解减半!段郁至不是生下来有责任无穷无尽地受着各房亲友的气的!任何人要仗着感情与关系之深厚而发他臭脾气的同时,应该想—想对方的感受,想一想别人的尊严底线与容忍韧力。

利欲熏心的后果,并不一定是杀人掳掠,才能使人痛心疾首!在生活环境之内,俯抬皆是只见自己困难、漠视他人权利的人,不论亲疏,冲着你而来。无须人在江湖,始知利害!从小到大,只有妹妹教训我的份儿,因为她的确比我聪敏美丽,我心悦诚服地爱护她、佩服她!但全面性的盲目容纵,显然使自己首当其冲!我应该开始考虑给予自己以及对方改良关系。使之正常健康化的机会!沛沛那方面,又何独不然?一夜之间,我活像受尽了凄风苦雨。

推门走进母亲的卧室,倩彤还在睡。

我坐在床沿,把床头灯的光度调低。我看着倩彤出神。

心在无目的飞驰至多少个以往的年头去!小时候。我跟郁真同室而居。姐妹俩相处得非常融洽。

我们是在同一间女校内成长的。我比郁真高一班。妹妹在校内的风头。无人能出其右。

纤纤弱质,运动场上却永远是金牌得主。每次田径抑或泳赛归来。就必累得像烂泥似,死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吃晚饭。母亲三催四请无效,管自把饭菜放好在饭桌上,嘱我照顾姐妹,就抓起手袋到隔壁搓麻将去。

我就在床沿守着熟睡的郁真,看着她纤巧玲珑的身子,端正姣好的脸庞,以及那放在书桌上的运动奖状。我就会得把差点饿弯了的腰一挺,含笑坚持等她转醒过来,才—起吃晚饭,通常候至十点十一点,都饿过笼了,郁真才转个身,考虑起床!又妹妹岂只运动好,功课也是一等一。在我记忆中,她在学业成绩上的遭遇从来都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每逢考试,她就彻夜不眠。有时累得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把我摇醒,当她的活动闹钟。我又是毫无怨言地守着熟睡的郁真,直至月色微明,才催她起床。

家中两朵小花,一定得培养出一朵玫瑰来才好!故而。自问蒲柳之姿的我,从小乐于退居次席、诚心当护卫队的一员。学校经常有小八婆攻击郁真,放着各种无的发矢的流言,我听在耳里,心上难过,可从未试在郁真面前复述半句,因为她受不起。我和父母都甘心情愿让她在世界上逍遥自在,惟我独尊。

难道我们又有错吗?倩彤翻了个身,说着梦话。

“倩彤!倩彤!”我轻声呼唤,她的话像个婴孩在牙牙学语,根本听不懂。

只见她把被褥踢开了,手在胡乱挥动,状似挣扎。

可怜的孩子!我紧紧地抱住了她,用我的体温拥着她冰冷的身体,帮助她战胜恶梦。平伏过来。

我把倩彤的手,再收到被子里去。松轻地。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再宁静地睡下去。

看着倩彤额上有汗水,湿濡了发鬓,我拿毛巾替她揩干。

那年头,沛沛十岁闹了一场病,我就是如此这般的日以继夜倚候在床前,不知多少个晚上未曾敢把眼睛合上半下。

沛沛从小身体不算好,小毛病说多少有多少,平日已叫我这做母亲的担心,还闹一场重病,简直掉尽了我的三魂七魄。

每次守在她的床头,我就难过。真不知怎样才能无灾无难地把她带大?为了沛沛的体弱,我受的委屈,更不足为外人道。家姑老是拿言语威迫我,说王家要有男丁继后,谁知在这事上不肯让步的并非媳妇而是儿子。锦昌每次在沛沛生病时,就拉长了脸。似世界末日!他决不肯再添一个孩子,增加顾虑!我是夹在中间的无奈人。经年下来,听闲话,受指责,久而久之,变作麻木不仁,唯一活动的心机,就是依然热切期待沛沛快高长大!近这两三个年头,沛沛身体的确硬朗不少,没有守在她床头有好一般日子了,只间中,夜里转醒过来,会得蹑手蹑脚,跑到女儿睡房去,看她有没有把被踢跌在地。

我跟倩彤自小相交,可没有什么机会,会得像今晚般,守在床头看她睡觉。

从前未嫁,倩彤最喜欢把我请到她家去住宿一宵,两人团在被窝里学着说人情世故,也说男生,都总是谈得累了,就双双睡去。嫁后要撇下锦昌去外宿,可就说不过去!如今,看着倩彤那张睡了还紧绷着的脸,心不由得不抽动着,微感痛楚起来!倩彤不会为了公事而醉得如此无奈与痛苦,这是肯定的!她是个有办法的女人,天塌下来,她都有本事撑得住!否则,不会父母双亡,家无余荫,可以几年之内,在商界叱咤风云。有学位的年青人,在江湖上宛如水帘洞的猴儿,说多少有多少,单凭两下绝招散手,挣扎不出个所以然来!经验通常是决胜之道。我生活上最大的敌人怕是家姑无疑。初成为王家媳妇时,每次给尖刻的言语刺痛了,就只会躲起来哭,或向锦昌、母亲投诉。日子过下来,发觉哭最不是办法了,徒令家里的人讨厌。是非扯得多,无补于事,只有愈发结上生结,一屋子都在阴霾密布下过日子似。于是—反常态,试行把家姑的说话孤立,我过我的生活,她说她的闲话。就这样。反相安无事。

谁说经验不令人世故独到?故此倩彤在工作上头,经验绝对老到,怕己成精,百毒不侵。

只有对爱情一事是个生手,故而中招了。

普普通通一段恋情,犹须屡经历练,才到得彼岸。何况揽这么一宗复杂无伦的社会奇情伦理曲折故事上身,只怕肯披荆斩棘,也无从下手。

倩彤又翻了个身,口中乱喊:“我渴呢!”我慌忙跑到厨房去,给她倒了一杯茶。

倩彤半醒半睡,头不住地拧来拧去,像要摔掉脑子里什么似。

我把她略略扶起,说:“好好喝一口,要小心,很烫!”倩彤大口大口地喝光了那杯茶,回一回气,睁开眼,看到我。才一定神,就扑到我身上来,放声狂哭。

我一直拍着她的背。

让她哭吧!沛沛小时候有什么不如意,哭了,左哄右哄还是没办法,我就干脆坐着,任她哭个够,之后,就易于变回个没事人一样。其实,麻烦并不能哭掉,可是,要真是发泄了舒服一点,又不碍着眼前人物,也就无所谓了。

这其间,我又重新替倩彤倒了热茶。是要补充水分的。

倩彤哭累了,捧住热茶,一边呜咽,一边轻呷着。

我没有问为什么。

她要说给我听,早晚会开口的。

我只问:“要不要放水让你洗个澡?”倩彤摇头:“我想静一静。”“那我先出去,让你躺躺!”“不!你陪我,成吗?”我点点头。

被欺负了的小孩,最恐惧是独个儿站着。嚎陶大哭,也没有个人上前来慰问,是愈显凄凉的。只要能有个人在身边出现,表示支持,不论用什么有效无效的方式支持,也是好的!孤独十分难受,在落难时孤独更加恐惧。

“施家骥今天跟我摊牌了!”唉!今天在通胜上是什么日子?宜摊牌?怎么男子都拣今天行事?“他怎么说?”“他要在我和政治前途中择一。”“这有关系?”“他太太告诉他,会有,且是密切关系。”“于是他选择对太太投信任一票。”倩彤眼内又有泪光。我不知是否措辞过重了,其实我从来不是个言语厉害独到的人,这些天来,大抵太多练习机会!倩彤倒抽一口气“他不敢冒险,如果施太大真个撕破脸,大庭广众把我们的私情抖出来,准敢担保社会舆论会怎样?”“施家骥是委任议员,是不是?”倩彤拿眼看我,半分的惊骇与佩服一闪而过。

自从那天知悉了孟倩彤有了这个施家骥,又在傅玉书的婚宴上无端端迫上梁山,跟施太太交手,我已开始注意敌情。

这世界,生活上的任何压力都可能成为长进的一些激素。

最低限度,这段日子,我一边在家收拾行装,一边留意听电台广播,也专诚订了两份中英文日报,不时地翻。因而,我掌握吸收的资料比人们想像的多。

倩彤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重复那句话:“他不愿意冒险。”“不一定有险需要冒。”“郁至,你想证明什么?求证施家骥存心甩掉我是不是?”倩彤突然发狠地骂我。

我呆了一呆。随即打从心底里原谅她。

也太可怜了!“对不起,倩彤,我不是这个意思!”“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太……糊涂了。”“快别这样!”我把纸巾递给倩彤拭泪,“事情总要想办法,亦必有办法可想!”“婚外情并不名誉,施家骥的顾忌有可信成分。就算地位不变。但人言可畏,最怕号令不行。”“我们到了要相信并且利用社会成熟的一面,作为招架武器的时候了!”“你意思是拼死无大害!”“也只好这样,况且,谁没有婚外情了?”我垂下头去。

“郁至!”倩彤坐起身来,抓紧了我的手,非常紧张地说:“你别告诉我,王锦昌他……。”“啊!不,不,不!”我慌忙摆手,“不是这回事!”对倩彤的敏感,我有点啼笑皆非,随即深深感动。以她如今的身分、心情、际遇,可以为惊伯王锦昌有外遇而大呼小叫,为谁?我记住了,但愿有日我能酬还知己。

“倩彤,今时今日,只消翻一翻周刊杂志,怕不难找到婚外情的种种报导,想必是个社会风气了,才会如此!”“唉!”倩彤长长叹一口气,“怎么跟施家骥说去?”“你信他爱你?”“信的。”“那还有希望!”“不一定爱得够!”说着这话时。倩彤有无法遮掩的痛楚表情。

“只要仍能将他太太比下去,就己足够了!”真没想到我如此简单的对话就能今激动的倩彤静下来。

时穷节乃见的同一道理,危难一生,人的生存适应能力只好表露无遗。

情彤乃我挚友,她的困惑,我感同身受。

“郁至,怎么跟家骥说去?他今晚情绪低落至极。在我屋子里喝着酒,我陪着他一道喝,结果他醉着回家,我醉着跑到你这儿来求救!”“施太太不肯离婚?”“想当然了!”“倩彤,我们要面对现实,是施家骥不肯,还是施太太不肯,这儿是关健所在。”“是他太太!他提出过无数次,这最近的一次是施太太扬言、我们再有任何往还瓜葛,她就开记者招待会!”“你信?施家骥信?”是迫虎跳墙的一招,既难共存,唯有肉搏。

倩彤点点头。

真是当局者迷。我可不信!如今的情势,最显浅不过。就是如箭在弦,非发不可了。

“倩彤,已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阶段了。”“我知道。”倩彤把茶骨碌碌的又喝了几口,有点拿茶当酒,旨在消愁,“我想跑过去跟施家骥太太见一面,大家说个清楚明白!”“你去不得!”“为什么?”“万一败下阵来,再无转圆余地,也不好向施家骥交代了。”刚说到这里,听见了开门关门声。

很久,又是一屋平静。

锦昌父女俩吃毕消夜回家来了。锦昌看我不在睡房里,根本连母亲的房都不进来查探一下,怕就上床睡了。

我轻轻的在心内叹一口气“郁至,我如何是好?随得他去吗?我……”倩彤的眼泪又簌簌而下:“让我跟施家骥太太见个面吧!”我说。

倩彤浮动着一片泪光的眼,瞪着我。

“你放心让我走这一趟吗?反正成败未必由人,早已是天定的,只不过看命运借助于谁罢了!倩彤,我也好想在移民之前,给你办妥一件大事,免我山长水远地挂望!”倩彤握紧了我的手,说:“你几时启程?”“且看锦昌的意思!”“一家在彼邦过新生活,你开心吗?”我笑笑,没有告诉她,我这即将来临的新生活将是独个儿支撑的世界,是光明?是黑暗?是苦?是乐?不得而知。

可是,我决定成行了。再无必要在友人重重困苦之上,加添她的挂虑。

我让倩彤再次睡好,把新买回来的一本小说拿在手里:“你好好地睡一会吧!明天我就去约见她!”“你呢?还不睡?看书?”“只看一会,也在这儿陪陪你!”倩彤闭上了眼睛。

我翻开了小说,这本叫《我的前半生》小说,由一个叫亦舒的作家写的,卖了很多版的小说。

我的前半生?是检讨的时刻了!人会在刹那间成长起来!而我,如果此刻才成长,也未免迟得太失礼了。然,总好过一直执迷不悟。

早晨,我依旧准备了早餐,热腾腾,香扑鼻的咸蛋瘦肉粥,顺便压一压各人可能上升的虚火。

沛沛见着我,有点难为情地喊了一句:“妈妈,早晨!”“快点吃早餐了,考试期间最不能迟到!”我若无其事地打点着一切。

父女俩都低着头,—下子吞掉一大碗粥。

我跑到房里去看倩彤两次,她还是没有醒过来。我有点不放心,跟锦昌说:“倩彤还在,我不好就这样跑出去送你们上班上学!好不好趁早摇电话叫部计程车?”镐昌耸耸肩,依然不发一言,就摇电话去。

“锦昌!”临出门时,我叫住了他:“到加拿大去的机票,你早早让秘书订才成。人家都说整个夏季,连头等都爆满!”锦昌望我一眼,神情刹那间变得轻快,语调仍勉力维持坚定:“成了!我送你们母女俩去,安定了,我才回来!”我点点头,替他们关上门。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苦难建筑在别人的方便之上,除非你深爱对方。

纵如是,只怕也还有个极限。

伟大的心灵,总如凤毛麟角,不可多得!我当然爱锦昌。然,长此以往的,侍候着他的面色意向过日子,已使我对感情的触觉减弱,代之而起的只是重重不可言喻、浓不可破的畏惧。

与其在家,日夜的担心配偶变成怨偶,倒不如出外走这一道,让彼此在牵挂的岁月里培养感情!我被迫著作了这个明智的抉择。

倩彤直昏睡至午间,才走出厅来。

她眯着眼,怕那一屋的阳光。

又是一天!她己回复正常。只看她拿电话筒,嘱咐秘书备样公事,便知道了!真难得,职业女性私底下有何创痛哀伤,绝不在工作岗位上流露分毫!因为薪金与花红。是实斧实凿地付给能为公司带来盈利的职工,并不是用来装置一具广播民间故事的收音机!谁有余情关顾?准有责任分坦?“我回工厂去了!太多事等着我去解决!”倩彤说。

“好。要不要我用车子送你?”我看看手表,“我的时间还很松动,要见的人约在下午。”倩彤略为震栗,望住我,欲言又止。

“放心!她不会把我吞到肚里,太难消化,划不来!”倩彤和我都笑起来了!“拜托!”没想过倩彤会有拜托我替她办事的一天,且又是办这么一宗大事。

难得有为朋友尽力的机会,我既紧张又担心,生怕表现不好,成事不足!然,尽人事,听天命好了!我与施家骥太太之约,在粉岭高尔夫球场的西餐厅!这是施太太提出的地点。我觉得有点怪,只因太远,且又是私人会所;我结不了账。

然,她坚持,说那儿僻静,非假日更是全无碰上熟人的可能。

她戒备森严,我只得同意。

走进餐厅里头,立即看见施家骥太太,不只她一个人赴会……坐在施家骥太太—桌的还有位相当面熟的女士。

我走过,礼貌地点点头招呼坐下。

施太太给我介绍:“你们应该见过面了,就在傅玉书的结婚酒会上!”我猛然醒起来,就是那个跟施太太一道出现的、她的当然女友。

“她是方信生太太,信生是家骥银行里头的得力助手!”先生侍候先生,太太侍候太大,社会上各人各就各位,成党或派,以增加声援势力,自不待言。

“没想到,王太太真的单人匹马上阵来。”方太太笑着说。

“你们还以为有谁?孟倩彤?”“她不敢来吗?”施太太回笑问,“高尔夫球会是本市最有名望的私人会所之一,只有正式会员及其直系家属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儿请客,孟小姐懂这个规矩,不会冒我万一下逐客令的险!”“作为施太大的客,的确有险可冒。可是,如果随着施先生来的,那就自当别论。”施太太立即戒备,放眼四方:“他们要来?”“不在今天!施太太且放心,我只不过回应你的说话而已。主权其实只操在一个人的手上。在这桌子上,其实你我她三人均是客!”眼前的两个女人木然。

方信生太大试图和缓气氛,问:“王太太在哪儿办事?”“王锦昌住宅!”“王太太一点不像家庭主妇。”“家庭主妇的模式如何,愿闻其详。”“正经妇女最低限度对正名与实惠予以尊重。”“方太太,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说:孟倩彤虽是吾友,但我做人要有原则,必须大义灭亲,认定她抢了人家的丈夫,就应杀毋赦?”“王太太,你不以为然?”施家骥的妻子一直拿眼盯着我,出奇地由满含敌意。渐渐转变为迷惘、不解、存疑!“我很不以为然!天下间要亲人来干什么?无非为挡风挡雨!谁又在世上做着些杀人放火、杀父欺君的十恶无赦、非大义灭亲不可之事了?人世间的是是非非,都只不过是执着的人眼底下观点与角度问题而已!何必要抓住个做人处事的原则作为护身符,去美化自己的言行,推卸当然的责任!”“王太太!”施家骥的妻子缓缓地开口了,“孟倩彤能有你这么一位肝胆相照的朋友,我羡慕!”我相信她的诚意,因为她眼中盈泪:“世上难得有毫无条件真心爱护自己,且在水深火热之中,肯伸手相救的人!”“你过誉了!我约见你,无非希望能以中间人的身分,给当局者一些意见和忠告!事可转圜,大家终能松一口气!”“王太太认为如何?你对我的建议是否跟你对盂倩彤的如出一辙?能对她鞠躬尽瘁,显然不会为我设想!我有没有聆听你献议的必要?”“多经一事,必长一智。施太太如果不是热切地希望能在死局中寻找出路,在电话里头,根本不会答应我的邀约!”“对,请说!我恭听!”“要说的话,其实老早说了!我重复这儿一桌子三个人,你我她,全都是客。主人只有一个,他是施家骥。施先生是高尔夫球会正式会员,谁都要靠他签名,才能正式成为附属会员,或是作为嘉宾!今日有人有本事看得住他不在粉岭这会所出现,他可以任意带同各式嘉宾出现于深水湾……”说到这儿,餐厅内走进几个日本会员,一望而知是玩了好一会,跑进来休息喝茶的;“还有,本市的高尔夫球会跟全世界各地的球会均是联盟,今日香港,明日东京,再后天夏威夷、三藩市,何处不是乐土,防不胜防!”施太太的脸色煞白,坐在旁边的方太太,拿眼不住望她,听候差遣。

“附属会员再名正言顺,再耀武扬威,仍只不过有权在这儿自出自入而已,轮不到他们下令,叫正规会员不得带着嘉宾出现。换言之,主人仍肯碍于情面,不为已甚,是他本人的让步!”施太太再无泪光,她望着我出神。缓缓地说:“王太太,聪明绝顶!”半生人第一次听见有人认为我段郁至是聪明人,真是奇哉怪也!我随即警觉,千万别一时欢喜,就分散精神。大敌仍然当前,放松不得。

“王太太的比方打得高明!只是主人家肯买门面人情,我也就算了!人生的憾事何其多!我愿与人分尝!”这一招是太厉害了,我差点无辞以对。

“王太太以为如何?”“如果施太太抚心自问,能够真正豁得出去,任由外间天翻地覆,你只雄据宝座之上,不闻不问,这敢情好!吾友孟倩彤也一早作了个打算,没有让施先生继续为难下去,这年头,名分尤在其次!且看看日本朋友的那桌子,你我难道又能分别出谁是会员,谁是附属,又谁是嘉宾来?反正能到这儿舒筋活络就好!”施太太微微地发抖,嘴唇闭合着,却作不了声。

“施太太,且沉住气听我一句话。这场仗输定的人是你,也是倩彤!二者并存,固然齐齐落泊!你迫得了倩彤引退,施先生悻悻然,心头的怨怼肯定一辈子挥之不去!会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孟倩彤出现?成数实在太高了!相反,你今日拱位让贤,我赌施某下半生午夜梦回,思念的必是你,做不惯贼的人,对放他一马的事主,肯定牢记一生!感同再造!你看,届时他枕畔的孟倩彤,一样欲哭无泪!”“你竞来游说我离婚?”“我来游说你别压迫施家骥抛弃孟倩彤,离婚与否,是细节,并非大前提!”“你知道我的预算?”“愚不可及的一招!我不相信你出得了手!”“为什么?”“施家骥拖住孟倩彤的手在此刻出现,你尚且会面无人色。你肯把此事公诸于世,然后得着个全人类都知道他心不在焉的丈夫?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事!施太太,不见得会如此倒行逆施!”“施家骥,他就是怕我会如此一拍两散!”“说得对,因为他这位主人家,最爱的不是你和孟倩彤,是他的事业前途!”我真狠心,步步进迫,眼看施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种凄苦,决不下于昨夜伏在我怀里痛哭的倩彤!唉!人生!“施太太,你现今迫出的还算是个好结果,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给事业比下来了,还不及矮了别个女人一截来得痛心!不要再迫下去了,否则,后果堪虞!”你叫我怎好算?施太太竟然一下子泪落满面。

“让他俩继续在一起,一人让一步,姓施的不离婚,姓孟的依然故我!人前人后,都是一人一套。你干脆置若罔闻,否认其事,丈夫永远是你的丈夫!倩彤她要过其浪漫的爱情生活,你眼不见为干净!”我也真叫言尽于此了!从粉岭开车回家,一踏进睡房,倒头便睡。

累得像打了一场大大的仗,抽尽了全身精力,难于应付。

人家说事到临头,有超然力量。我绝对相信!我睡足了十多小时,直至母亲把我推醒。

“什么时候了?”我问。

“十点半!”“啊!”我张望着,坐起来,“锦昌呢,还未回来吗?”“是早上十点半!”“什么?”“你累得什么似。昨天连晚饭都没吃,锦昌嘱咐别吵醒你,倩彤来电话两次,他都不肯把你叫醒来听。今早还是叫了计程车,先载沛沛上学才去上班的!你真是,又没病没痛,好好的能睡这么长的时间!”我都不期然地笑起来!两天的功夫,何只要使出吃奶的牛力,对我而言,简直要用回光返照的智慧,才能应付得来!我想想,会得打冷颤。

母亲望住我,怪怪的,欲言又止。

“妈,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不是担心什么,郁至,我是有说话要跟你讲,我意思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母亲少有如此的客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知又要我做什么为难事了?“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大概自出娘胎,我就有个不懂对亲人说“不”的毛病,不论心里多么不情不愿,到头来,我还是没有不答应的。这些亲人包括了母亲、锦昌、郁真,沛沛、倩彤,甚至家姑与锦玲,也许唯一例外是父亲,在他跟前我最能从容,然,老父对我的要求几近于零。除亲人以外,我又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了!“事情是这样的,张重轩太太给我说,我的两个女儿都棒得很,又好看又长进,她不知多羡慕我的福气……!”“妈!”我笑,“我和你两人就省了这段开场白了吧!”母亲腼腆至极,继续说:“我看她是真心诚意的。”人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说话。

“张太太说,她目下要寻个在社会上有声望有信誉的人,替她签个字,作担保人!”“张太太要人担保?”这是不是笑话了?张家名震江湖,只有求他们做担保的人!“不是她本人,是她女婿一单生意上头,借贷一笔款项,要个担保人。其实只不过是手续功夫而已,贷款的恒茂银行,张家是大股东,张重轩更是该银行副主席,可是帮自己人也不可帮得太出面,连个肯签字担保的朋友都没有,也真说不过去!张太太是要给爱婿留面子,难道她私下没资格资助他们做小生意不成?才那二百万!”“二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对你当然是非同凡响,昨天我陪着张太太去利福买首饰,结账的数目是六百多万!才不过一条颈链和一只戒指!”我没有做声,心里不期然有点慌。。“她是拿我当世交好友看待,才让我有这项担戴,你就替她走这一趟。”“妈,我……不敢呢!二百万元非我能力范围之内,万一……”“万一姓张的赖帐了,就你老娘自责还给你好不好?小家子气!”一不顺母亲的意思,她就是这起脾气。

我叹一口气。“妈,我连张重轩的女婿姓什名谁也不知道,如何去担保他做生意?”“人家又晓得你是何方神圣了?张家身旁还缺肯逢迎张就的人?”“我凭什么担保呢?”“你这话才真像话了。我也不怕失札,告诉张太太实情,我们是小户人家,哪来这番资格。她给了我很好的解释,有本钱做担保的人家,一经签了宇,就会通街传扬,闹得满城风雨,她信任我们不会胡言乱语。重复说银行根本是他们的,找什么人签名只是循例而已,谁有空去查你的底子!”“妈,我见的世面不多,为什么不跟郁真商量去?”“郁真是政府公务员,不便做商务上的担保人,况且郁真这阵子频频上电视又见报,谁不晓得她了,张太太和我都不欲张扬。”这真叫势成骑虎!“待我跟锦昌商量一下吧!”“嫁掉了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默然。

“我有说错吗?住在人家屋檐下,老是做不了主。你从小听谁的话,吃谁的饭长大了?”今时今日,仍有这种电视肥皂剧的角色和剧情出现,在现实生活里头,也真叫设法子的事!“我答应张重轩太太这中午就给她办妥了,你是分明地要我丢脸!”我简直不能回应母亲的蛮横。“是因为我平日疼郁真多一点点,现今要抹下脸来求你,你就仗势欺人……”“妈……”我怪叫。

吞下了—口极难吞的冤屈气。

“做娘的会拿个陷阱套你不成?”“要起程,我还得起床洗把脸吧!”我援摆手,示意母亲别再说下去。

挣扎着跑进浴室去淋了浴,人才像清醒过来。睡多了,其实更疲累。

才穿戴停当,母亲差不多是挟持着我,一齐到了恒茂银行办理正经大事。

张重轩的女婿叫潘广生,普普通通样貌的一个中年人,暂面之交,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一旁打点的张重轩太太母女,把母亲推崇备至,奉承有加,我看着实在觉得有点过态,其至肉麻,无法形容过程的突兀和夸张,只觉心头翳闷。可是,母亲都乐得飞飞的。

那银行经理毕恭毕敬,向我阐释了做担保人的义务。

简单一句,借贷人无法清还那二百万元欠款,我就得负责。

他也设调查我的背景,只把我的身分证影印存底,在证人面前签了名,就算功德完满。

这真是个官官相卫的世界,生意都是这一撮有势力的人全揽在身上做的,何况身旁多的是希望有机会巴结奉献的人,如我母亲!唉!张重轩太太硬要请我们午膳,我心里一直挂念倩彤。推辞好意,由着母亲跟他们厮混去!接到倩彤工厂去的电话,都说她在忙着。我看反正有空,干脆开车子到新界去,直上她的厂房,看看她的精神如何,才放得下心!前天晚上,闹得也太疯了。

跑到倩彤的工厂去,刚好午膳时间。工厂只余一些工友,一小堆一小堆地围着吃盒饭。

我朝写字楼走去,好几张写字台都空躺着,想是外出午膳了。

倩彤的办公室门外镶有个小铜牌,写着“董事总经理”我轻轻敲门,随手推门进去,吓得什么似的……“对不起!”我支吾着,一脸发烫,进退为难。

倩彤正在跟施家骥在房里头接吻。

我的出现,最最最最不得其时。

“没关系!”倩彤整整衣襟,倒落落大方地拖住施家骥,给我们介绍。

我还是微垂着头,跟这位施先生打招呼的。

施家骥说:“听倩彤提起过你!”我笑。

“一道到外头去吃午饭吧!”我想,有情饮水饱,原本他们就连午饭都不用吃了,如今因有了程咬金在,非改变计划不可。

“谢谢你了,我只是路过,来看看倩彤,招呼一声就得走了!”真是的,太阳底下的谎话可其多,塞大半小时车子赶到新界,就为打声招呼?哈!“难得有机会大家聚在一起谈谈!”看得出施家骥是个有风度的人。

我正摸棱两可,倩彤代我出了主意:“别跟郁至客气,我送你到电梯口去!”如此地下逐客令,我是非走不可了。

“为什么不先给我一个电话呢?”倩彤边陪我走,边问,语音平和。

“我摇了两次电话来,都说你在忙,我想你不会外出了,便走上这一趟……”“有事找我?”还会有什么事呢?人怎么三朝两日就一百八十度变?“看看你的情况!看样子,你们言归于好了!”“也许是你帮的一把忙见效了!改天要好好谢你!”“说什么客气话,有事就找我吧!”“我会!”倩彤扬扬手,一张开颜畅快的脸就隐浮在电梯门外了。

步出工厂之后,我忽然有种失落感。不能说有种被利用了的不快,那未免太严重了,别说倩彤并非这样辜恩薄情的人,我亦不至于如此气量浅窄吧?或者,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一道儿在雨过天晴之后吃一顿午饭,有什么不好呢?也许,化干戈为玉帛了,倩彤珍惜着每一分一秒跟施家骥在一起的时光,容不了任何局外人,那也是情理之内的事,不一定怕我以功勋自居,出言不逊,坏了刚缝合起来的关系的!就为这么一件小事,我整天气闷!无端端钻进牛角尖去干什么呢?从前我总是个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近来真的不一样。每遇一事,总从多方面去想、去分析、去思考,而得出的结果,都是心烦气躁,老觉得我周围的人,没有谁拿我真心对待!我能吃一点亏,他们就对我好一点,那是爱我呢?还是爱我为他们所作的让步甚而牺牲呢?这种思虑真真危险!都要怪这些日子来,我抽空看多了书的缘故吧!从前在大学里头,我是能思考的,因为老师、同学们全都在不停互相刺激,将书本上的疑难以至生活上的细节都放在脑子里消化、过滤。然后吸收!那年头有它的乐趣!单是一个晚上,女生宿舍的电话响起来了,找倩彤,是那个热烈追求她的男生,叫什么彼得的,邀约我们吃消夜去!我和倩彤正饿弯了腰,加上念书念得有点闷,到外头吃顿好的,实在求之不得!我立即整装待发。可是,倩彤才换上衣服,就催我把同系的另一位男同学,有好好先生之称的查理也请来一道成行。

我如言摇电话给查理,他正半睡半醒,推辞了!我和倩彤走到宿舍楼下去,倩彤又回转身来,跟我说:“再打电话给查理,说我们这就去接他!”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硬要查理出来凑热闹,又非玩桥牌,是必“四人帮”不可!终于查理敌不过“好意”而出山了,一顿消夜轻松愉快地吃过后,各自回宿舍去。

我当晚睡在床上就想,这整件事有什么意思呢?终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倩彤不喜欢有人看见她跟彼得走在一起。因为倩彤对彼得一点以身相许的意思都没有,她坚决不要旁的任何人误会,尤其夜深人静一起吃消夜,更引人疑室。纵使有我在身边,也难辞嫌疑,因为倩彤习惯在大小场合都把我带在身边。她在校园内,一般都认为她是待价而沽的崔莺莺,我是傻头傻脑的小红娘!彼得当然不是张君瑞的料子。真命天子还未亮相,不能扼杀任何机会,自绝门路!于是加插了一个查理,局势明显地是同学大伙儿消夜,别无私情,莺莺小姐才安心出动!结果,我的分析求证于倩彤,她但笑不语。并拍打我的头,以示奖励我肯动脑筋!大学教育其实不尽是书本知识的灌输,这种心思细密的锻炼,也是从那时起经营成长的。

只是多年闲置散在家,变得迟钝了!这些日子来,故态有点复萌,我重复,想必是书又看多了的缘故。

谈起书,单是装运至加拿大去的就不少,我还刻意地买了很多本小说!喜欢写实作家的作品,因为大多心里头的话,老是有口难言,一旦被写了出来,仿似炎夏天时喝一口凉茶,清心润肺!我预计,在加拿大闲着的时候必会多,也正是念书的好时光,沛沛快要考上大学,她自有其独立的新生活,保守如我,在大学时代,都是自来自往,如今希冀十六岁以上的孩子们长伴身旁,是妄想了!至于锦昌,一年怕只来看我不到三次了!愈想逃避的日子愈快来临。启程在即,母亲代郁真约我们一家吃饭,算饯行。

我有点犹豫。自从那次在电话里跟郁真发生口角,姐妹俩再未见过面,心实在不忿。

母亲看我脸有难色,立即不屑地干笑两声:“还在使你的臭脾气!”显然是知道两个女儿的其中过节,又是例牌的偏帮着小的来踩大的,从无例外!我没做声。实在解释不来。

“说你呢,就必把我怪在心上,认定我偏心!不说呢,如骨鲠在喉,真正不吐不快!你老大的弱点就是自卑感作祟,人家的正常要求,你偏看成迫害,自己稍为容忍那么两三次,就觉被人看轻了,硬吞掉九重委屈似,非要反噬不可。”母亲的指责言辞极度尖刻,然而,积数十年的经验,早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有时给她说得多了,也真怀疑自已是否真的小家小器!无谋无勇,托庇于人,自卑感是有的,至于有否因膨胀过暴,危害他人利益,就不得而知了。

我原以为自己总是事事谦和,忍无可忍,重新再忍,偶然在一忍再忍三忍之后发作一次,人家就拿了它作把抓,严厉指责我,谁知看在别人,例如母亲眼内,我还差劲到竟无丝毫委屈可言,只有情屈理亏的份儿,夫复何言?“你要赴郁真的约呢,抑或另有打算?自己回个电话说清楚了事,别让人家好心着雷劈!”我终于给妹妹摇了电话,约好了会面的酒楼,一家大小同往。

郁真把家姑和锦玲一家又都请在一起了,原来嘱我把倩彤也叫来,碰巧她忙,就只有我们一群亲戚作家宴,算是给我十足的面子了!我是认真地想过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难度其实并不比攀登额菲尔士峰低!谁没有磨擦过节呢?反正对方肯放下阶梯,彼此可以落台,就不必纠缠下去了。谁对准错,都是指顾间事而已,天下之大,有更多的是非可能要理,还拿这种小口角放在心上干什么?犹有甚者,血浓于水。想到最后关头,我还是肯定爱妹妹的!郁真的好处,以独立个体而言,也十分值得欣赏!不是吗?有才华的人,稍示轻狂,应该接纳!倩彤又何独不然?饯别宴上,气氛是愉快的。郁真是硬性子的含蓄人,她从小做错任何事,死不肯道歉,但很多时。她都肯改。唯其如此,才有进步,才有今天。

她也没为上次口角一事,特别跟我解释半句,只特意坐在我旁边,不住地给我添菜。这举动,当然是别饶深意。我这个做姐姐的看得出来。

郁真对沛沛说“到加掌大去,你要乖乖地照顾母亲,若是你母亲少了半根毛发,我这姨姨要给你算账!”借重教导孩子的说法,表达了她的关心和认同,心实铭感。

饯别宴能在和洽的情势下结束,最难得的是家姑一反常态,没说半句不得体的言语,不用我嚼下的食物从背脊骨滑落,真是万幸!我看,一来因为我有母亲在场撑腰,两军对峙,一下子动了干戈,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时分谁也不愿意,于是都显得小心翼翼。二来定是做儿子的老早有话提醒,难得媳妇肯只身走天涯,为家庭而受委屈,身负重任,三呼谢恩还来不及,开罪了先头部队,于大军无益。

我算是吐气扬眉的了!万望三年快快地过!宴罢,郁真把件小礼物塞进我口袋里,轻声说:“留个纪念!”我抚着礼物盒子,深深感动,到底妹妹情深。真懊悔怪责了她这些日子!其实,我并不难应付呢,只须待我厚道一点点,我就感谢落涕了。我只不过渴望,非常非常地渴望有人疼我,幼稚是不是?我握住郁真的手。良久,不放,激动地说:“有空闲来我家看望母亲和锦昌!”郁真点点头:“大姐,希望你能适应!”“我会的,放心!”明显地,郁真至不放心,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寂寞并不易挨!”唉!谁又说过做人容易了?连我这么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主妇。自问也有成箩责任,弄得腰酸背痛,忍在心里头的翳与涩,又何尝不日重一日?我们一家三口选了个星期六启程移民温哥华去。锦昌要赶在下个周末就回港来了。

机场上,倩彤赶来,一脸的匆忙,但喜悦。

“你忙,就不要来了!反正加港两地,翌日可至,你又常到美国去,还怕见不着面!”我看她忙成这个样子,心疼!“不,不,不!”倩彤摇摆手。“我给沛沛送来一封利是!”倩彤把张汇票塞给沛沛。

“妈!”沛沛拿眼看我。顺手把汇票交我做主。

“倩彤,不成呢!这么个大数目!”我看到四位数字的加币。

“别噜苏!你我情谊,岂仅如此!”我真真安慰。

“倩彤,你好好保重!施家骥待你好吧?”“形势大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由你这傻大姐的一番话,就扭转乾坤?”“怎么了?”“家骥的压力消弭于无形,他太太岂只不再威迫我们,并且,有意思离婚……”我愕然。心上立时有一陈震动,有点不忍。

倩彤是肯定眉飞色舞的。

一时间,我无法接得上嘴,锦昌这就催我上机了。

白云深处,我犹自迷惘。

每天都发生不同事故,我们如何处理?是对?是错?甚多时是模糊不清,更多时是自以为是。

我竞在离开土生土长的城市、开创另一个新世界的重要而应该战兢的时刻,想起了我一度视为敌人的施家骥夫人!对她,竞有颇深的牵挂!我望了坐在身旁的丈夫一眼,感慨更甚!温哥华夏天天气不错吧,最低限度,自我们下机的那一天直至锦昌回航,一连八天,都春光明媚,一城锦绿,风和日丽!锦昌最要紧的事,是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温哥华西区的自置小平房中,亲眼看着这头家重建在枫叶国土之上。

那是一所锦昌拜托海外同业给我们买下来的房子,屋龄比我还老,竟五十有多,外观朴素,里头扎实,有两厅五睡房,宽敞至极,足够我们一家三日之用,依锦昌的预算,将来是要把两位母亲都接过来的,届时虽是两虎同穴,但时势迫人,老人家大抵会明白人在异乡,等于虎落平阳,以前的不肯迁就,也自然会变得互相忍让了。

锦昌跟我说:“房子只写你的名字!懒得在报税及其他一切要签名的事上,还要把文件寄来寄去,太麻烦了!”“你不怕我夹带私逃?”我调皮地问他,心上不知有多安慰。

“逃到哪儿去?”“当然是洋鬼子的怀抱里去!”“你别天真,高估自己材料!”哼,还是仗势欺人。这年头的女人岂可看轻,谁没有揭竿起义的勇气和力量。当然,树大有枯枝!何其不幸,我就是枯枝之一。知妻莫若夫,我只好鸣金收兵!一家三口,其实难得有这十天八天的假期。我们白天开车去逛城市,购买家用杂物,正正式式地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其乐融融。

如果日子能一生如此,快乐死了!可惜,好景老是不常。明天,锦昌就得抛下我母女俩,回香港去了。

这一夜,夫妇俩轻怜浅爱,尽在不言之中。

天色已近微明,我累极,却不成眠。锦昌背着我睡,我抱住了他的腰,紧紧地抱着不放,在他赤裸的背脊上,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你醒了?”锦昌问。

“不,我根本没睡!”锦昌翻了个身,望住我。

“舍不得,是不是?”“嗯!”“不是说,我们老夫老妻了!”“对,三朝两日,沛沛就会有男伴,然后谈婚论嫁,我们要等着带孙子了!”“那还有这么多柔情蜜意?”锦昌笑我。

我拿手指抚弄着锦昌的耳朵,轻声地说:“我们其实还年轻。”“原来是不放心我。”“怕没有人照顾你!”“那还不容易!”锦昌哈哈大笑。

我捶打他,连连骂道:“你找死!”锦昌使劲地抓住我手,强吻在我唇上,翻了个身,扯下缠绵眷恋的又一幕。

温哥华的生活淡如白开水,我相处的两三家朋友,是老华侨,全部日出而作,日入而归,半点越轨非凡的生活玩意儿都没有。

幸好正如锦昌所料,我是可以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非但生活不用刺激有如拔兰地,连比较浓烈的咖啡,都不是我的口味,故此,真的竹门对竹门,我和温埠对上了胃口。

沛沛快乐得如天天自巢内起飞的小鸟,她交朋结友的能力高强至极。才到哥伦比亚大学去选读一个暑假班,学西洋画,就立即有极多课余应酬,玩个不亦乐乎,一到正式开学,更忙得不成话了!别说不用我陪她到处耍乐,倒转来说,我要她腾空一个晚上在家里给我这老妈子做伴,也不可得。

我曾在长途电话中,向锦昌表达忧虑:“沛沛太过活泼,老是交游广阔,我管都管不住!”“那就不要管好了!”“这是什么话?慈父多败儿,都是你惯成她这个样子的!”“现在不流行三步不出闺门!”“过犹不及!”“她聪明绝顶,你怕她吃什么亏?业精于勤,荒于嬉,沛沛既然能耍乐而不忘读书,成绩斐然,你不是白担心!”“可是,到底是女孩子……”“这世界大把女孩子害男孩子神昏颠倒,闹失恋的男孩有可能多过女孩!”锦昌总是觉得我杞人忧天,夫复何言?“我看,你把心机多放在组织自己的生活上,还实际一点了!”我?可也不愁寂寞!我其实并没有刻意重组生活,一般地洗衫煮饭买菜,然而,人际关系简单得多,我自然地轻松写意起来!不是吗?不用服侍锦昌,少了母亲的噜苏,没有了家姑的尖酸刻薄,连妹妹的臭脾气也不用受,老友倩彤的紧张又眼不见为干净,至于沛沛,她脚一站在加拿大国土,也同时向联合国宣布独立似!我名义上孤军作战,把个家族安全责任揽上身,实际上,比在香港时还要优游自在!那三两家朋友,多在周末一起上中国茶楼吃顿点心,他们喜欢搓麻将的,饭后组局,我便又回到家居来,打理杂务。

屋后园子的花草,与那从香港拿来的一叠叠书,是我日中的良伴,夏日阳光温软,我剪花栽草,冬日雪深寒重,我围炉阅读,时光也许就是如此过足三年吧!偶尔,我也会接获母亲和家姑指示,要忙那么三数天。

只因王段两家的亲友不住地到温哥华来旅游、探亲、视察民情以作日后盘算等等,我就得悉心招呼他们,当向导!单是那三文鱼场和维多利亚的玫瑰园,我来了十个月,去过九次!哈!最近,王家的一位亲戚,先前以小投资移民身分到温哥华来定居的球表哥和球表嫂,跑来跟我谈生意。

我真的受宠若惊,吃吃笑地问:“球表嫂,你怎么看中我了?我这么一个家庭主妇能做生意?”球表嫂倒是个积极实惠的本事人,开门见山地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生意有什么难懂,那年头,我不是跟你一般,是个家庭主妇,看着周围的女朋友,一逛街就买那些人造首饰,就是富户人家的太太们,都因应酬多,治安又欠佳,干脆光顾这种乱真的玩意儿来,我才试着办货,以家为铺,继续发展出点成绩来,还以此移了民。你说到底是个大学生呢,念的还是商科,底子比我好得多了!”说得我的心都活动起来,有点跃跃欲试!因问:“我能做些什么生意了?”“做服装生意!”球表嫂很认真地说,“我的好朋友是航空小姐,能给我们带一些香港时装来,本地的服装实在贵,尺寸又未必合东方女士的身材。我原本打算在唐人街附近找一间铺位,把人工首饰连服装一起作零沽发售,但租金实在昂贵,我想起从前以家为铺的方法,最理想是把个地库改装为服装店,先靠口碑,转辗介绍,从低做起!我家在列治文,不及你家在西区方便,寻且列治文的土地水位低,所有房子都没有地库,于是我突然想起你来了!”“我真怕学不来!”“哪里话,世界上没有学不来的生意。反正闲在家里,找点精神寄托,又有外快,何乐而不为?”说得也对,我尤其记得家姑曾故意以球表嫂的本事,跟我的无能作个对比,有日让她知道我也跟她口中所说的本事女人肩并肩地做起生意来,岂不快哉!想着想着,开心得整夜难以入睡!凌晨早起,直盼着球表嫂来带我到四海酒店跟她那位航空小姐朋友会面,相议细节。

是不是真的鸿运当头了?事情比我想像中更为简单顺利,第一批货将于日内运到。我和球表嫂合股,每人只拿了三千元加币出来,一点风险也没有。万一完全无人光顾,就把服装对分,自己拿来穿好了!我突然忙碌起来,心情却出奇地好,因而精神绝佳。

当然,首要功夫是把个地库收拾出头绪来,并且联络木匠,简单地给我装镶一些挂衣服用的木架。地库不算大,但十分适用,一厅两房,其中一个房间正好用来作顾客试身室,另一个则成了我的小小写字楼,客厅顺理成章是陈列室。

我细心地把沛沛占用的一个书房收拾,把她的物件搬到楼上去。

沛沛这孩子,全部东西乱放,撒得一抽屉的杂物、纸屑、化妆品,应有尽有,我正好趁机给她分类归位。正收拾间,赫然发觉有几个小盒子,随便用张白信纸包着,就顺手拆开来看。天!怎么可能?我顿时间跌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面孔,烫手的。沛沛,自己的女儿,才那十五岁多一点,就晓得买备这一包包的避孕丸!她用得着了么?还是,已经开始非用不可了?一整天,我不能自制的神不守舍,从屋头走至屋尾,甚至走出花园,还是头昏脑胀,显然环境不能让我松弛下来。

我几次要打电话回香港去给锦昌,可是怎么说呢?分明是我管教不严,更惊出一身冷汗。

晚上沛沛终于回家来了。我一直跟着沛沛走进她卧房,心如鹿撞,做错事的仿佛是我,几经艰辛,才鼓起勇气说:“我把你的书房搬到楼上去了。”“嗯!”沛沛把牛仔裤T恤脱掉,成熟的身段呈现眼前,那对修长的腿和圆鼓鼓的胸脯,实在诱人,连我这做母亲的都看得……有点……热血沸腾。

“沛沛!”我手心冒汗,不停交叠着,令自己的手指扣住自己的手指,企图镇静。

“什么?”“你别习惯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然后周房间地走!”“哈!这儿除了你,还有别些什么人吗?”“好习惯是一份修养!”沛沛耸耸肩,照旧伸手把胸围解开,再套上睡袍!“不是做妈的噜苏,我看你做女孩儿家的毛病真多。”我决定纳入正轨,“我替你收拾了半天,才弄好你的书房,太多零碎杂物,你自己都不整理。”我是故意这么说,留心着沛沛的表情。

她竞毫无反应,一屁股坐到床上去,拿起电视遥控机,在选电视台的节目,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耳去。

我真的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干么言词闪缩,我凭什么惊成这个样子,不敢跟对方摊牌!“沛沛……”“嗯!”她双眼仍没有离开荧光幕。

“沛沛……”我深深吸一口气。

“妈,你别吞吞吐吐的,究竟什么事?”“我今天给你收拾书房的抽屉,翻到了几包……避孕丸!”终于说出口来了,“是你用的吗!”“当然是我的,难道是你用吗?爸爸又没有回来!”“沛沛!”我惊骇得把眼睁得老大,睁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大言不惭!”“我干错什么?”“你还不过十六岁……”“所以就要有备无患。我不喜欢当未婚妈妈!你其实应该给我介绍,让我老早采用才对,可是,不怪你,你是古老石山!”我呆立着像支盐柱。

沛沛拿眼看我,吓一惊似的,问:“妈,你大惊小怪干什么?你不习惯而已。”沛沛说得对,我太不习惯了!“沛沛,那么说,你已经……”“有什么稀奇呢?”“你爱他吗?”“谁?”我吓得手脚酸软,扶着床沿坐下。

“你说那些男孩子们?”沛沛把我梗直的身子板过去,让我面对着她,说:“妈,现代生活并不如此!哪里有这么多的爱情,真有爱情这回事的话,也是可遇不可求。人在未有奇逢之时,要生活,对不对?生活是有齐各种需要,就是这么简单!”我呱的一声哭起来了。

沛沛抱住我,猛拍着我的肩背:“快别这样,快别这样!”这成什么世界,我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变就变,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浪荡子的模样,我完全不知不觉!我觉得羞耻、惭愧、不知所措,我枉为人母!“沛沛,我不明白……”我抽噎着。

“这真是最最简单不过了,我只不过想活得从容一点,想更受周围的人欢迎一点,如此而已……”沛沛从小就喜欢在学校出风头,她总要同学们以她为马首是瞻,同班内有同学家势比我们好,更受欢迎,她就大发脾气。

发展至今时今日,竞变了另外一套年青人的人生理论,我吃不消,我抗议。

沛沛没有再纵容我,她一本正经地说:“妈,我已成长,我功课成绩好得跳了一级考上大学,依然名列前茅,我不会变坏,将来必有起码在社会立足的本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私人生活要如何处理,你由着我拿主意好了!”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接受我身边的人变质!我哭了一整夜,休息了三天,心情才算慢慢平伏过来。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球表嫂那儿,我推说抱病,因为我仍然自觉丢脸。

沛沛呢,没事人一般来去自如。

我还能怎么样?跟她吵?把她缚住幽闭在家不成?不论发生什么事,生活还须持续,那是写实小说里说的至理名言,我只好谨记,兼且尝试遵行。谁说小说载小道就不值得看重?人生能有几回逼上国族恩仇的际遇,还不是生活的各式坎坷要应付而已!于是从第四天开始,我又再为小小的服装店,重新投入工作。

终于荣升为老板娘了,更出乎我意表的,非但其门如市,连沛沛都把她的一些外国同学带回来,让我做了点生意。

沛沛拍拍我的肩膀说:“妈,你要好好追上时代,这下子你是干对了!活得比以前有生气,得人尊敬!”怎么一当上了职业女性,就活像一登龙门,声价十倍,连自己女儿都另眼相看。能赚钱的女人,原来真正非同凡向。

我在长途电话里头给倩彤报导了这个讯息,她不能置信地在哈哈大笑:“温哥华山明水秀得会把个土包子培养成生意人?我不信,我不信!”信不信由她,我的业绩连球表嫂都叹为观止。她还决定把一些人造首饰,也放到我小店来寄卖。

我也许有点傻劲。对前来看衣服的顾客,一律温言柔语地服侍周到,必先给她们冲杯奶茶咖啡之类,然后任由她们翻天覆地地试穿服装,到头来,一单生意都不成交,我还是笑嘻嘻地请她们有空再来玩!于是她们真的又来了,带来更多的朋友,日子有功,总会做得成生意的。我暗地里想,没料到我的温吞水性格竟然变成销售的法宝。

这一阵子的生活堪称忙碌,竟然想起没跟锦昌通电话有好几天了,他也没有摇电话给我。这真难怪,现在才明白有事情搁在心上,老想着工作上如何打整的人,是会心无旁骛,连自己亲人都忘得一干二净的。

我当然有份歉意,连忙摇电话回家去,这大概是香港时间晚上十时多了。

“喂!锦昌吗?”我喜悦地喊。

“嗯!”电话传来了悉悉碎碎的被褥声音。

我笑:“你在干什么呢?”锦昌没有回答。“我吵醒你了?对不起!”“以后有事,你摇电话到我办公室去好了!”“没想到你这么早就上床去……”“明天再给你电话!我现在很累!”可怜的锦昌!独个儿在香港生活,下班后要自己动手煮食,或在外头餐厅吃饭,才得回家去休息,一定是累的。

以往有我在身边,很多琐碎事能帮忙,例如冲茶、切点水果、放洗澡水等等,突然全部要自己动手,会觉得烦!我和锦昌是真的各自负起家庭日后安定的责任,只是,我还可能比他更舒服愉快一点。

温哥华的生活对我而言,是舒畅得很更兼生气勃勃、前景光明的。我从香港跑来这儿一年,好像把条鱼从一潭死水捞上来,放在另一个清澈的池塘里,我游得更迅速、更活泼了。

然,我也有困扰的时刻……不只为沛沛的成长,非我始料不及,心头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也因为我实在想念锦昌……连十六岁的女儿都晓得正视生活上种种正常的需要,包括情欲,我又何独不然?多少个深夜,我葛然惊醒,想起锦昌,脸上发烫,浑身肌肉一阵又一阵地轻微抽动,像被一群群的蚂蚁叮咬着,落实了紧张与空虚交替着煎熬我的难过与苦楚。我屡屡地抱紧枕头,咬住被角,心上狂喊着锦昌的名字。好艰难才候至天明!锦昌快要回到我身边了,原来说好了在上两个月就回温哥华来度假的,后来因工程吃紧,锦昌说再延半年,我也就只好再多盼两个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别胜新婚的时刻应是更甜蜜的。

周末周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为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旅居温哥华的香港太太小姐,包括仍保持职业女性身分的女士们,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头去轻松一下。

其中一个受欢迎的节目,就是跑来我家地库,试穿衣服。

在我这儿购物,除了购物欲得到满足外,她们总有不少额外的收获,例如女朋友们刻意约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他约会;也会无意间在选购服装时碰上了旧朋友,欢天喜地地相认一番,又多个玩伴了。这在比香港寂静百倍的温哥华实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应酬缠身。在加拿大,有人说日中要拼命去喝开水,可使如厕次数增加,以此谋杀时间。虽未免夸张,却可见两种都市生活的迥异。

半生人未试过有如此闹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脑儿把从前服侍家人的劲道使出来,让来我家小坐或光顾的仕女们都益发觉得宾至如归。

球表嫂这生意合伙人,每逢周末就来我家帮忙打点一切,我便腾空弄些中国式的小巧点心,一盘盘放在地库小客厅,让客人们自由品尝。最拿手的把戏是改良的葱油饼与榨菜混饨,总之咸的甜的,吃得各人津律有昧,人人赞不绝口。球表嫂顶会打蛇随棍上:“口里称赞并不实惠啊!要给我们老板娘一点鼓励,就得加把劲,多试穿衣服,多捧场!”一大班女人就是个个周末如此闹哄哄地过。而我们的小生意,实实际际地稳步上扬。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头灯看书,真是一大享受。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稍一犹豫,铃声便停止了,也许是找沛沛的,她在分机接听了。

沛沛这女儿,饮了外国的水,身体和心思的成长速度大大出乎我意料。开头我担心,甚而落泪。过下来,我无可无不可地接纳了。是因为我性格上的优柔寡断、逆来顺受,抑或我对她如此成长,予以认同呢?真难说!沛沛愈发变得有主张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学业上,她最后决定放弃品种改良学而主修经济,副修商管,功课因她跳级而相当吃紧,她不但应付得来,还强迫自己修念法文。要在这国家生根,法文相当重要。看来,她老早为自己日后工作前途铺排得井井有条。

沛沛又顶晓注意健康的,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网球好手,有资格出席校际比赛,说下年度会到东岸去参加国际大学网球赛。

连服饰,沛沛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钱,品味的培养,不知源自何人何处!她可以拿我两件月下货式,稍换配搭,就穿得与众不同。

如此的一个女儿,是不用我牵肠挂肚的,至于说……我还不设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寻烦恼的份儿。说得庸俗至极,而又最现实的一句话,现代大学里头剩下多少个处女处男了?直撑至洞房花烛夜才一尝云雨滋味的,怕生理与心理都有点怪毛病!我只能如此去确定自己的女儿是再健康再正常没有的了!这叫自我安慰。

有人轻敲房门,当然是沛沛。

“还未睡!”我放下书本,对女儿微笑。

“刚才是郁真姨姨的电话!”“是吗?怎么不让我跟她说句话?”“我问过她,郁真姨姨似乎急着要收线!”“那么,她摇电话过来干什么呢?”“哈哈!”沛沛几乎欢呼,跳到我床边来,吻在我的额上说:“郁真姨姨说,给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欧洲去,让我在法国住两个月,学画及进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学的一位路易巴尔教授是好朋友,说好了要照顾我,郁真姨姨负责送我机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绩继续优异!”“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惯坏了!”“妈妈,你高兴吗?”我笑而不答。还用说呢,当然是高兴的,谁会看着自己骨肉被人欣赏照顾而不高兴?更何况出心出力的是亲妹子,无疑是对我的一重尊重与关怀的表示!我曾为生郁真的气而内疚了一整个晚上。我这人,也许连俗语说的所谓“鲜鱼头,老衬底”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只是“老衬底子”,只要有一点甜头,就想着终生图报。故而,又想起锦昌来,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为他,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周一,通常是最少客人来光顾的日子,我总在这天早上到超级市场买菜。回到家来,信箱例必塞满了信,多是各款账单,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记账整理。

这天正要开门进屋,邻居那位胖胖的杜伦太大,一边笑着,一边挪动那二百磅的身躯,从园子的一头走过来,扬着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唤:“王太太,王太太!”真不得了,才急走那么几步路,杜伦太太就气喘如牛兼满头大汗,她隔着篱笆把信递给我:“刚才邮差来过,是双挂号信,你外出了,我刚在园里踱步,邮差就托我代你签收了!”“谢谢!”“没有什么重要事吧?邮差说,是香港法庭的信。”我愕然,怎么可能?也就笑笑,再谢过胖太太,跑进屋子里。

把一应杂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来,拆开那封挂号信,细阅之下,登时间呆了。

再读,手开始发抖,抖得连握着的那张单薄的信纸也有如在风中震荡。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恒茂银行控告我欠负二百万元债项,不作清还,向法庭申请得直,传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来向我追讨。

浑身的血液,凉一阵冷一阵,然后又像立时间停止流动,甚至乎抽离,我体内空洞洞的,只余两只眼珠子不停翻动,干翻动……我以为我会立时间大哭一场,可是,我没有。

也许哭出来会好一点,但,我只是惊,极度的震惊。

我明显地呆坐在厨房里很久,很久,很久……然后,愈来愈惊,体内恢复一点知觉,心在狂跳,不住地跳动,就快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似的。

是真的,心要像吐血地吐出来了,胸腔的翳闷难受到顶点,我无法不蠕动着身躯,扶着墙、门,走进洗手间去,然后把脸塞在抽水马桶内吐个不停……把今早的早餐全部吐出来……我跌坐在地上,嘴角残余的脏物,是一阵难以形容与忍受的酸臭,我再吐、吐、吐,吐至体内最后一滴的黄胆水!我什么时候晓得挣扎起来,摇电话给球表嫂,实在不晓得了,我模模糊糊地只记得我请她要关照沛沛和那服装生意,我说:“我有急事,要回香港走一趟!”“什么时候回来呢?”对方问。

我怎么知道?也许这一回去,就要关进监牢里去,一生一世都不可以再出来了。

我蓦地放声狂哭……我把自己关在睡房内,哭足了一整夜。

我躲在被窝里哭,实在回不过气来了,便挣扎着起床,跑到洗手间,双手撑着面盆,扬起头来,被自己那一脸的紫白吓得重新再哭,直至鼻孔塞住了,再透不到一口气,就只得张着嘴巴,苟延残喘。

这一夜,就是如此拖着,过去了。

晨光亮微,我下意识地洗了一把脸,步步维艰地走到女儿的房间去。沛沛没有锁上门,她睡得好熟,被子被踢跌在地下。她从小有踢被子的习惯。

我只匆匆地看她一眼,留了张支票与便条略作交代,一发觉我的眼眶又再湿热,就立即把小被拾起来覆盖在沛沛身上,掉头便走。

电召的黄色计程车,把我送出机场。在候机室内堆满了回香港的乘客,无一不笑容满面,急不可待。只有我木然地躲在一角。

还能从极度震惊中晓得要立即安排返港,已是我万万意想不到的了。

我是无辜的,故此,我不应逃避。

这个信念,支持着我站起来,面对难以估计的困难!锦昌知道此事会有什么反应?痛骂我一顿,抑或认为我愚不可及,要闹离婚?我的天,不能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否则我会不支晕—倒,事情更不可收拾。

也许,那张告票是循例式的警告信,其实张重轩一家老早巳把事件摆平了,二百万港元对他们是什么呢?母亲曾说张太太一买首饰就是半个千万;母亲又说人家只不过给我们面子;拿我们看成知己,才有这担戴,难道存心陷害我不成?母亲还扬言如果对方出了事,就由她老人家代为偿还债项,不用我操这个心?母亲……从小至大,母亲有试过悉心照料我吗?我连连冷颤!实在不能想得太坏。上天是公平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大意,只是大意,但大意的过错即使罪名成立,亦罪不至死,罪不至坐牢,是不是?不让锦昌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我只请倩彤帮个忙,撒谎说她跟施家骥出了乱子,要我赶回来陪她几天,一候事件平息,我就回加拿大去了。

我突然心里发急,宜得下一分钟就能返抵家门。

母亲也许早如热锅上的蚂蚁,候着我回家去。她一定忧心如焚,觉得对不起我。说到头来是自己骨血,不能太令她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时蒙蔽了,才会向我提出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担戴的应该是年轻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担心。我这个主意是要打定的。

况且,我回到锦昌身边去了,就等于有支持力量!或许我瞒得住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于平伏,能冷静地处理此事。万一瞒不住他呢,极其量是发一次前所未有的脾气,然后他会给我解结。总之,能回到锦昌身边就好。

从昨天开始,处处都事与愿违。我愈急,航机愈迟抵达目的地。在日本转机一程误点,让我等足了三小时,抵达启德机场,已是晚上九时多。

我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小包载着替换的内衣裤,火急地冲至移民局柜位,心又再一次像要从口腔里跳出来,感觉实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难受。我毕生都不会忘记。

那移民值班官员看我一眼,我宜得有个地洞就这样钻进去,永不要回阳间来了。如果在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来把我带走,我会无地自容至何境地?浑身冰冷,如堕万丈冰窟。

过了一千亿个世纪的时间似,那移民官把护照交还给我,并没有说什么话。

这是我整整两天以来,得着的一点畅快感。事情显然末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险局面。

我跳上计程车,回到跑马地的住所。

沿途,体温开始有点回暖,到底家门在望,亲人可即!我放下一半的心!从手袋里拿出钥匙来开启大门,这个亲切而熟悉的动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复地做着,如今竞变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轻开门声和脚步,因为大门才开启了,我就发觉一屋的幽暗,客厅饭厅与厨房都没有亮灯,大抵是锦昌和母亲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表,还未到十一点。然,母亲如有牌局,她是决不会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还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见她的心情轻松,表示事态有转圜余地或已解决了。

至于锦昌,这些日子来,他好像习惯十时多便已累极上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发上,踢掉了鞋子,然后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门,才发觉房门虚掩。

我静心地听着,房内有微微的声音……是人声……是人的喘息声……是男的,也是女的浓重喘息声……我告诉自己,我又在做梦了。

连连的恶梦。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里,真是头头碰着黑,连幻觉都如此无聊,太恐怖了!屋子里刹那间寒风刺骨,我紧紧地抱着自己,不动。

房内仍不住传来悉碎的被褥纠缠之声……我拿眼看看四周环境,看看自己有没有走错地方……也许,我这糊涂蛋跑到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我们的这幢大厦,每个单位都一模一样!念大学时,我就曾经如此糊涂过。只因考试,连夜在图书馆里念书至天明达旦,拖着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躯,步回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顶一层,其余各层皆是男生宿舍,我转呀转的,转了好几个弯,自以为已到目的地,推门一进睡房,见床便躺下去。睡醒时,一室阳光,我睁眼看看床头书桌上,怎么放置着一大叠一大叠的电子物理书的呢?好莫名其妙,从哪时起,我开始转系念理科了?还在狐疑之际,骤然看见物理系的一个男同学惶恐至极地坐在我对面床上,戒备地把自己的身体拼命缩向床的角落。我惊叫:“你在这儿搞什么鬼?”对方吓得什么似地嚷:“我正要问你!”老天!我拍着额头,差点昏了过去。

这个笑话,传遍校园。我就是这么糊涂,转呀转地少攀了一层楼,碰巧那床铺的男主人当夜没有回宿舍,于是,我累极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人在极端疲累之下,是会发生不可思议、无从解释的错误的!一定是摸进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离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脚上似有千斤重担,动弹不得。

我多么的可怜!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对象竞不是我!我的心开始绞痛,紧紧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间里头,听到了男的声音,那么的温柔无奈:“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对不起另外一个人!”“不要说了!”对,不要说了,说一亿个对不起是不管用的!我仍然站在原处,僵、冷。

“我口干!”男的声音又在响。

“我给你拿杯水!”过得一阵,房间的灯亮起来。

房门打开。

凄厉的一声惨叫,并不是我。

锦昌冲出来,一把抱住郁真,忙问:“什么事?”话才出了口,他望见了我,比见鬼还要恐怖,眼放绿光!我没有怎么样,只说:“让我进去,那是我的房间!”我在他们的身边擦过,把房门关上。

阔别才不过三百多天,睡房布置丝毫不改!那枕、被、床盖,尽是旧时模样。

我胃内一无所有,看着凌乱的一床锦被,再吐不出一点儿剩余的渣滓!随即,我倒在地上!再转醒过来,怕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

人生就是这样,你栽你倒,你醒着,你站起来,全是你个人的料理,跟旁人无关!我扶着床,站起身来。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个精光。

开了浴室内的花洒,从头至脚,重重地洗刷干净。

我站在镜前,一个裸露的女体,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吗?我笑。

人与兽,何异?才不过是三天功夫,我的裸体告诉我,已经消瘦,憔悴不堪!我用大毛巾裹着自己,拉开了抽屉,翻出了一套旧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细地看清楚,的确是自己的旧物,才放心穿上!房门打开,走出客厅。

锦昌立即自沙发上站起来。

阳光自四方八面映进来。当初我们决定买这间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这个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龌龊得不能再龌龊的时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许陌生。我于他,想也如是。

锦昌一夕之间,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过分明显了,须根子如丛生野草,杂乱无章,有一种……一种肮脏得离了谱的感觉,他从来不是如此的!锦昌望住我,踌躇只那一分一秒,就冲上来,抓住我的手:“郁至……”“对不起!我有急事要赶着回来,没有通知你!”“郁至,请别这样!我一夜没有睡,我怕你有不测,我想过要报警!”“母亲呢?”“她回乡间去了,没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间去的。”“啊!”我应着。

“郁至……”“锦昌,我真的有要事赶着办!”我挣脱了他的手,打开大门!锦昌上前来拦截我。

“郁至,求你让我们好好地坐下来谈谈!”“先让我出去了,办妥正经事,我会回来,回来再谈!”“你会回来?”“会!”恒茂银行,耸立在地王之上,宏伟坚固得有如一所监狱。

我走进去,被招呼在非常辉煌的会客室,等候……墙上接着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个,很面喜,施家骥?我不是不战栗的。然,感谢昨天晚上,我的战栗再不是要面临这宗钱债案的裁决了。把我送到十八层地狱,心头未必如现在的苦,我的眼泪,至今,始如断线明珠,一颗颗地堕碎在衣襟之上。

恒茂银行一共有三位高级职员负责接见我,陈业广总经理、信贷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银行方面的法律顾问,姓汤。

我在他们出现之前,早已将眼泪拭干。

陈业广先生很温文地说:“王太太,很高兴你赶回香港来处理此事,我们以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我明白。”那位法律顾问说:“你有代表律师吗?”我摇摇头。

“希望无此需要。如果我们双方面能解决问题,无人喜欢在法庭相见!”“如何解决?”我并不认为自己问得愚蠢,时至今日,我仍能问问题,连自己都骇异了。

陈业广答:“王太太,也许你一直在外头,不知道发生在张重轩家的一些事!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见得会知道张家的来龙去脉,我跟他们基本上毫不相识,更不往还,我来往的只是我的母亲。

胸口一阵剧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动着身体。

“王太太,张重轩家族似乎在过去半年内有很多困难,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与投资上头,血本无归,潜逃至东南亚去,经他手借贷的银行款项,超过五千万,你担保的这一笔,是后期的一个非常细的数目。”我苦笑。

半生人从来未试过有二百万元在手。

“什么生意与投资,可以令到一个人如此名誉扫地,兼害惨了旁的一干人等?”我问。

“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我点点头。

“张重轩先生虽仍是我们银行副主席,但他已声言不对女婿所有行为负责!”“张重轩太太呢?”我问。

“这个我们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签了担保文件,也就只好请你负担这项债务。”“我没有二百万!”室内一片静谧。

“我真的没有!”我再问:“拿不出来,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我的情绪显然激动。

“你坐牢,对谁都没有好处!”“但我们也有为难,也有迫不得已。”“宽限一个时期,我们可办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无路。”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合情合理。

我叹一口气:“那就给我一个限期!”“你看要多少日子才能让我们向董事局交代,然后撤销控告?”“最低限度让我有几天想想法子,再向你们汇报,究竟是何办法?”从恒茂银行出来,我立即赶去张重轩公馆。

佣人开门,我求见张太大,她请我稍候。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钟,那女佣才再出现,只在双掩的柚木门开了一个小小缝隙,像防着麻风病人似的。

“张太太出门去了,不在香港。”说罢,随即把门关上。

我走到这座华厦的大堂坐下来,候着。

如果张太太出了埠,用不着我等那十多分钟才拿到答案。

整三天,我除了喝过些少饮品,半点食物未曾下肚,然而不饿。

我的躯壳一直在作垂死地挣扎,机械化地走动。我软弱无力地斜倚在客用沙发椅上,等,等,……等足了一个上午、中午、下午,惹得大厦上落的人侧目。

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来似,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电梯在眼前久不久的开开合合,走出来的人都不是张重轩太太。

直至黄昏日落,电梯再一关一开,载下了一群位客,都那么的衣履鲜明,甚而珠光宝气……其中一人,煞是面熟。

我奋勇排众而上,吓得同行的一两个男女闪身避开。

我扯着了张重轩太太:“张太太,张太太,我等你足足一天了!”对方初而惊骇,继而厌恶:“你放手,你是谁?”“我是段郁至,我妈跟你相熟,我替你女婿在恒茂银行作了个担保……”“来人呀!”张太太使劲地甩掉我,大声呼唤大厦看更,登时从一边车房里走出几名管理员。

“这女人半疯半癫的,请召警把她带走!”“你……”我的眼睛要爆出愤怒得足以燃烧任何物体的火光来。

张重轩太太急走几步,一拉开停在门口的车门,跃进车内,绝尘而去!“你,快走,别再来这儿撒野!”管理员抓住我臂膀,拉着我走出华厦,把我摔在路旁。

“别摸上来,再摸上门来,我们报警拉你!”我差不多是一跌一撞的,到达倩彤家门。

倩彤把我扶进客厅去时,简直惊骇得目定口呆。

曾几何时,她以类同的姿态求救于我。

世界真的轮流转!“倩彤救我!”眼泪如崩堤的水,一泻千里!我抱住挚友,这个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压抑着的沉痛,蓦然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倩彤张罗着拿热毛巾让我洗面,给我冲了一杯热可可,然后让我斜卧在沙发上,稍事歇息。

我饮泣,不住饮泣,把惨剧的前半截相告。

除了钱债案一事,需要尽快解决之外,其他……不必再提了。

我紧紧握住倩彤的手,问:“施家骥能帮我这个忙吗?”“他?”“他是恒茂银行的董事,可以求情放我一马!”倩彤面有难色。

我急急问倩彤:“他跟你还在一起吗?”倩彤点点头:“我们有机会结婚了,他就快办妥离婚手续。”好像一万年未曾听过一宗好消息似!我以万劫的心情,挤出一个心甘情愿的笑容,拍着倩彤的手:“代我跟他说一声,成吗?最低限度宽限一年半载!”“让我想想!你且在这儿睡一会,我答应跟家骥吃晚饭,你且歇着,待会回来,我再给你商量。”倩彤把一张薄被拿出来,给我盖着,再出门去。

狂风暴雨之后,这儿算是我的避难所了。

倩彤,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肯定比亲生的要好!我的心,又如刀割!泪眼迷糊之中,入睡!睡中做着乱梦,漫山遍野的荆棘,蛇虫鼠蚁,我独个儿站在山谷深渊,叫天不应,叫地不闻。一忽儿又在茫茫大海,我抱住一小片浮木,身子愈挣扎愈往下沉。又回到那熟悉的故园,看见郁真在掩面痛哭,母亲,她却盛怒地,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整个人自睡梦中惊醒。

一头一脸一身的冷汗,头昏欲裂,我摸着额头,唉呀,惊人的烫手。我是病了!无法再入睡。我给自己倒了冻水,连连饮了两杯,再倒在沙发上,等候倩彤回来!倩彤,现今是我唯一的支援了!倩彤的家,也变成我唯一的栖身之所。等会要是倩彤问我为什么不回到锦昌身边,我决定什么也不说,只说锦昌根本不知道我回港处理钱债纠纷一事,便算了。

倩彤推门进来,看见我已醒来,忙问:“肚子饿了吗?”我摇着头。

“有充沛的精力,才能以清醒的头脑排除万难,自暴自弃干急着,无济于事。”我点点头。

“倩彤,你见着施家骥,有跟他提起吗?”倩彤叹了一声,摇摇头:“没有,没有提。”我哑然。

“郁至,我不是不肯帮你。只是家骥这阵子闹离婚,情绪十分的不稳定。我不想因为我的私事,再加添他的顾虑。”我呆住了。

“他的压力,你不易明白。要他在这个时刻,护着我的朋友,弥补一项如此错误的行为,他有他的难处!我也真的不明白,你怎会糊涂到这个地步了!”我把脚伸到地上,坐直了身子,意图伸伸腰骨,图个精神一点的样子,再重新思考。

“你的鞋子放在大门口玄关之上。是不是要回家去了?”我望住倩彤,还是做不了声。

“早点回家也好!休息一天,明日再想办法!”“我可以留宿你家一宵吗?”“郁至,别到这个时候还闹孩子脾气,丑妇终于要见家翁的,是你自己的事,早晚要给家人知道,极其量是一顿争吵,锦昌有办法帮你。”倩彤深深叹一口气,“我从前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家庭主妇也得有私己才好,有什么危急关头,谁都不比自己能救得自己,你总是不信!”“让我过了今天晚上才回家去,我很累很累了……”倩彤一直在我身边说的话,像加重我脚上所缚缠的铅块,更使我身上如有千斤担子,半点儿动弹不得。

“郁至……”倩彤有些微不耐烦,“好好的振作,天大的事总会想到法子解决!今天晚上,你还是回家去,况且家骥等会要回来,我把他支使去买点消夜,这些天,我说过了,这些天,他情绪甚不稳定,我不希望在这最后关头,还多生枝节,我老是陪在他左右……”我缓缓站起来,穿回鞋子,跟倩彤说了再见。

身后还听到倩彤说:“振作一点,明天再给我电话联络。”我从未试过踯躅街头,看这城市的夜景。

从小我是个乖乖女,吃饭后绝不离家。嫁后,也只爱留在我的天地,并不好高骛远!今夜星光灿烂。

除了那宗悬而未决的钱债案,我应毫无牵挂。

什么时候会流连在这海边,坐在一张街边的长椅上,长候天明的?人生原来如许多的莫名其妙与不可知。

海风阵阵吹来,使我头脑刹那间清醒了。

母亲畏罪遁逃,躲到乡间去了。千斤重担,由我一人承担。

从来如是,她毕生活像只有一个女儿,那人竟不是我!丈夫,哈哈!近二十年的夫妻,就竟不知道他会垂涎小姨,我以为锦昌一直跟郁真有或多或少的心病。是啦!这种心病还须心药来医!妹妹,更不用多说,我欠任何人,也没有欠她的!谁不知寂寞难耐,同样是那三百多个孤零零的日子,是不是锦昌可以有权利过不了,而我就有义务坚守下去?谁不有生活的压力,谁不有难言的苦困,谁不需要有人分担危难,分享欢愉?每个人的哀愁,都可以深得有如这海港,可是,并不因此而可以牺牲任何他人的些微幸福去平衡自己的苦衷!我有没有错呢?海浪拍击着堤岸,一声声,提点着我,我当然是有错的。

错在懒惰。年年月月的放松自己,不图长进,不求成熟,不思学习。跟社会脱离,远离丈夫要求的沟通水平。

错在疏忽,思想行为从不追上时代,落在人后,为人取笑而不自知,在自己亲人以至相识的人群中,造成鸿沟疏离,使他们不愿认同!觉得跟我等同陌路。

终至无人觉得有责任、有心情、有需要去爱我。

我还是无所谓、无所谓地一天又一天的活下去吗?不,直至今天,我蓦然觉得有所谓了,……至于倩彤……我怅惘,但不失望。

有哪时哪刻她不是让身旁的一总人,把自己拱卫保障得无懈可击,是我从小一厢情愿地拿她看成亲人一般而已。

当真正的亲人尚且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所有事物的大前提之上时,我要求倩彤十足斤两地还以关爱帮忙,未免是属于强奸友谊,敕令回报了!谁都没有错!因为谁都有苦衷,有难处。只要能找得出借口,谁不可以洗脱罪名?错的只有那些精神感情经验生活完全不独立的人,怀抱着世界上有人先顾念他人,再顾念自己的幼稚思想,做着各种先君子、后小人的看似伟大、实则戆居行为,那才是千错万错!我仰望漆黑长空,繁星点点,对岸一片的万紫千红,璀璨夺目,是这世界一流名城,冠绝人寰的夜景。我怀着感恩的心,因为我觉醒了。

在举世公认的、如此成熟世故精明练达灵活聪敏的大都会成长的人,如果还出落得幼稚肤浅草莽愚笨顽固,那怎么会是社会的错?绝对绝对绝对是自己的错!难辞其咎!最错的人,实实在在只有我一个!“嘘,小姐,今晚寂寞吗?”我吓一大跳,一个流氓突然坐到我身边来,他无疑衣衫褴褛,满面油污,那头胶着似是千年未经梳洗的头发,发出阵阵酸臭的霉气。他刚开嘴唇,露着一排参差不齐的烟牙,一口恶俗的口气,照口照面地喷过来,我惊呆了,完全没有回避,我睁着眼看他。

流氓看我没有反应,笑嘻嘻地继续调笑,说:“不怕冷清清呢,我这就陪你过一夜好不好?”我瞪着他,心里悲哀至极地想,人的厄运要走到何时始是尽头!对方的胆子分明的壮了,说着说着竟伸手过来捏着了我的手,使劲地搓了几下,更突然猖撅地抓向我的胸脯。

我岂只没有畏缩,竞哈哈大笑起来!太可笑了,那个流氓,他的一举一动,卑鄙下流得如此明目张胆。可是,这有什么可怕呢?要躲避,还真容易,只消大喊一声,就会惹来途人警察,把他抓走了。可怕的不是明枪,而是暗箭,所有的陷害、压迫、侮辱、玷污,全部防不胜防。只怕你喊破喉咙都不管用,旁的人谁会帮你,谁能帮你?这个流氓,他算老几?他有本事就将我强奸、劫杀,今时今日,我当然不会再以此为苦!我会怕?简直做梦!我哈哈的失声狂笑,笑得前仰后翻,不能自已。

流氓刹那间把手缩回,连连退坐到长椅一角,然后急急站起来,望住笑得连眼泪都挤出来的我,像遇鬼似的惊呼一声,头也不回地拔足而逃。

我笑得拿手按住小腹,有点不支的样子。

心头又是另一番的领悟。无他,恶势力挡在你的面前,只有毫不畏缩,比它更恶,才是彻头彻尾的退敌良方!三天之内,我学晓了前半生所有末懂而应懂的道理!天色不知不觉间,已是微明。

我仍然踯躅街头,不是办法了。

扬手叫了部计程车,把我载到附近一家酒店去。

我把自己关在睡房之中,坐在镜前,问自己:“段郁至,现今放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走进浴室放满满的一缸温水,把自己抛进去,完完全全地浸在暖洋洋的洗澡水中,然后打碎一只玻璃杯,狠狠地在手腕上划那深深的一下。就这么简单,不会太难受!甚至以后都不会再有痛楚了。另外一条路,好好地睡一觉,重组生活,蜕变新人!”就只有这两条路,我别无其他选择。并须迅速取决。

终于,我站起来,定进浴室。

把衣服再次脱下,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肩膀、胸脯、小腹……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必然面临一次脱胎换骨的抉择,再世为人。

我扭开了水龙头,贮满了一缸温水,卧进去,闭上眼睛,好舒服、好舒服,过去的一切,已成过去,必须过去。

良久,良久……我再爬出了浴缸,用大毛巾拭干身子。返回睡房中,睡到床上去。

竟然无梦。

好的开始必是成功的一半。

人生不应有梦。

我睡至日上三竿,醒来……伸手摇电话至酒店服务柜台,要了设在酒店的服装店电话,把我的尺寸、年龄相告,请他们送上一套款式简单、净色的西服。

我在房中用毕早餐,穿了那套新衣,出门去了。

车子把我载至恒茂银行,我走进陈业广总经理的办公室时,对方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对不起,时间有限,我没有预约就跑来了,原不打算你能立即接见我!我想我可以在银行候至你有空的时刻!”“不,不,别客气,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是愈快办妥愈好!”“对。”我呷了一口茶。

“王太太,今天精神焕发得多了。”我笑,单刀直入,闲话少说:“陈先生,二百万现金,不可能立即筹还,但只要你通融两个月左右,大概就能办妥。”“两个月?”“对,我可以尽快还一半。在温哥华,我有一间平房,一年前买入,价钱是十七万加币,现在应该升值起码百分之三十,如果我作保守估计,照原价卖出,可以立即脱手,全数先还给恒茂,至于余下的数目……”我嘘了一口气,“要我办妥离婚手续,分了家资,才能偿还。”陈业广在踌躇。

“陈先生,这已是尽我所能。离婚手续可能需时,我会试图通过我的律师,请求外子先把我名下的本市住所物业所值,以现金给我,便可以立即补偿不足的数目了。”陈业广认真地望住我:“王太太,你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从前是的。”“幸好恒茂银行并非上市银行,业务处理的自由度比较大,我尽量向董事局以及信贷委员会交代。”“多谢你的帮忙。”我毫不含糊地说,“这个忙其实也是帮双方面的,抓了我去坐牢,正如你们昨天说的,谁又有好处了?自今天起,我必须谨记,尽量不领情,也不施惠。任何人际关系,半斤八两,两不拖欠!”陈先生,我需要一个律师,可否有相熟的给我介绍一位?“”好。我们银行的法律顾问汤律师,他弟弟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相信是可靠的一个专业人材。“我辞谢了陈业广,立即跑上汤敬谦律师楼。

汤敬谦老成持重。我把钱债案与离婚案一并交到他手上去。

“王太大,温哥华的房子屋契,你有带在身边?”我点点头。

“如果你真肯以买入价出让,我的客户,连我自己都有兴趣。”汤敬谦说得有点腼腆。

“谁是买家并不相干,愈快成交愈好。”“不成问题,我有业务伙伴在温哥华,办好文件,我日内通知你来签署。”“汤律师,可否请问你买了房子,作何用途?”“分散投资,暂作收租。”“可否租回给我?”“你要回加拿大了?”“尽快回去。”“租值方面……”,“你调查市场后,就依那个数目好了,一年合约。”“王太太,你不像个家庭主妇。”“为什么?”“你做事果断神速,有着职业女性的风范。”“刺激过暴所致。”我说的是真话,汤律师跟前,没有什么需要遮掩顾忌。

他可不信我,以为我品性幽默,处变不惊。“汤律师,我的确归心似箭,未知恒茂会否放人!”“我相信,只要在这两三天内把十七万加币先还给他们,等于欠债的半数,就可以讨个人情,先行撤销告票。”“人情如果太牵强,也就不必了!”“也不见得,就算放了你,你又能逃到哪儿去?况且,我相信见过你的几位恒茂高级职员,对你有信心,不会故意多生枝节!”汤律师停了一下,“反倒是离婚一事,未知能否速战速决!”“证据确鉴,外子与我妹通奸,我亲眼所见,法律上,我有权离异吧!”“原则上应无问题,但……或者王先生要求跟你见面,好好解释,况且财产分配,以及你女儿的抚养权等等;都要相议。”我非常清楚地说:“力求速战速决。我没有任何要求,自住的房子,是以我和王锦昌两人的名字买下来的,我有理由分回所值一半,应该相等于一百五十万左右,王锦昌的其余资产,我不取分毫。至于女儿……”我考虑了那么一分钟,再说:“她已经快十七岁,自己可以拿主意了,她要跟我,我欢迎;要跟她爸爸,我不反对。”“王太太,你应该好好考虑,我意思是王锦昌先生的身家当然不只一幢自住楼宇,我代表你,应该以你的利益为大前提!”“谢谢,我以为这已经非常公道了。加拿大那幢房子也是王锦昌给我买下的,现今却让我卖掉还债了。”“王太太,你跟张重轩的女婿有交情?”“一面之缘!”。汤律师叹了一口气。

走出律师楼,我还有很多正经事要办。

首先,去看医生,昨天分明地发了高烧,如今身体还有种虚脱的感觉,脚步有点浮。

再不爱惜自己,谁还会爱惜我?跟着我摇了长途电话给球表嫂,报导平安,并嘱她转告沛沛。暂时,我并不打算跟沛沛接触交谈。

我也摇电话到雅式制衣厂给孟倩彤,没有找她接听,只请她秘书留言,说我的困难已获解决,不用再担心了,待我返回加拿大,再联络。

给倩彤打声招呼,是合乎情理的。她并没有一掌推我陷入深渊,先照顾自己再帮助别人,并不同于落井下石,我是从前帮过她的大忙,然,施恩者不应望报!她对我的情谊,我应以同等尺度回报相处。

然后,我打探了几家有港制服装零沽出售的工厂,预算明天一早去选购一些货式,携回加拿大去发售。

这一夜,睡得至为安宁。

除了汤律师,没有人知道我的所在。

我再没有想起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沛沛。这一班人的形象,只消稍一由模糊而渐至清晰地呈现脑际,我就立即惊觉,下令它们引退……才不过几天的日子,整个内心与外在世界都已面目全非!汤敬谦办事异常神速有效。他终于买了我温哥华的住所,将十七万加币还给恒茂,同时让恒茂撤销告票,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王锦昌,根据汤律师报导:“王先生说,你如有急用,他可以先给你一百万元,他恳切地要求跟你见面商量一切,看他的意思,希望不至跟你离婚决裂。”唉!郁真比我更不幸!王锦昌拿她看成什么人了?消愁解闷的玩物?须知道一时寂寞难耐的遣兴跟相逢恨晚的情不自禁,对郁真而言应是云泥之别。

突然之间,我开了窍,我晓得把事件斩开来分析。锦昌有了不忠于我的行为是铁一般的事实,对手是我妹子抑或全不相干的人,所引致的后果于我而言,应是大同而小异的。我跟他算的是一笔账,我跟郁真算的又另一笔账,可以是单打赛事,不一定是混合组。

如果我暂时撇开这个跟妹子发生暖昧行为的男人是我丈夫的事实,单以郁真妹妹身分去看这件事,我应该希望王锦昌对郁真的感情与行为负绝对责任。除非彼此看成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玩完算数。否则,始乱终弃,出了事,又再回到妻子的身边去,叫做情人的情何以堪!不论他们日后是否谈婚论嫁,奸情一旦惊破,对妻子仍然有半分依恋,亦即热辣辣地打了情妇一记耳光,甩尽了脸!我切切实实地为郁真难过!再以郁真姐姐的身分向妹妹大兴问罪之师呢,这才是极难处理的问题!现今道德水平与尺度,在在作时代性修改,是不是同父同母所生,就事必有责任不可做对不起彼此的事了?生活上多少手足争权夺利,打生打死,我如今的遭遇并不见得太特殊吧?利益当前,谁分你我?天生的血缘关系,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迫着彼此认同的,她在自由意志下选择陷害我,已经有罪,不必再多加另一项可有可无的控诉!人心已死,凶手身分是尊是贵是贫是贱,都不相干了?我对汤律师说:“我要速回加拿大去,我重复,我只要分回我名下物业的一份,快一点办妥固佳,否则请代我向恒茂银行解释。婚呢,是一定要离的,既如是,相谈实在无益!”我的热度虽在就诊后减退,人还是虚弱得很,并不算形容过甚,我差不多是爬着登上飞机去!何只步步维艰,每下一步都像无法站稳似,有门扶门,有梯扶梯,抓住航空小姐的臂弯,才勉强坐到机位上!香港这个亚热带地区的一贯特色,是刹那间狂风暴雨骤然而来,谨然而去,人与事经此一役,东歪西倒,残破不堪。然,劫后余生,谁不照样活下去!活得更健康积极,以能重建所有,抑或更无奈可怜,直至了此残生,那就要看各人的意愿志气、命数造化了!我会如何?强睁无泪的一双倦眼,望向机窗之外,感觉到航机一飞冲天,把繁华的香江抛掉在云霄之后!我连一声叹息,也无力支付!撑着到了今天,已是奇迹!我摊开手掌细看,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才能度过此生?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段郁至的明天,必是难、难、难,难上加难!也许,幸运之神开始眷顾我了,竟能在飞返温哥华的飞机上,睡得昏熟!重返加国是一个清晨!下雨!我步出机场,决定一切从头开始!计程车停在家门,还是那幢老房子!可是,不一样了,去时仍是吾家物业,回来已属寄人篱下。

我赶紧告戒自己,从今天起,置昨日于死地而后生!不可回顾,无庸细想!我拿出门钥开门,还未及走进屋内,电话铃声就响。我去接听,竟是球表嫂!“对不起,我没去接你的机!”“别客气,你要守着店铺,我明白!”“累吗?在机上可曾休息?”“还好!”“郁至……”我静候球表嫂说下去。

“郁至,我……我对不起你。”怎么世上会有这么多对不起我的人与事呢?我苦笑!“有什么事吗?你慢慢说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是真心话,生命中就是多活了这几天,就仿如隔世,谁知我已下了十八层地狱,脱胎换骨,再世为人,恨只恨步过奈何桥,没饮一口孟婆茶,可以把前事尽情忘掉!今时今日,还有什么惊涛骇浪我承担不起?“郁至,我们的服装生意出事了!因为生意没有领取商业牌照,货品又是偷偷进口,没有报关纳税,就在周末,我到你家来依样照顾客人时,给当局上门查检,算是人赃并获了,一定是在顾客中有什么人妒忌我们生意好,去告的密!我……我没法子招架,只得向他们报上你的名字,房子是你的,所以……”不用听下去了!人生的所有枝枝叶叶,均属微不足道,我只要知道关键性的问题。

“他们要如何惩办了?”“要候你回来,到税务局走一趟!分辩失败,大概要罚一笔很重的款项!”我吁一口气,钱原来如此重要!“郁至,我当时乱了手脚,无法不把你的名字报出来,只说我是你的伙计。我知道这样做太自私了……”知道自己自私的人算是不太自私了。

谁又不自私呢?我不怪球表嫂,通天下的人都是正常而普通的一族,我并没有例外地能跟头上有光圈的圣人做亲戚朋友。

“球表嫂,让我去处理吧,你少担心!”“郁至,你能应付得来?”不能应付得来又如何?一就是生!一就是死!不是前者是后者,既是前者,就得咬紧牙关撑下去!我站在税务检验官面前,任由他张牙舞爪地把我尽情数落!“到我们国家来做移民,当守本地规矩,连这种本分都不尽了,我们国家白白收容了你!”“是的。”我谦卑地应了一句。

形势既不比人强,只能吃眼前亏。

要生存,等于要含辛茹苦,狂吞委屈。

人家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自己的苦衷与愚昧,一定要好好收藏起来,人前露出来,更见面目无光。

“你承认疏忽犯法了?”我点点头。

并无求饶,坦承控罪。

“我们不能根据你报上来的成衣数量为准则,必须由我们估计你运进口的货品价钱,依此抽税,加上罚款,明白吗?”我又点点头。

人海江湖,我一招招的领教,一招招的学习。这一役使我明白不打无把握的仗之重要,既是手无寸铁,后退无门,就只好任由敌人拳拳到肉,直等到对方放肆完毕,自行收手。要招架的话,绝不能平息干戈,对当权者的愤怒作不切实际的回应,只有刺激对方延长战斗时间,强加高压手段,被害已经难受,不能再多讨苦吃。

“那位球女士是你什么人?她知情不报?”“不,是我托她代我在回港期间照顾生意的亲戚,她毫不知情。”祸延九族,我还是不能幸免,何必!罚款是加币三万元整。

正好将我银行内的存款,一次过扫得精光!我给自己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举凡身外之物,去了会来,来了会去,志不在一朝一时,留得青山在,就好了!”我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好好地病了两个礼拜!球表嫂来看望我,还给我带了点水果来。

我并没有问她要回三万罚款的一半,因为她没有开口问罚了多少,我就知情识趣地不提算了!老早应下宏志,不再指望这个世界还有同甘共苦的人!连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内!沛沛在我返回温哥华之后,一直表现得很沉默,没有问我什么。显然的,她父亲已经给她通过电话,至于从来跟她亲近的郁真姨有没有主动地联络沛沛,向她解释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女儿知道我病倒,不能说她不闻不问,她只是有点想当然的无奈。也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康复的速度,认真差强人意。

那天,我总算打破了整十日的闷局,撑着孱弱的身躯,跑到向着后园的凉台藤椅上坐着,望任园中新翠,浸溶在微丝细雨当中,益显青绿!沛沛放学回来,在我后头叫了一声:“妈!”“回来啦!”我应着。

沛沛站在我身边,一会,拉了张小凳子,坐着不动,似是有话。

“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她问。

“你建议呢?”“我的建议不会合你脾胃,我们性格不一样!”我苦笑,不能帮忙,就无谓多问了,是不是?我转话题:“有跟他们通电话吗?”“有。”我没有再做声。

“妈,我夏天还是会到法国去住两个月的。”我转动着身子,抬头看清楚女儿。

唉!真差劲!才病了这短短半月,眼力就出问题了,竞觉眼前人离我多么多么的远。

“妈,你不反对吗?”“我反对有效吗?”“你别这样看我!”沛沛蓦然站起来,摔开了凳子,厉声喝叫:“你以为这样委委屈屈的算伟大,是必要你的成全,我才能心安理得去巴黎一转,你们自己闯的祸无须连累到我这无辜的人上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人在事件中没有错,只有我才是清白的。要我怎么样?陪在你身边哭哭啼啼,抑或故作大方,把所有冤枉吞到肚子里,博人同情?”我缓缓地站起来,走回睡房去,关上门,躺到床上去。

沛沛在外头摔东西,我听得见。

她的委屈,我也能想像。

刹那间要她选择站在哪一边,那重心理矛盾与压力,不容易承担!也许她下意识地仍同情我,但不能对我一直的荏弱予以认同,更不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把我背负在她肩上,以致发挥不了她本性的潇洒。

她跟父亲和郁真姨姨更合得来,对后者尤其敬佩。可是,公然站在他们的一头,又多少受着良心的谴责,世俗的眼光始终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批判力量,刚成长的,也已感受得到,如何是好呢?况且,现实问题挡在眼前。跟我,以后有可能贫无立锥之地。跟他们,别说今年到法国,明年去瑞士,再好的条件,怕锦昌也要答允,一为弥补过错,二为争取同情。这天渊之别,教沛沛左右为难。

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抉择之余,就会使脾气、发泄。然而,她晓得在心里头不断衡量利害,实在显示这女儿已很晓得为自己筹算了。

她决不会像她母亲一般,浑浑噩噩,一无所成地过尽半生。

为人母者,到了孩子可以有能力、有智慧照顾自己的地步,还有什么值得忧虑?我微笑地入睡,由得沛沛的哭闹声渐渐隐没。

这以后,沛沛给我说,在大学找到宿位了。我完全同意!病中,来看望过我的,除了球表嫂,还有间壁的胖太太;她身重,走动殊不容易,即使几步路程,对她仍如攀山涉水般困难,看着她一步步移动肉颤颤的巨大身躯,跑进我房子里来,递给了我一束在她园子内采摘的花,我如见一屋阳光,温暖无比。

“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说。”我握住胖太太的手,说:“有。可否介绍一些朋友,租用我楼上这两层地方,我决意搬到地库去住。离婚了,一切要省。”胖太太拍着我的手,一叠连声地说好,请我放心养病。

完全没有追问过有关我的任何私事。

人立心要帮别人度过难关,并不一定需要知道引起困难的种种前因后果。

外国人真的有好有坏,有税务局官那狰狞阴险、不可一世的嘴脸,也有胖太太这侠骨柔肠、天下大同的品相。

更难得的是胖太太言出必行。才不过一个星期功夫,她就把一对年青夫妇姓韦迪的介绍给我,分租了房子的楼上两层。他们是一家三口,一个刚满周岁的小男孩班治文,白胖可爱,也因为有了他,韦迪夫妇就不能租住公寓了。温哥华的大厦公寓,多数不容许房客有婴儿小孩的,以免骚扰邻舍,外国特别重视独立和隔离。

这其实是个好习惯,君子之交谈如水,对人付出太多感情,过从太密,早晚失望的是自己。

韦迪每月付我七百元租金,拥有三房两厅、前园和车房。我需要向汤敬谦律师缴纳一千零五十元月租,换言之,自己只需贴补三百五十元。

这原本是相当低廉的租金,但对于前途茫茫、手上毫无积蓄的我,已是一项相当的负担。

无论如何,未尝开源,必须想法子尽力节流。

久病初愈。先行报恩。我细心地给胖太太包了两打款式不同的中国点心,亲自送到隔壁去。

胖太太笑得一身肥肉乱颤,把我迎进屋子去。这么巧,她刚有客人!“来,来,我给你们介绍,都是左邻右舍!”胖太太在她的房子里度过了四十个寒暑,加上人缘顶好的关系,差不多是这区的地保了。

我把点心匣子打开,一桌子几个女人,都尝到我的小手艺,个个都不约而同地赞好。

“比唐人街的点心还精细!”“怎么个做法?能不能教我们?”“懒得学了,干脆请王太太给我弄一盒,省得我这周末宴客时头痛,我把费用奉上,当然还加人工!”她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高帽子横飞,戴得我应接不暇。

胖太太一本正经地说:“王太太,说真的,你这手艺好得很,不要白白花掉,就当钟点生意,各人向你订购,既可消阔遣兴,又赚点外快,天公地道!”我无辞以对,唯唯诺诺。

回家去后的翌日,也不管是赚钱不赚钱了,只见那几位芳邻都盛意拳拳,我反正闲着,便又动手弄好了几盒精美的点心,有蒸有炸,各式锅饼包糕,分别捧去送货。

各家各户的洋太太,既高兴又客气,硬塞给我的酬劳,多过成本好多倍,还预订下星期的“货”。

我静下心来想,与其你推我让,倒不如订了个公道价钱,有个准绳,更能宾主尽欢了。

再进一步思考,好不好真的试试以这个方式去增加自己的收入呢?坐食尚且山崩,更何况银行户口,只余不足五千加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自从韦迪夫妇搬来以后,不单负担了大部分租金,他们小儿子也托我照管,每个月给我四百加币,等于可以免费有瓦遮头了,可是,其余食用,也得想办法。趁小男孩午睡时,我把承接的点心做好了,黄昏送到各家去,赚点零用,实在是好。

主意一定下来,竟然其门如市。芳邻一传十,十传百,订单如雪片飞来,心头油然生了一重安慰。

怎么一班完全不相干的外国人,竟在我穷途末路之时,向我伸出了合理而大方的同情之手。他们的惠顾不只帮助我营生,更令我稍稍回复对自己的信心,到底证明柳暗花明又一村,能靠双手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想着想着,一颗颗豆大的眼泪,滴在雪白白的面粉之上,被吸纳、被融和了。

如果要为点心取个名字,当叫泪盈点心才对。

韦迪夫妇下班后,就来把小男孩班治文带回楼上去,我也叫正式下班了。

“王太太,要上超级市场吗?我们有车子,把你载着一道去买菜吧!”“劳驾了!”我乐得跟着他们去,因为近日订购点心的单子多起来,三朝两日就得去买菜买肉,一大堆的抱着走回家,颇吃力。

“你的点心如此吃香,有没有想过要拓展业务了?”韦迪问我。

“你夸奖我了,能多赚几个子儿,我已心满意足!”“我是认真的,何必浪费你的天分!”“本钱哪里找呢?”“用不着什么本钱呀?我和太大珍妮是从事广告业的,我给你想几句推销口号,珍妮负责给你画一些宣传单张,影印一大叠,分发到这区的信箱去,愿者上钩。”我的确有点心动了,孤军作战的女人,多赚一个钱傍身总是好的。

珍妮一边逗着小儿子,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对嘛!每个吃着你点心的街坊都赞不绝口,加一点宣传功夫,就能全区闻名了!我们不收费!”“谢谢!可是,把事情扩大了,可能要申请,否则……”上次经营服装店,得不偿失的经验,犹有余悸。

“那还不简单,先代你注册一间公司,申请牌照有生意才报税!”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韦迪夫妇不单热心,而且坐言起行,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就给我办妥所有应办手续,当他们把一大叠印好的黑白传单递到我手上时,我禁不住惊呼一声,继而哈哈大笑!“珍妮的设计功夫还可以吧?”韦迪问,一面拥住娇妻,看我的反应。

“太好了,太好了,我该怎么样说呢?”单张上竟是隔壁胖太太的照片,拿着点心,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相貌和蔼诚恳而滑稽,很逗人开心。宣传的句子更惹人瞩目,写道:“创造者含泪制作,享用者带笑品尝!”珍妮向我扮着鬼脸:“来,这个星期天,我们一家帮你去大派传单。我们洋鬼子很受这一套!”珍妮没有高估她丈夫的宣传手腕,传单发放的翌日,家中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实在怕吵得班治文不能好好地睡午觉了。

幸好这小男孩天性乐观,吃饱玩累,定必抱头大睡,行雷闪电都跟他无干。才照顾他那两三个月功夫,已然肥头大耳,粉堆玉砌,可爱非凡。

订单实在太多,有点应接不暇。我只好留在晚上做。

日间不愿太花精神时间在点心上头,无论如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受了韦迪家工银带孩子的。

这夜一直工作至十一点多,有人敲门,来人是珍妮韦迪。

“我看见楼下还有灯光,故此跑下来看看你!实在太辛苦了!”“还好,精神有寄托,我每晚都睡得顶熟!”“王太太!”珍妮很诚恳地说,“要是带孩子太辛苦,我们另外找人看管班治文!”“不,你莫非觉得我的功夫有未尽善处?”“王太太,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就是你把班治文看护得尽心尽力,韦迪和我才怀着感恩的心,设法帮你多做一点有益的事。真没想到,宣传单张一发出去,你的点心就有这么多订户,我们欢喜之余,禁不住替你设想,应该好好地拿它当一盘生意处理了,别把精神心血花在旁的对自己帮助不大的事上来。我们宁可担心新的保姆未能如你般称职,而不愿为了自己,扼杀你可能发展的事业!”“事业?”“这对你是个新名词吧?没想过家庭主妇会可能有事业!”我垂下头去。真的从没有想过,一个遭人遗弃的灶底猫,会有翻身之日。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自置房子?是因为我们希望先创业,再兴家。”我望住珍妮。

“韦迪和我好希望能合力开办一家广告公司,故此我们克勤克俭,宁可租住地方,尽快纠集资金,建立事业,青春有限,我们决定先苦后甜。”“可是我,并不再青春了!”“那就更要掌握时机,加快脚步!自己不照顾自己,谁会照顾你了?”一言惊醒梦中人!没想到提点我、关心我的竟是暂面相交的异乡人。

我终于同意,待韦迪夫妇找到接班人后,就把带班治文的责任放下来了。

订购点心的数目日多,我要日夜马不停蹄地赶货。有天球表嫂打电话来聊天,我提起此事,她竟自愿在晚间来帮忙,按着我的制法去做着各种准备功夫。

球表嫂的热心,大概有点补偿作用。她对我独力承担了巨额罚款,一定还耿耿于怀,可是要她狠下心还一半钱给我呢,又无论如何大方不来!于是只好以劳力代罪!我是的的确确无所谓。

时至今日,我吃的亏跟吃的饭大抵分量相同,真的见怪不怪了。

能够知道自己占了我的便宜而于心有愧,要算是我的彩数!何必为一时意气而将之摒诸门外,尤其她仍有利用价值。只要有一点可取,我就不怕跟她来往,现今多一个帮工,让我的泪盈点心增加产量,赚多一点钱,受实惠的是自己。

我已学晓盘算,必以自己的利益为大前提。

自下星期起,班治文就要送到别家太太去看管了,我有点舍不得。随即想起自己的际遇与珍妮的说话,立即把心上的温情硬压下去了。亲生骨肉尚且可以对自己的生死不闻不问,何苦再生无谓的牵挂!望住班治文胖嘟嘟的圆脸和两只肥满得如节瓜似的小腿,我想起沛沛,这个女儿小时候像男孩,跟班治文的可爱可曾有两样?然,茹苦含辛,养育成人又如何?今时今日,我倒毙异乡,只怕尸横破舍多日,都未有亲人发现!想下去,令得全身发冷。

午间,班治文必定小睡。

我正专心在拌点心的肉料子,听到了门铃声。

一边用围巾拭着手,一边去开门。

我呆住了。

“可以让我进来坐坐吗?”我没有做声。

“我在前门站了很久,没有人应门,其后绕到后园来,再试敲后门。没想过你一直待在地库!”“我住在这儿,楼上租给别家人了!”奇怪,我还能有此正常反应。

“郁至,能给我一个跟你谈谈的机会吗?”我没有回答。

“我到底是远道而来,只为见你一面!”我的心,直往下沉。

没想到这王锦昌,能够如此本事,可以厚了脸皮,说天下最肉麻的话。

“房子里乱糟糟的,我们就在这露台坐坐吧!”我带头走上台阶,拉开藤椅,让王锦昌坐下。

“这阵子生活可好?”锦昌苦笑,“原谅我,我心情是有点紧张,说着些无聊话。我应该知道,没有了我、沛沛和家庭,对你是顶难受的!”我没有答。因为真实的答案会使对方震惊至难以置信。自从没有了他和家庭,我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有血有肉的新人。劫后余生,仿如隔世,我和王锦昌之间再无一丝联系与了解了。这些日子来,我连梦都没有一个,他如一厢情愿地认定我梦里有他,有以前的家园,未免是太可怜了。

“郁至,汤律师已经整理好一切文件……”“我知道,早已经寄来让我签妥,再寄回香港了。”“可是,我还没有下笔……”我沉默,等待他说下去。

“我想跟你说,事情是我错了,可是一错不能再错,我不能离婚扔下你一个,以后的生活如何撑下去,我岂非更多一重罪咎?”“不必彼此负累了!”“反正已经半辈子了,何必多生枝节?”“郁真呢?你如何向她交代?”“她比你刚强。”“为此,你认为她可以受更多的苦!”“她,最低限度,她再苦也不会死,你,也许会!”“谁也不会,你放心好了!”“郁至,你已经闹了几个月的意气,不必再撑下去了!我……需要你回去!我们从头开始!”“如何开始?跟我妹妹平分春色?”“郁至,我……跟郁真也有合不来的地方!当初……当初可不是这样的……”王锦昌抱住头,有一份不知如何是好的急躁,声音也随之而沙哑:“郁至,你不能只怪我,你自己也有责任!”踏破铁鞋,寻到了我,原来还是为了保持自尊,尽最后的一分努力。

“江湖上惊涛骇浪,我支撑了十多年,那种担惊害怕,不能跟你诉说分毫,说漏了嘴,你只会比我更惶恐不安,更噜苏,更寻找庇护,使我的负担更大!”我静心细听,原来自己不只一无是处,还是一重负累。

“工作上,我兵来将挡,不敢奢望有任何知音;私底下,我一样孤单寂寞。”我心静无波,挚诚地答他一句:“是我对你不起了!”“我多么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换一个眼神,就等于给我无比的支持,使我觉得做人不单是付出,也有收入。”“郁真做到了?”“她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我们在一起,不用说什么话,似是经年并肩作战的伙伴,彼此欣赏了解,心灵相通,觉得……觉得……”“觉得有需要在一起了。”我淡静地替他圆句。

“也许是一时冲动。只是我和你之间的隔膜,并非一夜而成……我不知如何解释了。”“不用解释。事情发生了,我承认每一方面都有责任!放心,你不是唯一的万世罪人!”锦昌拾起头来,两眼布满红丝,冲前来握住我的手:“跟我回去,我们像从前一样,或者生活得更好一点。”我站了起来,乘势甩掉锦昌的手:“分担错误的责任,我义不容辞。可是,这不等于我可以重新收拾旧山河!”“为什么?”“你不会相信答案。”“为什么?告诉我!”王锦昌近似咆哮。

答案应该是我已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我活得比往日愉快,然,我只轻描谈写地答:“我安于现状,不求有变!”“你从来如此!”“对!改山易改,品性难移!”何苦在此刻此时,还对这个自己毅然决定放弃的男人争不必要的一口气?完完全全的陌路人一个,一声招呼过后,就应各行各路了。

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平衡一下心上的怨愤。谁不在生活上承受着种种艰难考验甚而苦痛?谁又有资格论定他的困惑必然凌驾在他人所受的悲凉之上?世上各人的快乐与痛楚,都是冷暖自知,各有千秋!他要坚持自己挨得特别辛苦,要争取同情优待券,作为宽恕自己犯错的凭藉,以求良心上的一份安稳,我就大方到底,成全他好了!今时今日,我破口大骂,我出言讥讽,我要生要死,指出求证了王锦昌的不仁不义,对我段郁至再无半点好处!一件轰天动地的惨案,换回了我的觉醒,反而把他推下自责而不能自解的深渊,我已是一场造化。他要爬上来,重见天日,就伸手拉他一拉,尽一尽十多年的夫妻情谊,方来个缘尽于此好了。

“郁至,你想清楚了?”“我想清楚!”“从今以后,你要孤身上路了。”“我知道你已尽过力挽回,让我有得选择,多谢!”“好!你保重!”王锦昌实在已得到他所需要的,他离去了,清清楚楚、明正言顺地把今日离异、明日孤苦的责任放到我肩上去,他是无罪一身轻。

我目送他走远了。

唉!段郁至,你如何愚昧至此?过尽二十个年头,你才觉醒到枕边情义原来淡薄如斯!段郁真,寂寞难熬,感情无寄,也断断不可以为江湖上的过客,尽是柔肠侠骨,何苦把挨得金睛火眼才练就的一身铜皮铁骨一朝葬送?夜里,我上床去,坚持再读半小时的书报,才好睡去!这些日子来,全靠阅读,加强我的意志,锻炼我的忍耐,才能凡事冷静分析,理性处置。

床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沛沛!“妈!你决定下来了?”“对!你见着爸爸了吗?”“嗯!我也许要跟他到美国去一转。”“为什么呢?”“他希望我转校!”我心内长叹。

“你看呢?”“爸爸代我安排入哈佛!”“再好没有的了!”我本一无所有来此世上,其后争到手的,又翩然而去,应是情理之内,谁保证过我这一生一世能拥有什么?风水轮流转,明天,也许又会得着更多更多了!果然不出所料,汤敬谦律师来了电话,他说已接到代表王锦昌的律师通知,同意离婚条件,跑马地的住所,由王锦昌根据市价买起,把一半楼价,亦即一百五十万港元,转到我户口来,除掉偿还恒茂银行的债项,我差不多还有十万加币。当然松一口气!我等候着韦迪夫妇下班,赶紧跟他们商量,可否在坚比大道租个铺位,经营中同点心外卖零沽。

“必须兼做批发!”韦迪加一句。

“批发?”“珍妮帮你忙,快快找铺位!我替你起草市场推广介绍信至那些超级市场,货品大量生产冷凝,以便全市发售。”我不能置信。

然,一切都在逐步实现。

店子果然在预期内开设在坚比大道上,地点方便到不得了。离我的家居只是步行五分钟之遥,又是处在西区通往市中心的要道之上。上班下班的前后半小时,零沽生意好得不能形容,因为我把不同点心,分装在饭盒之内,有点类似日本人的便当和我们香港人的饭盒。洋鬼子们买了当早餐。或用作晚饭,大受欢迎。

店子内虽有三位女帮工,我仍要日以继夜地操作。单是零售门市,已经从早忙到晚。我看人家经营比萨薄饼的,都着重消夜生意,雇用个司机,开车把薄饼送到住宅去,服务时间直到凌晨二时。于是心又红了起来,决定有风驶尽帆。

我原本在晚上九时就收铺。回家去做些账目上的功夫。然后阅读,尽量挑那些有关财经与企业经营的读物看,这对我不是太为难,到底是个念过大学的人,曾受吸收学识的训练,只要下定决心,重新温习,很快熟练,书本上教的事业成功理论,都在表扬时间与资金的尽情妥善分配。于是,我想,与其坐在家里点账核数,以及阅读进修,倒不如干脆留在店内,接收一些消夜生意,只须雇用多一个司机,置一部汽车又大有可为了。

主意既定,立即付诸实行,等于把我的工作时间,自早上六时半,延长至凌晨二时。

每每工作至夜深时分,我岂只腰酸背痛。那一双手,根本疲劳过度,时时抽筋至不能把手掌摊直,还得继续做下去。不是不痛楚的!然,此生此世若只有肉体上的折磨,而无心灵上的委屈,于愿足矣!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如许多的精神体力。

现今,我的生活,没有娱乐,只有工作。我的金钱没有支出,只有收入。我的心境,没有波动,只有平静。

坦白说,我不能算开心,但已不再伤心,却是铁—般的事实了。

是否长此以往就如此这般毫无目的活下去呢?不,我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要一直苦苦挣扎,直到我完完全全能够处在不再受人利用与陷害的地步为止。

换言之,我已准备将下半生投入在自强不息、艰苦奋斗之中,直至我离开人世。

世上无人能完全逃避备受迫害,但可以将危机减至最低限度。

我必须分分秒秒增加自卫的本钱,包括学问、知识、涵养、人际关系权位、势力、金钱以至健康!我不打算亦不能歇息,直至盖棺!那些危害我身心安全的人与物,我自会设法远离。因此,宁可无情,不可多情!我训练自己,逐步成长。

故而,今天晚上,认为自己又做对了一件事。

当我整理来往账目与信件时,拆阅了如下的一封信:郁至:我知你在恼怒我了!从小,你就是个听话的女儿,这点我是不得不承认的。就因为你一直听话,你就认为我应该额外地宠爱你。我办不到了,我偏袒郁真了,你就自觉委屈,将委屈重重叠叠地累积下来,就不期然地觉得认为自己伟大。一旦如是,其实更易生幻象,觉得自己的忍无可忍,合情合理,一下子爆发出来,更教人难受。

那是母亲的来信。

我倒抽一口冷气,继续看下去:我知道要你负担张重轩女婿的那等债项,是非常吃力的。

你的其他一总苦难,更不难想像。但请别忘记,我错看了张家的人,是我失误,却非存心陷害你。做母亲的就算是偏着小女儿多一点,亦非等于不爱你。

你有没有想过,事发以来,你连半只字都没有写回来给我。

家用以及照顾都仍然放在郁真,甚而锦昌的肩膀上头,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认我这个母亲了?你认为这样做对吗?郁至,让过去的成为过去吧!我来温哥华跟你小住一个时期好不好?我们母女俩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再沟通了解。

最近,我搬去郁真家与她同住!地址和电话都没有改变,盼来信或来电。

母亲。

我看完了信。把它撕掉,扔到废纸箱去。

如果母亲在我回港办理债务时,她不逃到乡下去,只消对我轻轻说一声对不起,我绝对绝对不会认为老人家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现今心照,不用多作解释。

我的生生死死,早已是一个人的事了。

韦迪夫妇突然在一个下午,兴高采烈地冲到我的“泪盈点心屋”来。

韦迪一见我,就抱住拥吻,吓得我什么似的。

“天!你瘦了好多好多!”韦迪把我由头至脚地看一遍。

“可是,那就更标致好看,更适宜上镜了。”珍妮望住我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什么?你们这是……”“这是要捧你为温哥华的小企业明星!”“嘘,别胡言乱语!”他们齐齐大喊:“是千真万确的呀!”韦迪的一个广告客户,要赞助一辑电视访问特别节目,以哥伦比亚省内白手兴家的外籍移民作为对象,于是韦迪认为我是最合适不过的被采访对象。

我闻言,吓得慌了手脚,从来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我会得掉人现眼!韦迪和珍妮收住了笑容,一人挽着我一只手臂,认真甚而严肃地问我:“时间无多,老老实实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我睁大眼睛,心上冒升一股暖流,由暖而热,由热而沸腾,我清清楚楚地说:“好,我去!”上电视的那天,事前真是紧张,我仔细地把从前带进温哥华发售的一箱新衣翻出来,好好打扮一番。在韦迪跟前出现时,他竟然吹口哨。

“天!原来你放下围裙、放下缠着头发的白布,可以爱成彻头彻尾的电视明星。”韦迪当然夸大其辞。然,当我踏出家门之前,在镜前再照着自己时,竟也有份莫名的惊喜。

一年了,我原来已瘦掉一半体重,小腰重新纤细得一如少女时代,幸而皮肤没有因肌肉的消失而松弛,反为着这一阵子日以继夜的操劳,使肌肉更形紧凑,皮肤益显光泽,整个人在消瘦之中不失精神奕奕,令人,包括自己,望上去有种舒服而畅快的感觉。

我信心十足地在“泪盈点心屋”内接受电视台访问。

“为什么你做的点心有这个怪名字?”“因为我一直流泪,一直奋斗,未尝停止。”“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观众听?”“可以。”我的故事,原本是私隐,只宜午夜梦回,偶尔回顾,人前照理是不应稍提的。

然,再世为人的今天,从前之于我,是一服类似运动员赛前禁食的兴奋剂,控制激励我向前冲刺的情绪与能量,因而可以轻易地将其他所有一齐竞跑的人,完全抛离几个马位。

任何人—些过往的疮疤,也有可能是吗啡打进血管里,扩散全体,顿生麻木以至上瘾,终成废人。

我仍算幸运,因为我并非后者。

既将我的故事抽离而成—服独立的灵丹妙药,在适当的时机,绝对可以重复运用,以图对己有利。

果然电视台的访问节目,反应异常热烈。播出以后,竟收到甚多观众的电话、信件,对一个为丈夫与亲人狠心遗并、流落异邦的外国女人,寄以极深的同情和支持。

西方人的这份热情,在东方人的眼光中除了骇异,坦白说,还觉得他们天真。

天真的人,—般感情丰富,且愿以实际行动表态,自动为别人做嫁衣裳。我曾经是其中一员,今日回头觉岸,摇身一变,不再在别人田地上作无谓耕耘,只会乐于承受他人的慷慨。

出卖自己的故事,换回出乎意料之外的众多收获。我立即成为加拿大传媒争相采访的对象,很多家杂志都派人来给我作访问。本地最畅销的妇女杂志,竞还大队摄影队跑来,把我制造点心的过程拍下一套质素极优的照片。那摄影师很耐心地向我解释:“段女士,我希望能选出其中一张作为杂志封面。你可否尽量松弛神经,不要把我们放在眼内,只照常集中精神制造你的点心。尤其重要的,如果能拍出名实相符的泪盈点心镜头,那就更感人精采了。”自从重回加国,我极力控制情绪,每一想起前尘往事,我就立即煞掣,强追自己做些别的事情,分了神,不再往回想。因为往回想,除了痛苦,一无所有。

如今,我遵导演的吩咐,一边搓面粉,一边肆意地沉思往事,过去的—幕幕,像零星的碎片,重现脑际、时而琐碎,时而组合,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画面,都是沧桑,都是创伤。

我像回到故居,深夜,屋内无人,脚钉在睡房门口,耳畔的温馨细语,迷离娇喘,—声声,一下下,把我的心割切得片片碎!机场关卡前与加拿大税务局甚而恒茂银行会议室内,我煞白的一张脸,无神无泪,无依无靠,只有贱命一条,听从宰割、判决。香江夜色何其艳丽,我坐在海傍,只见一对对肮脏的手,放肆地向我抓过来,何只那猥琐的流浪汉,还有自己半生共处的一总家属亲人!浸在酒店浴缸内的一刻,溢满的是一池血泪,我以为从此不能再爬起来了!豆大的眼泪,再如初次在家居地库制造点心时一样,一颗颗堕碎在粉白的面粉之上……只这一次,眼泪没有白流。

风行全加拿大的妇女杂志,封面正正是一颗晶莹澄亮的泪珠滴自一个为生命前途积极挣扎的中国妇女眼中……感动着本土上千千万万个在自己厨房内苦苦经营而分分钟意欲逃出生天的妇女!韦迪夫妇更为了帮助我,不断跟他们的传媒朋友催谷宣传,利用加拿大移民日多,培植一个真正凄凉、女中丈夫的形象,配合着本国人意欲表现开明大方、仁厚义气的心理,使人人都乐于买盒我的点心,表示支持,更不期然产生一种为善最乐的感觉,行善之余,还真货廉物美,更觉捧场有价。因此,我的生意,名符其实的货如轮转了。

“段小姐,你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单凭你个人的力量,不能将‘泪盈点心屋’再拓展,然而,跟我们合作,你可以大展鸿图!”如上的一番说话,由加拿大几个不同的食物出品集团高层决策人,透过他们的下属,跟我接触陈述。

人的成功与失败、悲哀与欢乐、聚与散、离与合,完全可以是指顾之间的事。

自电视台播出了我的访问节目,小小的点心屋,生意不断作倍数膨胀。

为了要应付各超级市场的订单,韦迪夫妇与球表嫂已赶紧替我联络了好几间餐馆,日夜开工,依照我的烹调办法,赶制点心,并送至一家由华人经营的麦氏食物出品厂去作冷凝包装等加工处理。

这以后下来要赶紧处理的,就是选择哪一间食品集团,跟他们合作。

合作已成必走路线。他们已有规模,一切食品制作工序所需之器材人材,以及推销经营管理计划,都在轨道上运行不息。如今段郁至的“泪盈点心”狂潮涌现,我必须趁观众热情未减退的这段可长可短之非常时期,将这出戏推上高潮,再没有时间,没有经验,亦没有资金,可以容许我逐步逐步地从头设置具规模的食品厂,发行销售我的产品,只能把自己的旗帜加插在别个已有巩固基础的王国之上。

我跟几个食品集团的首脑进行过会议,条件其实大同小异,我把“泪盈点心”招牌卖给他们,以后由他们制炸、推销、管理。我只坐享其成,先收一大笔出售牌子费用,再按年依照营业额摊分红利。当然,我有我的责任,需要继续设计精美可口的新产品。这个不难,我万一江朗才尽,他们大可以其他末成名人士的体品,冠以段郁至创作的名号,一样畅销。今时今日,听说连成名的艺术家,都可以请枪手代劳以求增产,何况彻头彻尾的商品?最重要还是努力播演一个被全加主妇与家庭接纳的角色,通过广告与公关之术,把我的形象进注到有潜质的客户心上,亦即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青云之路,人人都梦寐以求,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需运程一到,便水到渠成。

这一段日子,对我其实是背城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成功也因人的满足而定程度。我想透了。机固不可失,纵使我已满意现状,也不能滞留在现阶段,就作罢了!既是人在江湖,必须明白战役永无休止!任何领土都可以由占据而变失守。任何业绩不进即退!人们不会以我的满足而停止取代我的步伐;命运不会以我肯妥协而担保我从此安宁!感谢母亲、丈夫、妹妹、女儿,甚而挚友的帮忙,把我的思想催谷成熟,进而世故、老练、狠绝。谁在世界上会对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怜惜让步?与其一忍再忍三忍,不停苦忍,以至忍无可忍,被一干人等认为十清一俗,仍然俗不可耐的话,我段郁至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忍耐,只求前进,百尺竿头誓死更进一千步、一万步。

故此,我并不满足于目前的各个食品财团的合作建议。

简单—句话,条件虽优,但我没有安全感,将手上的一张唯一的皇脾卖断,到有一天,时移世易,潮流不再,我立即变成他们集团内的一个等闲角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被后起之秀取代。

曾试过被段郁真取代的滋味,我必须要立于不倒之地。

谁会有如此幸运,可以一次大翻身之后又来—次!我不是不焦急的,因为再不决定如何处理,“泪盈点心”就会因为货源不足,使用家淡忘,那时,什么都成泡影了!目前替我支撑着生产的是一家规模不大、生意平平的由老华侨经营的食品厂。东主是移居加拿大四十年的麦兆基。球表嫂娘家跟他有点亲属关系,我们大伙儿都喊他基叔。

我诚意地跑到他的食品厂去,问他的意见。

基叔静心地听完我的分析,目不转睛地望住我,问:“你竟不满意于一个奇迹?”“因为命生不辰的话,一个奇迹不成保障。况且,钱赚钱易,奇迹之后再有奇迹亦属不难,我不愿放弃。”“机不可失。”基叔略为踌躇,“你手上的筹码实在不多,力求稳健的话,把专利权卖予他人,你下半生已经够享受了!”我默然,站起来道谢,已然聆听教益,且告一段落。

我伸手拉开基叔办公室的门时,他叫住了我。

“郁至!你且留步!”我回转头来,重新坐下。

“郁至,我俩萍水相逢,交浅言深。这段短短日子,你通过业务,跟我接触,使我顿生很多感慨!”基叔异乎寻常的冷静而诚意地说:“中国人飘泊海外营生,说多苦有多苦,挣扎一辈子,最幸运的亦只不过在晚年安居乐业而已,鲜有在盛年之时,就能放异彩,使洋人侧目。如果我们遇上一个可造之材,有机会为他寻找出路,以期真真正正的吐气扬眉,我是愿意的。”我细心地听着。

“郁至,回应你的万丈雄心,解决的方法有一个,你是否愿意,并且有能力收购我这中型食品厂,使之转为你可以全权控制的‘泪盈点心’制作与销售大本营呢?如是,以后就真的可大可小,全凭你的功夫与彩数了!”我难以置信自己的一连串际遇,然而,连稍为沉醉于不能自制之喜悦的时间也属浪费,我立即问基叔:“你此话当真?”基叔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的下一代,只有中国面孔,并无国族心肠。我挨了四十年,见好即收,但求宽裕度日,是合情合理的。为自己再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我们中国人尝试扬威异域的人选呢,非你莫属了!天时地利,你已占尽,我愿意在人和之上助你一把!”“基叔!”我感动。经年深交挚友都不肯在我受压力之时助我一臂,稍为牺牲她个人的方便!唉,反而是初相识的有此义气,也许人要在突然的情绪冲动下才易帮助别人!我放下思潮,立即不忘规律:“在商言商,你的厂价如何?”“不会要多,不能要少,可以依足账目所示以及盈利能力,照那些上市公司一般,以—个合理的市盈率计算,将股权出让。”“好,让我设法子筹措。”“有一点可以帮你的是,我们大可以在收购合约上头,注明收购的若干阶段,不用你一次过筹取巨款,总之,我答应在一段时期之内,定出一个梗价,让你承购。”这真是难能可贵的优厚条件了。

可是,问题仍然存在。

我的资金实在太有限了,不足以应付第一步的收购所需。过得第一关,我反而有信心能支持下去。只要我拓大了“泪盈点心”的制作地盘,就可以麦氏食品厂为基地,分发至其他厂房,作全面而能自行控制的生产,并且,也顺理成章地承受了麦氏已建立的销售网及其他食品制作。所得的盈余,足够支付第二期、第三期的收购价,很快,就能按部就班的使麦氏成为段氏食品企业了。

理想要付诸实现,只有依靠行动。

我立即去拜候几家银行。

可惜,仍然失望。他们对我的认识,只沿自传媒,肯作出的借贷额相当有限,利息且颇为苛刻。

我有点进退两难。

只好再作另一个尝试,跑到一家由香港银行集团拥有理股权的加拿大银行去,希望他们对香港商人另眼相看。

回应算是令我鼓舞的了,那位信贷部的杜经理,最低限度是同声同气的中国人,一副愿意尽力帮忙的样子。然,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要通过贷款委员会,才能作实。

杜经理殷勤地把我送出办公室门口,才一转身,跟来人碰个正着。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退让一步,瞥见对方十分面熟。

她也分明地止住脚步,好好地瞪着我。

“啊!”彼此都失声惊呼。

“这么巧,你到加拿大来了!”我说。

银行那杜经理很恭敬地说:“段小姐,你认识施太太!”施家骥太太立即从容地答:“我们是老朋友!”反而是我腼腆了。

“你住在温哥华?”我忙问,拿话掩饰些尴尬。

“不,我定居多伦多,刚要回港度假,路过此地,只停留一个上午。相请不如偶遇,我们去喝杯咖啡好不好?”我要说不好就太不大方了。

江湖上没有永远朋友,亦不会有永远敌人。我们为何不可以交往?两个女人坐在餐厅内,真有点仿如隔世。

“自从香港高尔夫球会一别,已不知多少天地?”施家骥太太首先打开话匣子。

“不用十年,人事已然几番新!”“告诉我,那个在妇女杂志封面上,以眼泪搓面粉的女人是你吗?我并不记得你的中文名字!”“你看到杂志?”这已等于默认了。

“刚在多伦多飞来温哥华的飞机上看到的。”施太太望住我,轻叹一句,“我读了你的那个故事,难得!”“势成骑虎而已!”“不能这么说,我们实在可以有不少的选择!”我们?“我跟施家骥离婚了,你知道吗?”“我最后所得的消息,是你们正在办理手续!”世上的人和事,多玄妙。不久的从前,这两个女人对待婚姻问题,原则上对立,思想有着分歧,如今,竟采取了同一行动,并坐到一张桌子上畅叙。

“你的朋友孟倩彤得偿所愿,结婚了!她还真是个得体的女人,婚礼采取低调。”“你的朋友,那位……”我竞记不起名字来。

“方信生太太?”“对。方太太好吗?”我故意提起施家骥太太的朋友,因不大愿老在她面前再讲孟倩彤。

孟倩彤虽无插我一刀的仇恨,但对她,我有挥之不去的失望,从小到大一直深爱一个不应如此深爱的朋友,那份感觉很难受。难受是为了无所适从,无能深怪,无以阐释!这比跟段郁真那种斩钉截铁式的分清界限,更难处置。恨不能恨,爱不能爱,一宗经年冷凝感情的悬案,要再有一件重大事故发生了,才能有机会打开新的局面。

“方信生是跟施家骥办事的。”施太太随和地说,真奇怪,她从前给我的印象并不如此。“故此,方信生太大现在顺理成章地成了盂倩彤的朋友了。”我们会意地对望一眼,轻呷一口咖啡。

“现今每年孟倩彤生日,她必定送上一打玫瑰。”施太太诚意地解释着,“她只不过是在乖巧地助他夫婿一臂之力,不能深怪她,算她是个过分地看风使舵的人!”我很欣赏施太太的量度。予人以处境上的体谅是必须的,何况曾经相交。因此,我也作着类同的解释:“倩彤也不至于愚昧过头。从前方太太可能在人前人后讲过的一总批评,她是知道的。然而,不予接纳回头是岸的归顺者,对生活一点帮助都没有,谁不是为自己的安乐尽一分力,吞一分气!”我们相视而笑。事已至此,何必还要求人家讲什么气节了?时移世易,惺惺相借的对象,调换了,我们竞成了一对。

我放胆问:“我们现今算是同道中人,离婚后的日子可难过?”“难过死了!春去秋来,无人与共。你也知日子会如何?”“后悔?”“有一点。然,不离婚的话,一样后悔。”“当年自任说客之时。没想过自己会有大同小异的婚姻际遇。”我自嘲地笑了。不知是否报应?孟倩彤日后能以爱还爱,报应还能甘之如饴。方信生太太今日在孟倩彤身边可能对我的戆居冷笑!“你并没行劝我离婚!”“欲抑先扬,虚则实之而已。我其实是不留余地地讲出了共事一夫的可怖!旨在唬吓你!”“佩服你并不讲一套,做一套。我是承蒙嘉言开的窍,你却是自觉自愿,坐言起行,肯定道行比我更高一筹。”“希望道行高低与修成正果的比例合称!”我说。

“应该相去不远!你现在已经相当出色!”“还差理想甚远!”施太太欣赏地看我一眼“摔倒的人不怕痛,还肯继续冒险吃苦头,我好敬佩!”“你也一样吧?”“不,岂敢同日而语。我要挨的苦比你少得多,最低限度离婚后我有足够的生活费!家父是恒茂银行的主席……”恒茂银行四个宇听进耳朵里,犹有些微震荡。对方显然看得出来。

“我听闻过你代张重轩女婿偿还债项的事,行内人都佩服你。老实说,二百万港币并非大数目,你当年不自动回港,不见得恒茂真会采取下一步。打官司是劳民伤财,极多的得不偿失,可免则免。发传票是例行手续,想不到你一个女流之辈,肯承担责任,还是在于家庭处于风雨飘摇之时!”“多谢你的夸奖,如是一场功德,也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我是万万不如你,这些日子来,我陪着子女到多伦多定居,转换环境以疗治创伤,日子倒还是宽裕的,在父亲银行体系中揽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志在过日神,消磨时间,已算是勉力把生活纳入正轨了。”“你也工作了?”“一般功夫而已,我跟你刚才认识的杜经理算是同事。

他管理温哥华分行的信贷,我管多伦多的,恒茂银行年前与昌盛银行联手买了这家加拿大银行的控股权,你是知道的吧?“”曾有传闻。“我的心思在转。应否开声求救?”跟杜经理有生意来往?“”刚才敲他的门,就为向他借贷。“”成功吗?“”还待答复!“”愿闻其详。“我一五一十地给施家骥太太说了。

“有志者事竞成!”施太太听罢,举起咖啡杯,我们笑着一饮而尽。

三天之后,加拿大银行借贷部的杜经理批准了我的借贷,利率出乎意料的理想。

我欢喜若狂。

杜经理说:“我们把温哥华传媒的感染力量打个八折,你仍然有很多拥护者,我们对‘泪盈点心’有信心。”“如果他们变心呢?”我轻松地幽他一默,“人的感情最不可靠。群众更难控制。”“你对信贷的表现和态度,我们有经验作凭据!不肯逃避责任的人,目的是要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底下,这种人办事,我们放心!况且,投你一票的是恒茂银行主席!”恒茂银行主席?施家骥太太的父亲?我愕然。随即处之泰然。

受惠不必问根由,将来有答谢的一天,才更重要。

我遥祝施家骥太太幸福!施家骥太太?我又禁不住苦笑了。

在我披荆斩棘、排除万难之时,伸手援助之人竞一而再的不是相交数十年的故旧,而是片面之缘的新知。

也许,这就是长贫难顾的道理。

—次半次的善举,总是容易成全。

人与人之间相处一旦熟络了,要平衡的利害关系反而更多。有什么话好说呢?现今你来问我一千—万句,谁在世界最需要关注?我的答案都是我、我、我!我到底正式收购了麦氏食品厂。基叔显然是另外一位交浅言深,并且肯拔刀相助的人,他留在食品厂内辅助我,直至完全上了轨道,他就退休了。房子筑在离温哥华不远的维多利亚,亦即是哥伦比亚省的首都之上,那儿除省政府机构外,根本平静一如神仙境地,最适宜颐养天年。

我和韦迪夫妇算得上共同打下江山。他们已决定独力经营广告及公关公司,段氏食品厂自是韦迪公司的当然客户。

别说生命再无歌无梦,自接手建立段氏食品企业以后,我可以一连有四至五小时的睡眠时间,已是当日最大的快慰。

要成功地开创企业,不能单靠一人智慧,我开始积极延揽人才。因温哥华的香港移民日多,收到的求职信中,竟有很多是香港人。

这晚,灯下细阅各人的履历,发现有一位名叫周钰城的申请人。相片十分面熟,我快快读他的履历,曾在移民局任职多年。

我想起来了。

翌日,当即电约他来我办公室。

周钰城很大方,他是分明的知道我的底蕴,但并不一见面就相认。我问,他答,一句是一句,完全没有半句多余而不得体的话。

这很好,过去的我不但不愿意再提,而且正如我给周钰城说的一样:“很开心能有你加入段氏食品企业,你有相当稳健的行政经验,且又有适当的人情昧,这是难能可贵的。我们的合作,绝对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不是一个拖泥带水式的旧关系延续。”周钰城会意地点头。自此就成为我身边的得力助手。

私下,我自知有点报答周钰城当年义助我一臂之恩的意思。然而,周钰城的工作成绩,令我这并不欲扩张的私人感情可以愉快地中止。他负责把段氏食品,进行全省的招牌零售生意,不断设立分店。我的另一位洋鬼子助手毕业于哈佛大学商管系、有多年企业管理经验的米高福特,则负贡策划全国的批发业务。两人都成绩裴然。

韦迪送来一份报告,我赫然动容,因为他建议我接受香港厂商会的邀请,回港去参加他们的周年晚会,做主礼嘉宾,并作一次专题演讲。

“我不打算回去!”我给韦迪说。

“为什么?好好的一个衣锦还乡。”“并无炫耀对象。”“那岂不更加坦然。何必无私显见私?”“此行对业务有用吗?除了加强形象!”“当然,段氏日内就要上市,让香港人先认识你,他们将来会是具潜质的投资者,香港人来温哥华定居者众。”我笑,不能说韦迪之言不成理,只是圈子兜得太大,有点牵强。然,韦迪是个很出色的生意人材,他晓得催谷客户,接纳他的各种计划建议,以能从中收费获利。这是很健康而且值得赞赏鼓励的生意手法。

“只是……”我略为犹豫,“让我跟米高说一声,看他认为我们正筹组段氏在温哥华与多伦多挂牌上市的时期,我是否可以抽空走一趟!”所得的答案,令我决定成行。段氏上市只是手续问题,因为我们完全符合上市条件,在公司历史背景上,段氏上承麦氏的长远年份,业绩盈利更是有目共睹。段氏之所以安排上市,其实是加拿大有名商人银行自动力邀所致,谁不在有潜力的公司上头打主意,何况家传户晓、人人冰箱内必有一盒的“泪盈点心”?所以说,财来自有方。什么也强求不得!我让周钰城和韦迪,以及他公司内负责客户公关的一名大员陪着我回港去一个星期,米高福特则留守大本营。

航机飞抵启德机场,我们一行数人,步至关卡。

站到移民局柜台跟前,我呆任了。

曾几何时,我震栗地递上了护照,足下全身发软,只要移民官一个眼色,有警察向我走来,我就会瘫痪在地。

如今,迎上来的仍然是移民官,礼貌的微笑向我们打招呼。并对周钰城说:“周先生,欢迎你回来,加拿大生活可好?”显然是周钰城的旧部属。

“多谢!有一点运气,找到理想工作!”移民官看我一眼礼貌说:“段小姐真人比报纸刊登的照片年青得多!”我含笑称谢。

不知对方是否年前查阅我入境护照的同一个人,事隔经年,我相信自己是更年青了。

得意与失意,当然判若两人。

我们不用久候,很快步出机场。立即有一轮镁光灯在眼前闪耀。记者迫不及待地抢镜头。

我轻声对韦迪说:“你办事真不遗余力,一定把香港这边承接我们生意的公关公司好好地叮嘱一番,才有这种场面。”韦迪摇摇头:“你看每事每物都如此冷血!”“怎么样?不对吗?我绝不高估自己的力量,以免挫败,也决不令任何假相冲昏我的头脑!”“这是你老是站于不败之地的缘故!”“败过的人额外留神。”我们住在半岛酒店。

—连串的记者招待会与应酬,令我有点吃不消。

老是盼望参加厂商会的周年晚宴,把在加拿大设厂经营企业的经验给香港的工业家报导完,就回到加拿大去了。

晚宴设在丽晶酒店,半岛仍用汽车把我们载过去。

我突然回头跟几位随员说:“你们另坐一辆汽车去!”并没有解释,他们已开始习惯在某些事情上,我有点独断独行。

我坐进墨绿色的劳斯莱斯里头,对司机说:“请在尖东一带,沿海边走一圈。”香江半岛对岸景色,一一尽入眼帘,我让司机慢驶,寻到了当年,我深夜独坐的那张海边长凳,依然冷清清地躺在那儿,无人过问。四周寂静,连一个流浪汉的影子都没有。

但,我分明看见了一个凄惶的身影,仍旧坐在凳子上,先是默默垂泪,继而纵声狂笑……一眨眼,原来都已成过去。

丽晶楼头,又是衣香鬓影,花团锦簇。

一切的景象,都是如许的似曾相识。

傅玉书的婚宴,仿如昨日。

我看见走到我跟前来的又是施家骥太太,当然今非昔比。

我趋前跟她握手。

“你也刚回香江来?谢谢你!”“与有荣焉!”她含笑给我介绍,在她身旁的老者正是恒茂银行的主席聂有荣。

“聂先生,多谢你跟聂小姐的栽培!”“别说客气话,段氏上市的情况如何?是公开认购吧?我会嘱咐我的经纪捧场!”当年,做梦还不曾想过有这种对白吧!晚饭前的酒会,我自然成了众人的宠儿。

忙得团团转的当儿,我瞥见了一双熟悉、微带忧虑而又喜悦的大眼睛,在芸芸宾客之中,望住我。

是孟倩彤!我们俩遥遥的、隔着一些熙来攘往的人群相对。

最终,我举起了手中的香槟酒,以这个轻微的动作,向她打招呼。

她望见,回敬了我。

我们把香槟一饮而尽。

彼此都没有上前寒暄叙旧的意思,一切心照不宣。

人际间的离与合,从来勉强不得。

真可怕,我和倩彤,在智慧的深变上。原来如此的不相伯仲。如果我们今天才开始相识,成了莫逆,必会终老!如今呢,只好等待另一个机缘,重拾旧山河了!席终人散,回到半岛酒店的套房内。我脱下晚装,把自己抛进浴缸去。

每一次浸在温柔的水中,都有一种不愿再爬起来的感觉,人生怎么可以如此疲累?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听。

“段小姐吗?对不起,骚扰你了,我是周钰城!”“加拿大那边有事?”“不。不。米高刚来电话,上市一事甚是顺利,只是……”“什么事呢?”“段小姐,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关于我家里头的事?”我有预感。

“是的。”“你说吧!”“段郁真她……死了!”迎头—下重击似,我登时没有了感觉。

“段小姐,段小姐……你还在吗?”“怎么样死的?”“自杀。刚自旧同事传来的消息,今早段老太起床。哎见郁真没有醒过来,入房催她上班,才发觉已经出事。吞掉整瓶安眠药,送到医院去抢救一整天,终告不治。”“谢谢你告诉我!”浴缸的水仍然暖洋洋,我着实舍不得站起来。

仰着头,枕在浴缸上。半岛酒店的房间,天花板这么高。

郁真死了!是自杀的!为何如此痛不欲生?她竟有比我更凄惶的遭遇?不是说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吗?这只不过是二者的一重比较,实情是各有千秋。姐妹二人,她择前者,我选后者,谁都不曾好过。

当郁真吞下整瓶安眠药时,她可有想到我?一定有,所以才死,或者才更坚定死志。

年来,她根本没有好过。

在跟锦昌之前与之后,都没有好过。她的难处,一直不为人知,正如我的情况一样。

每个人生都是苦不是甜吗?无论如何,段郁真是挨不下去了。

一死自然回不得了头,而忍辱负重却仍有一线生机,重出生天!郁真,郁真,你何必?何必连一线生机都不给自己,不给旁人?究竟狠心的人是我还是你?我嚎陶大哭,不能自已。

泪眼模糊之中,看得见我坐在郁真床头,数着一分一秒,让她再睡那么五分钟,就事必要推醒她,一同上学去了,我这妹子从来赖床爱睡!周钰城告诉我,郁真将在三天后于歌连臣角火葬。

我没有什么表示。

要不要去送郁真最后一程?见她这最后一面?在丧礼上会见到的人,一定还有母亲和锦昌。

他们不都与我成了短路,何必介怀?既已成不相干的人,那么生与死,都应无人例外!不去也罢!主意定了下来,人也安稳得多。

好好地睡了一夜,第二夜又睡得不安宁。一直做着乱梦,只见一式打扮的两姐妹提着大藤篮的书包,在追逐。

耳畔老是一阵笑声:“大姐,大姐,你不送我了!”我惊得一头冷汗,坐起来直至天明。

我把行李整理好,拿给周钰城,并问他:“飞机几点启程?”“中午十二时半。”我没有做声。

周钰城轻声地说:“段小姐,还赶得及!我给你叫备车子,好不好?”我点点头。

汽车停在歌连臣角的火葬场圣堂之外。

我没有下车。

只见对面停了一辆灵车,拉着的白布条上写着一个“段”字。

我迷惘地望住圣堂门口,一直望着、望着,脑海浑白一片……一阵吵嚷的人声之后,三五成群的亲友,步出教堂。其中有两三位远亲,差不多是搀着抱着母亲出来。

白头人送黑头人,她老人家不应该来。

我忍不住,缓缓开了车门,下了车。

人群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他们聚精会神把已然半昏迷的母亲送上车去。

我竞没有冲上前的冲动。

两三辆汽车开走了以后,圣堂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我今生今世都不必再相见的人。

他抬起头来,竟然看见了我。

王锦昌憔悴得像一只孤魂野鬼,全无血色的脸,干瘦得一如道友。两只眼下陷,像骷髅头的两个黑洞。

他—个箭步走上前来。用力抓住我的手臂。问:“你来这儿做什么?你来看郁真?还是来看我们的惨淡收场?”我木然地望住王锦昌,他的无理并没有使我过分震惊。

却深深地落实了我心头的忧伤。

“谁不知这一仗,你赢了,赢得好漂亮,好彻底,你跑来干什么?炫耀?你向全香港人炫耀还不足够,还在死人头上打主意了?还是你不放过我?”我没有答应。王锦昌捏着我的手,使我着实地感到痛楚!“我们纵使有错,并不至于得着个如此不相称的惩罚恶果!段郁至,你开心了吧!你的大仇得报了!”我心内叹一口气。如果王锦昌可以静下来,想一想他刚才出口的—句话,他就会明白为何上天会作此安排了!难道刑罚之不相称,在世界上只他一人不成?唯其郁真和我,会得一时不慎,都曾爱过如此不堪、完全不晓得责任为何物的一个男人,才知道心里头要承受的那份懊悔和悲痛!我幸运地有缘可以振翅高飞!郁真可要困处愁城,惶惶难以终日!当年弱者变强,强者变弱!劫是姐妹二人都逃不掉的。可惜,劫后余生只我一人!“别以为你显了奇迹,如今富甲一方,我就会惋惜,我就会后悔,你段郁至认真妄想!”不后悔的人,并不会如斯呐喊。不妄想的人,也不会出意表白!司机忍不住走出来,冲上前,拉开了王锦昌。

我坐回车上去,嘱司机把车开往机场。

此行,沉痛、哀伤,却是真正的幕下收场。

机场上,汤敬谦律师来送机。

我们手握着手:“汤律师,烦你替我做件小事!”汤敬谦点点头。

“给我母亲买一幢宽敞的房子,每个月准时的送她三万元港币的家用,我甫抵温哥华,就调款子至我的信托户口。”“好!”汤律师应着,“如果段老太要求跟你联络呢?我应如何应对?”“你是律师,还要我教你应对不成?她要是拨电话至温哥华来,我相信我的秘书也会得挡架,对你,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了。”再回到香港来,不知会是何年何日何时的事了!一飞冲天,昨日已矣!回到温哥华来,米高福待向我兴高采烈的报导:段氏食品业上市,认购空前踊跃,集资一亿加币,已不成问题,段氏前程锦绣,事在必然。

自段氏创立以来,我从未试过早于晚上七时前离开自己的办公室。这在加拿大,是不常见的现象,我却一直习以为常。

车子载着我回家去。

现今我住到桑那斯区一瞳古老大屋内。途经加比大道,我让司机停在我第一间“泪盈点心屋”前,正想下车……行人路上走着一老一少的两个中国妇女,好面熟。

我差点失笑,竟是王锦玲和她母亲,怎么到温哥华来了?我想定是新移民或者前来旅游。

如今,她们之于我,分明是不相干的了。婆媳之间的恩恩怨怨其实最是无谓!夫妻情重时,彼此的双亲无疑是父母,夫妇反目了,对方还不是过路的途人而已,何必认真?每到下班时分,就必有条小小人龙在这里轮候买“泪盈点心”,售货员低着头收钱交货,根本忙得连多看来客—眼的时间都没有。

我拿着两盒点心,重回车上去。

才踏脚进房子,我那位墨西哥籍女佣,就把电话递给我,说:“韦迪先生的电话!”“喂!”“你回来呢!电话接到办公室去,你已下班,罕见!”“我累呢!”“段氏结束了一个人找钱的阶段,开始一个钱找钱的历程,所以你特感疲累?”“你别开我玩笑!”“好,等一等,有个让你消除疲累的良方传送过来!”“哈哈,姨姨吗?我好想念你!”我哈哈大笑,是班治文的声音,他不住地叫我,班治文有三岁多了!又一生命迅速成长!“给姨姨一个大飞吻!”是珍妮的声音!“珍妮,你好吗?”“好,韦迪给你讲了个好消息没有?”“什么?”送来的所谓好消息,好像很多,我都没法一一牢记。

“魁北克省的文化部部长,邀请你出席一个国家总理都会出席的晚宴!”“怎么?通过你的公司邀请我?”“不,不!”韦迪抢回了电话,“我消息灵通,报界的朋友老早有嘉宾名单在手,你是本国商界新贵,果然榜上有名,富而后贵,我们为你欢呼!”欢呼的是环绕我周围、生活跟我的荣辱有关系的人,而不是我!我的确疲累,累得望住买回来的两盒点心,都突然不想吃了!只见点心有两个不同的包装,一个是当时妇女杂志的封面,珍妮给他们买回版权,作为一款包装设计,另一个是从前芳邻太太的笑脸,还有那两句宣传语:从则方鄂太太的笑脸,还有那两句宣传句语:“创造者含泪制作,享用者带笑品尝。”我轻轻地叹一口气。

女佣把一封航空信递给我。

我点点头。

看看信封,是美国寄来的。

女儿的信。

我没有立即拆开。

多情不再,我对一总免不了要继续来往的人物,不论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为着保障自己。

我步回睡房去,脱下了衣衫。

镜前呈现的裸体,仍然玲珑浮凸,肩膀、胸脯、小腰、臀围,我轻轻地抚摸着。

再不是从前的滑不留手,一层干枯的苍白泛满全身,有点像快败落的门墙,灰水会得一片片地剥落!我打了一个重重的寒噤。拿起一枝润滑的皮肤剂,搽满双手,给自己慢慢地浑身涂上,轻轻地爱抚着。

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的快意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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