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去逛小蓟的花店。
小蓟的花店,不大,却有个耐人寻味的名字:十亩间。这三个字,用白漆书写在一块褐色的原木上,挂在花店门前的墙旁,上面攀爬着绿的藤蔓。我每每路过总要为之驻目,我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桑田青青,采桑的姑娘多么悠闲轻盈,晚霞照拂着炊烟,她们采好桑叶,相伴着一起回家。那景象,我以为是人间烟火里最美的。
不知小蓟的店名,是不是取自这里。问他,这个大男孩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白白的牙齿上,晃动着阳光的影子。
他店里的花草品种不是很多,常见的不过是些草花,桔梗、石竹、波斯菊、太阳花之类的。他还极喜欢侍弄些野花来长。用他亲自烧制的瓦罐长一年蓬;用他亲自设计的陶罐种三叶草和蒲公英;瓷盆里,他养红蓼和紫花地丁那些野花,经他的手一拨弄一摆放,立即光彩起来,雅致起来。是灰姑娘穿上水晶鞋了。
小蓟是学美工的。据说他在这行的学业很突出,曾有大公司开高薪聘他,小蓟没去。有人替他可惜,说,小蓟你傻啊,放着那么好的机会不去,开个小花店能赚几个钱啊,还这么辛苦。小蓟只是笑笑,回,我愿意。
小蓟把他长的那些野花,在店门口排成一排,也是沸沸扬扬的花世界了。大家见了,盯着左瞧右看,恍然大悟,叫起来,小蓟,这不是野花么?野花也可以这么长?
小蓟笑笑,不解释。那些花与花器的完美搭配,却叫人无法挪步,最后都忍不住捧上一盆两盆回去,野花也当家花来养了。
我在小蓟的十亩间来来去去多了,有时会跟小蓟开玩笑,我说,小蓟,你话怎么这么少呢,话多了才会赢得更多的客人呀。
小蓟就笑,白白的牙齿上,晃动着阳光的影子。小蓟说,要说那么多话做什么呢,做好自己就是了。
我怔住,看着小蓟。他穿过他的那些花花草草去,竟也似其中的一棵或一朵。
小蓟的十亩间,一直在那儿,在一条普通的小巷子里。不大的一间屋,花的品种也还是那些个。但隔些日子不去,我会很想念,便又跑去了。小蓟还是那个样,微笑着,不多言语,只拨弄着他的那些花花草草盆盆罐罐,却让人觉得无比的安心和舒适。看着他,总让我觉得惭愧,想想我们日常说了多少废话,淹没掉多少好光阴。
有时,少言的人,却自带光辉,就像植物们从不说话,但在植物们跟前,你自然而然会敛神静气,心灵也跟着洁净起来。
我顺着一条新修筑的青石小道拐踅进来,抬眼就看见一条名叫迪溪的小河从村中蜿蜒穿过。小河两旁的老宅大屋层叠错落,数十条纵横交叉的村巷从河的两端向外延伸,连串着这里的百余座古民居,还有河边古桥、古树、山林和田地等景致,它们连在一起构成了江南水乡的韵味。这个叫做迪塘的村子,在这种韵味里已经守望了五百多年。我从史料得知,它是明末清初著名抗清将领李膺品的故里,李膺品志气豪迈,慷慨大略,中进士后,却以兵部后补主事的官名回到家乡。由于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村里的建筑自然也就显得与众不同,放眼望去,宅子两端高耸着的鳌鱼墙、马头墙、清水墙等样式,整个村子就形成交织起伏,动感十足的轮廊线。
迪溪河就这样在这些院宅老屋深巷人家间脉动着历史心音,陪同的村长介绍说,这里在河东边山坡上的老屋以明代为主,而西边的建筑则以清朝居多。如今,这些尚存的明清至民国的院宅老屋各具特色,有的高而窄,有的矮而阔。房子多是两层的小楼,偶尔也有三层的,数量极少。这里的建筑色彩以栗色和苍灰为基调,透着清秋般的苍凉之气。河上有几座古桥,它们把这些古建筑群搭连起来,宛如朝代之间的分界线,你走上了古桥就走入了远古时代。那些层叠的青瓦上积淀着不同朝代的尘土,凝重里带着纯粹,纯粹中又含有原始。这里不曾被莫名的心事闯入,亦不曾被无理的情感纠缠,只是在简朴风景里保持一份天然的率性和固执的洒脱。迪塘就像一个不曾被开启的故事,用自己独有的色调和风格静静地封存在迪溪河边。
沿着河边的青石板路走,眼前一波一波的屋瓦,仿佛如水流被我的脚踏出了水花。一股股清新直扑面而来,令人闲恬而惬意。那些门楼和木窗倚靠在村巷子里,并不十分规则。秋阳暖暖地照射过来,深巷中或石桥下的水里淡墨似的倒影,令人滋生无限遐想。村巷子里的石板路大都采用长条石镶边,不同质地、不同色彩的块料石嵌入其中,整个路面就显得整齐、美观、干净,给人以明净、妥贴之感。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似乎瞬间就捕捉到了迪塘微妙的神韵,而且这种感觉随着在迪塘村呆的时间越久就变得越强烈。
此时,我在宁静祥和中,依着深巷子的院宅老屋,想象五百多年前的迪塘,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只不过因了那条途经这里的湘桂古商道,迪塘村一定很繁华和喧闹,或许,坐在厅堂里喝茶的时候,也能清楚地听到马帮忙碌的铃铛声。在这条古商道上,历史匆匆走过,多少喧嚣远去了。但凡走过的,都不会轻易忘掉有这样一个迪塘。不论是商客旅人,还是挑夫马帮,一路被重重叠叠的大山压抑着,猛抬头看见这样一个村落,定会惊愣半天。接下来便会在这里打尖歇息,小住几日,看看一座又一座相挨相连豪宅大院,感受一下迪塘的幽雅和宏阔。那可是一种闲悠自得的留驻。如今,迪塘很多瓦沿已经缺损,门漆脱落,墙壁斑驳陆离,一些楼栏瓦榭露出了破败的痕迹。说迪塘得了很好的保护,是因为没有再被深入破坏而已。展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五百多岁的老人的真实面目。
窄窄地深巷子里走动的人很少,我推开几户门楼,进得院子,更直接地接近院宅老屋,置身其间,一股股散发着隐隐腥气的潮味扑面而来,仿佛这些老房子是放置已久的鱼,它因离河太久而伤感的落泪,那气息或许就是它的眼泪。如果不是有现代人闪在房子里,我会误以为回到了五百多年前的迪塘,似乎又看到了古时迪塘人一幕幕的生活场景。在这里,当我推开一扇门,再推开一扇门。除了一两个耄耋老者不知在干着什么,几乎感受不到什么人气。只有高高的一堆堆的用来烧火的木材、一群群小鸡跟着老鸡做着觅食的游戏和已经变成黑灰颜色的雕花门前晾着衣裳,还表明着迪塘人家生生不息的炊烟,只是这种炊烟有些柔弱,悄无声息地散向了云端。
在村子的另一处,我看到民国初期建的一座水楼,中西合璧的风格特别明显,从水塘边垮塌的砖墩可看出,原一楼应建有阳台,用来散步和观赏塘中的游鱼,可见当初房主已经不那么老土了。从村巷子里走出来,一座类似炮楼的古门楼耸立在路边。门楼上刻有毓水培风四个鎏金大字,其中,毓的意思是汇集和孕育,培则是培养好的风气。从毓水培风这四个字的意思来看,古时的迪塘,应是一个文风鼎盛、人才辈出的山村。归来查阅史料,果然发现像迪塘以毓水培风这样设计门楼的,在灵田全镇一百多个自然村中却是绝无仅有的。据载,明清两朝,村中计有子弟仕宦24人,其中,最为乡民称道的是明代崇祯揆未年(1643年)进士、官到兵部左侍郎兼左都御使的李膺品。由此,迪塘确是一处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
村长还特意领我去看了李膺品的故居五叠堂。据说它是迪塘村现存百余座古民居中最大、最气派的建筑。李膺品时为村中巨富,所建宅院为七进,均用上好的青砖白瓦精心构建,外观飞檐斗拱,青石柱础,威严高耸、气势雄伟。那里的窗槅雕花可以说是桂北窗槅雕花的集大成者,不但工艺精湛,且几十扇窗槅的雕花几乎没有相同的。由于李膺品精忠报国还曾受到过清朝皇帝褒奖,恩赐他皇恩旌表的牌匾。或许这种恩赐让全村人得到沾光享福,迪塘人便在村中选择八个不同方位在不同的墙壁上刻下了八个大福字,福字上有龙有凤舞在一起,寓为龙凤呈祥,安康永久。
我看到了村中仅存留下来的两处龙凤福字,它们所在的墙壁虽然年久失修,但那些斑驳残痕始终抹灭不掉它们表现出来的喜庆魅力。这两个福字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的遒劲有力,大气端庄。由于龙凤福字寓意好,现在这样的福字被很多地方模仿制作,可以说,迪塘的福气令人倾目和沾光,它让一方水土福泽连绵。这可真称得上是迪塘的骄傲和自豪。回来的途中,当我看到灵田圩街的两旁,那些街巷门楼牌坊上高挂着的红红龙凤大福字时,我的心底豁然闪亮,便感到那些龙凤福字里有一种灵田人始终不渝的追求和向往,我的心中便也有了一种喜悦,一种祝愿。
冷的光和厚的墙,黑的土和红的房,默许的忙碌声,是麦塘外最幽静的窗。三十里的路啊,究竟环绕几许,也许就是在下一座星桥里,我便又看到了那绵延起伏的月光。
月光在晴朗的夜里是如薄纱般清亮,老的山村,浅的河浪,安静的在山的腹地中回响。幼小的孩子,要在长者的安宁言辞里才会这真正睡着,没有人知道,那些快乐精灵们在梦里飞到了何方。
在麦塘这个老地方,星空和子夜都是沉静的,乡民们休憩的时间早,灯光没有,风声肆意,山里的世界寂静的有些怅茫,偶尔有从远处传来的狼鸣,很快被静夜埋藏。纵横阡陌的村庄,夹杂其中的小道,世界如此简明,再有一声脆响,沉醉的意境由此变得悠长。
麦塘里的响声来自一座古老的钟,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老钟没有人照顾,只是静静地挂在一棵老银杏树下。破败的摇绳从钟身上垂下,夜黑时候,绳子如是鬼魅,叫的夜游的汉子心惊肉跳。汉子匆匆忙忙,拜过老银杏,脱下脏的鞋底,从这走过,小小的麦塘就能容下那位四处乱闯的人了。
麦塘银杏树下的长者夜里都是熟睡的,他早习惯了钟声,长者在睡觉前拉一下摇钟绳,在四声咚咚之后闭门而居。待到了翌日清晨,长者再早起,继续有规律的拉绳撞钟,高远的声音翻滚而出,麦塘人的一天正式开始。在走过老银杏树时,大家都会习惯地朝长者微笑,似乎美好的一天,就此来临。
当然,这样的情景是在很多年前,那些听钟声成长过来的人,陆续长大。然后所有人都发现,原来银杏没有变,变化了的是银杏树下作古多年的长者。麦塘的变化由里及外,一台老铜钟嘛,自然从新打磨,变换位置。
麦塘老钟的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围绕而出的是一大圈孩子,孩子们的欢笑声淹没了钟声,连敲钟的另一位长者都被逗乐了,他笑着念叨,体育锻炼开始了,乱跑的小家伙们赶紧站好队伍喽!三种声音,三重队形,等声音都平静下来的时候,又只剩下一人一树一钟了。
麦塘附近多产银杏树,大多数乡民们都知晓,银杏生长周期漫长,一个甲子的时光才造就老树的一次花实交替。那么多从麦塘走出去又回来的人,翘首期待,从少年步至老年,人的天命飞速将至,树的成长才过了很小一段。(网)
光阴的交错,让麦塘人变得顺应自然,可能只是一场很小的花开花谢,就能让麦塘的季节循环无常。听过那些长者的话,麦塘以前是一片微风簇浪的地方,大概是因为无形的沧海桑田变迁,带来了那么多的银杏,每一年的暮秋时节,是这个地方展示绝美容颜最佳之时。
很多旧人的身影是在暮秋之后才会陆续出现在麦塘的,宽广的麦塘小道,悠悠的行路之人。路人带着旅行包,或者一个人,或者一对人,安静的一边寻找一边问路,他们大概都是久别麦塘的人。重逢故地,麦塘人的心情复杂,哪一年,哪一天,他们由麦塘路上走过,一去数年。
相逢的故人,见了面就会抱头寒暄,也有相互痛哭流涕的,呢喃着时光易失,烦恼减半。故人各自变了容颜,变了声音,唯有相同的记忆不变,他们还是相互搀扶,轻巧走过,数过,那一阵阵的苍老景物。麦塘安宁的声音听不清,故人一派大冽,似乎走到哪里,都忘不掉往事,也不愿意忘掉。
铃铃的清脆声音是麦塘最清新的风格,多少年后,那些曾经咿呀学语手带腕铃的女童先后长大,女大十八变,少女们的样子让很多麦塘人惊讶异常,而麦塘仍是清楚分辨,一种声音就是一位旧人。麦塘也会欣慰,因为即便那么多时光过去了,少女们还是挂着他们手腕上的铃铛。
手腕铃,老铜钟,一少一老的变迁都在时光中惊扰。少女们回到学校,回到那个最初的地方,她们惊讶的发现,原来当初的课桌椅子如此残败,原来所有美好的景致都是带着斑驳影子,原来麦塘的地方,还保留着那台深深的铜钟。
钟声肆意,天色将晚,少女和孩子都在路上,麦塘地方不大,每个人都很清楚各自回家的路。孩子背着书包,摇摇撞撞,少女兢兢业业,和路过的每一位长者打招呼,然后跟着孩子在走。天色是亮的,可路两旁的茅草人家里却是灯火阑珊,炊烟袅袅,暮秋如晓。
麦塘的铃声在夜色来临时还会响彻几下,声音是从学校方向传来的,妇人推开窗台,唤着孩子的声音,孩子兴冲冲回家。钟声没有停,赶夜的汉子和早睡的老人对比很依赖,多少年的钟声哪,风格始终未变,让人感叹。再有珊珊回家的路人来过,都会听到过夜的小孩清唱,一年一度秋,夜色过人头啊!
秋天的麦塘样子消失的特别快,因为秋景的笼罩总是静悄悄,银杏叶子成片,奔走的人儿挂念,多少时光的模样印成金黄金黄。有流水落花的小巷道,在三两行人长长移动的影子里不变韵味,水是小道旁的溪水,花是放牧人种的菊花,暮秋光景,就这般清高远逸。
冬天到麦塘的时候,回家的故人就更多,老母亲们牵挂不下,始终坚持打开屋子里的窗,窗台开放,大门亮敞,能听到麦塘外遥远的声音。多少年的光阴改变,归家的人大概不记得各自家门前的路,然而最熟悉的家人念叨之声如在耳边,麦塘的窗子,温暖心田。
故事由即而始,麦塘青春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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