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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成长(让人落泪的短篇小说)

把自己的恋爱故事记录下来,想到以前的时候我会翻看我们的故事,我们究竟记录了什么样的爱情故事呢?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我们的成长(让人落泪的短篇小说),欢迎大家借鉴与参考,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我老家在四川东北部群峰簇拥的大巴山区,我们落脚的这面山名叫老君山,村子悬在山腰,海拔千余米。山下有一条浩荡的大河,河对面是杨侯山,许朝晖的家就在杨侯山的腹部,那里有一所村小,叫石船小学。她爸从部队复员回来后当了教师,但没在石船教书,而是派到我们村的鞍子寺小学当了校长。站在鞍子寺的操场上,可以望见许校长家门前那丛水竹林,也可以望见他家做饭时升起的炊烟,但要回去一趟,则须把一个U字形从头走到尾,这没有大半天工夫绝对不行。当地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两家相隔一条河,打情骂俏任吆喝,要想过去亲个嘴儿,哥你莫怕走断脚。

许校长家很穷,按村民们的说法,穷得舔脚板。猫舔脚板是为了洗脸,人舔脚板,就是吃脚板上沾带的猪屎牛粪这是穷得没办法的意思,也是穷得绝望的意思。但许校长似乎一点也没绝望,他从家里背到学校来的粮食,不是红薯就是南瓜,但他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吃罢,我们都见他嘴唇湿润,鼻子里喷着热气。当时的鞍子寺小学,加许校长在内共有三个民办教师,老的姓吴,少的姓江。吴老师和江老师都不是我们村的,家境很宽裕,他们不仅把大米带到学校来,还经常吃肉,如果肉断了顿,就到我们村里去买狗。那时候,家家产户都养狗,有的还养了两三条,只要出高价,吴老师和江老师总能吃上狗肉。贫富的悬殊使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灶,许校长一灶,两个教师一灶。这里的灶是合伙的意思,其实学校只有一眼灶,墩墩实实的土灶,被一间破破烂烂的木屋围住。每次做饭,吴老师和江老师都率先抢占位置,许校长从不说什么,不过他也有怨气。他有怨气不是因为两个教师总是抢占厨房,而是他们炒肉时留下的香味,在灶台边久久不散,仿佛故意折磨他,让他心里怨自己太穷。

有一阵,许校长工作忙不过来,就跟两个教师达成协议,合伙开饭。既然合伙,柴米油盐就称斤论两地平均支出。这可苦了许校长,他再不能全交粗粮了,全交粗粮人家就不跟他搭伙。更让他苦恼的是,轮到他做饭时,加菜油只是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可吴老师和江老师就要抱怨,说老许,这到底是猪草还是人食?有时甚至愤愤然地把干巴巴的菜叶倒进潲水桶,自己重新炒,随便炒份小菜都加半铁瓢菜油,满满当当的一壶油,没多久就见了底。关键是他们还要吃肉,但许校长交不起肉,他不交肉,两个教师也忍着不吃。许校长半年不吃肉也很精神,两个教师却熬不住了,忍了一段时间,就自己带肉来吃,当然不放在公菜里,而是单独做出来埋进两人的饭碗底。许校长闻到了肉香,也看到了他们从碗底下迫不及待地抠出肉片送进嘴里,但他装着没闻到,也没看到,三扒两扒把饭吃完,就走出那间木屋。他往往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吸进了油菜花的闷香或者成熟稻谷的清香,有时还有农人烧庄稼秆的烟味。这些气味很快让他忘掉了吴老师和江老师碗里的肉,忘掉了他们吃肉时油汁从嘴角边流出来的样子。

许校长不吃肉却还是那么精干,他在部队当的是仪仗兵,身坯高大挺拔,我们从没见他把手反剪到背后,也从没见他站着或坐着时把腰塌下去。

然而,三人合伙不到一个半月,到底还是分了灶。

分开的前一天,他们去乡上领了工资,回学校后,吴老师对许校长说,老许,今天领了钱,就奢侈一回吧。许校长问怎么个奢侈法。江老师说,我从家里带来了两斤酒,可惜没肉,喝酒不吃肉,酒也就白喝了。许校长说,那怎么办呢,我也没有肉。吴老师说,我们知道你没肉,不过没关系,可以进村买嘛。许校长的脸涨得通红,他是在愧疚,对家人的愧疚。这段时间,他的脸上经常出现这种颜色,特别是当他吃着用很多菜油炒出的青菜萝卜时,这种颜色就很久不退。吴老师开导他,说老许呀,人活一世,不要把金哪银啊看得太重,该用就用,用了还会来的,不用它永远不会来,是吧?这种话许校长并不乐意听,它的意思等于是说:你这辈子就是一副穷相,想靠节约致富,没门儿。许校长为争口气,脖子一梗就同意了。放学后,三人走进村里去买鸡。穷得舔脚板的许校长也舍得买鸡吃了,让村民感到格外新鲜。问了十余家,不是鸡太小,就是母鸡正下蛋。许校长说既然这样,就以后再说吧。这时候,不知哪个村民点拨了一句:符代珍家里有只大公鸡,四五斤重呢。

符代珍是我母亲,我们家的确有只大公鸡,但我母亲不愿意卖,说什么都不卖。

许校长说,嫂子,我们出市面上的价钱,你为啥不卖呢,都说鸡要涨价,我看至少要等十天半月才涨得起来呢。母亲笑道,这只鸡我都喂一年多了,十天半月还等不起?两个教师听出许校长其实是在劝说我母亲不要卖鸡,非常生气。吴老师说,谁说鸡要涨价?邻近几个乡镇都发了鸡瘟,鸡瘟是跟风走的,马上就要传过来,十天半月后别说涨价,怕是送人也没人要。这消息我母亲今天上午就听说了,尽管消息明白无误,但母亲还是不卖。三人无奈,只好走了。他们刚出脚,母亲就捧出一把玉米,并把街檐下的碎石子儿混合在玉米里,给那只大公鸡吃。吃了一阵,母亲撒腿就往外追。我们家离学校有二里多地,母亲追到半道才把三个老师叫住了,母亲撩了一把额上的汗,很是委屈地说,算了算了,就卖给你们吧,谁叫你们是娃的老师呢。

回来,鸡早把那堆玉米加石子儿吃得精光,嗉子硬如卵石。江老师先把鸡提起来,见那么重,乐呵呵的,又传给吴老师,吴老师一样乐。接着许校长接了过去,许校长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鸡嗉子。许校长咧了咧嘴,脸又涨得通红,说,这鸡好肥。

许校长摸鸡嗉子的时候,母亲的眼光拧成了一条绳,待许校长的话出来,她就笑逐颜开了。母亲是感念许校长没把她点破,一边给鸡过秤一边说,许校长,听说你家女子很不错呢。

许校长的脸不再红了。说到女儿,他立即忘记了自己是在奢侈,忘记了自己正遭到鸡主人的暗算。他开始以故作谦虚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女儿。其实他女儿我早听说过,知道她跟我读同一个年级,知道她的成绩好。我们那时候经常举行全乡统考和单科比赛,每次我都发誓拿全乡第一,但每次都有个叫许朝晖的人磐石一样压在我的头顶。我开始不知道许朝晖是谁,以为是个男生,后来才听说是许校长的女儿。我比不过一个女生,一度让我很泄气,但母亲安慰我说,人家有她爸每周回去指点,你有啥想不通的?你爸虽然识得些字,可他长年累月在外面打工,管不了你,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天我母亲又这样说,她说许校长,要是我们家也有人给娃指点,你女子不一定考得过他呢。对此,许校长当即否认了,他说自己根本就没给许朝晖指点过。没时间啊。许校长说,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都给我留着,我还没进家门,干不完的活就埋到脖子上了,哪有时间指点朝晖啊。

他这样一说,不仅我母亲不高兴,吴老师和江老师也不高兴,尤其是江老师,因为他正教我。许校长说到兴头上的时候,江老师拦住他的话头说,老许,我先把钱垫付了,回去再结账行不行?可是许校长根本没听江老师的话,他还在说他的女儿。他说我们朝晖没别的,关键是她把读书当成快乐,这让我太满意了。她才多大年纪啊,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父母让我念书,我就像喝黄连一样呢。说罢许校长嘿嘿地笑。母亲见说到许朝晖的年龄,就问你家朝晖今年多大?母亲的心思我明白,她这样问,是想让我从年龄上把许朝晖比下去,因为我在我们村里发蒙算早的,而且中途从没留过级。

当许校长说出他女儿的年龄之后,母亲顿时泄气了。

许朝晖比我小了整整两岁!虽然她跟我读一个年级,却比我小了整整两岁!

泄了气的母亲反过来指责我:你看看人家!

即使母亲不这样说,我自己也羞愧得耳根发烫。但我暗想,反正还有一年就毕业,到时候看谁能考进县里最好的学校。

江老师付了钱,他们就把鸡提走了。母亲好像是因为占了老师们的便宜,心下不安,就装了大半篓子土豆,还从屋梁上剪下一串干辣椒,让我背到学校里送给老师。母亲说,鸡肉炖土豆,再撕几个干辣椒进去,味道特别鲜。走在野花怒放阒寂无声的山道上,我想母亲这是何苦呢,给鸡喂的东西,绝对值不了五毛钱,可这半篓土豆加一串干辣椒,几块钱都搭了进去。到学校时,见许校长蹲在灶房外杀鸡,他即使蹲着,腰板也挺得笔直,他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向人们提示:我是仪仗兵出身。看见我,许校长说,天都快黑了,你来学校干啥?我把母亲的话转述了,许校长很高兴,忙把篓子从我肩上接下来。这过程中,吴老师和江老师出来了。他们已经听到了我的话,也很高兴,但他们说,既然背来了,就收下,只是不能白收,必须付钱。我当然不能收钱,手插进包里不停地往后退。江老师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严肃地对我说,拿着,够不够就这点儿了。吴老师过来搂住我说,听话,把钱拿回去,告诉***,她的心意我们领了。这时候,江老师举着票子走到我面前,我猛地挣脱吴老师的胳膊,把篓子里的东西往地上一倒,就急忙跑下了土坡。

回家后,我把经过告诉了母亲,母亲问道,他们给钱的时候,许校长怎么说?我说许校长没吭声。母亲叹了口气:许校长就是不会做人。母亲的话代表了我们村多数人的意见。尽管大家都知道许校长书教得好,也知道他最有责任心,可就是很难找到一个人喜欢他,哪怕是他正在教的孩子。

他们彻底分灶,就是因为吃了那顿鸡肉,其中的原委,过了十多天我们才知道。那天江老师进村来找我邻居下棋,我也去了。棋盘还没铺开,江老师就说到了那天吃鸡肉的事,只说了半句自个儿就笑得前仰后合。他说那天鸡肉刚下锅,三个人就开始喝酒,其实就是他和吴老师劝许校长喝酒。许校长酒量不大,但他没改军人性子,劝他喝他就喝,而且是老老实实地喝,吴老师和江老师却只沾了沾嘴皮。许校长空着肚子喝了半斤左右就不行了,当即倒了下去。他倒下去不久,鸡肉也熟了,于是两个老师就着炖锅,从从容容地啃,几斤重的鸡肉啃了个精光。收拾了碗筷,许校长还没醒来,他们想把许校长搬到他房去,但他个子太大,搬不动,也就只好不管他,关了厨房的灯,各自回屋睡觉去了。

许校长是后半夜醒来的。江老师说,他起来上厕所,看到厨房的灯亮着,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口前张望,他看见许校长低着头,正捧着一碗土豆在吃。

讲完江老师又说,老许不把他女儿带到鞍子寺读书,说是因为他女儿放学后要做家务,其实是怕我和吴老师教不好。哼,教得好教不好,幸好不是他说了算,幸好有学生为我说话!言毕,江老师亲热地拍了拍我的头。我当时想,要是母亲不让我送土豆去,许校长醒来后吃什么?

散伙之后,许校长上街请人为他敷了个土炉,从此,他把锅碗瓢盆包括土炉都堆放在自己那间窄小的寝室里,做饭也是在寝室门外。为什么不早用这办法呢?许校长一定是这么想的。他终于能够单门独户地开伙了,为此,他觉得很幸福。

那年秋季,我进入毕业班,许校长成了我的老师。与此同时,许朝晖成了我们班的插班生。

江老师说许朝晖以前不来鞍子寺读书,是许校长怕他和吴老师教不好,现在看来像真有这么回事。

报名的前一天我就听说许朝晖来了。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说真的,我早就希望许校长教我。我曾经在教室外面听过他朗读课文,他读课文的时候,虽是挺拔着身姿,声音却起起伏伏,很有感情,不像吴老师和江老师,尽管手舞足蹈,念出的句子却干瘪瘪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许朝晖带来呢?许朝晖在对河的时候,就压得我窝窝囊

囊的,现在跟我在同一个班,我恐怕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我在黑暗中想像着许朝晖的样子,包括她的长相和写字的姿势,可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直到鸡啼二遍,我才转而给自己打气:许朝晖算什么,我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谁知道,见到许朝晖的第一眼,我就不想跟她比了她太漂亮了。不想跟她比的理由是因为她漂亮,这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她虽然比我小两岁,个头却跟我差不多一样高。她的脸很圆,眼睛水汪汪的,头发松松散散地垂着。她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我们那地界,女孩子的头发一旦长过耳根,好坏都要弄成辫子的,但许朝晖的头发已经齐肩了,却没编辫子,风一吹来,发丝自由飘动。最招惹人的,是她的头发随风乱舞,她却并不理会,直到山风止息,她才把遮住眼睛的部分往旁边一撩,露出好看的额头。

正式上课那天,许校长就让许朝晖跟我坐一排,他的意思是让两个成绩好的互相促进,但对这种安排,许朝晖和我似乎都并不太愿意接受。从她的眼神看出,她也早就把我当成了竞争对手,我们都不希望与自己的竞争对手靠得太近。但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坐到了一张桌上。坐到一张书桌上我与许朝晖根本就没有交流,她对其他同学很柔婉,很亲切,在我面前却十分傲慢,似乎也不愿意正眼瞧我。有时候,许校长在黑板上写出一道题,先不讲,而是让同学们相互讨论其实也就是让我和许朝晖讨论。班里共有十二个学生,老实说,除了我和许朝晖,其他人想考上重点中学根本无望。如果上了普通中学,想凭读书走出大山的路基本上就断了。既然如此,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我们那里的人大多是这么思考的。因此班上那十个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几乎都在算计小学毕业后到底是出门学手艺还是回家种田。对许校长的用意,我和许朝晖都一清二楚,我也曾试图跟她讨论,但她披散开来的头发总是遮住她的脸我只好作罢。

正如许校长所说,许朝晖把学习当成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演算题目的时候,竟然对着题目偷偷发笑。她好像把那些题目当成了有生命的东西,题目在跟她捉迷藏,而她的任务,就是把谜底揭穿,让题目乖乖地投降。

上了一个月的课,许校长进行了语、数两科单元测验。测验的结果是许朝晖两科成绩都比我好。她的卷面没有任何一点污迹,一步紧接一步,就像水往低处流那么自然。见到这样的卷子,就如同裁判见到美丽舒展的俄罗斯体操运动员霍尔金娜一样,第一感觉就想给她打高分,何况许朝晖的解答完美无缺。说真的,我都差不多要服输了,差不多认为自己真的不如许朝晖了。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很快发现了许朝晖的弱点,她之所以常常比我考得好,是因为她比我细心。跟我相比,她的反应说不上快。单元测验之后,许校长总是抽许朝晖上黑板答题,有好几次,她都用小小的手握着粉笔,老半天才写出一个字。这期间,许校长走到我旁边来,他看见我很快就把那道题明明白白地做出来了,可他女儿还没完成一半。

有一回,我休息了好一阵,许朝晖还没列出第一道算式,许校长忍耐不住了,走上讲台,低声喝道,下去,没出息!许校长失望得脸都变形了。许朝晖转过身,把粉笔搁在教桌上,跑下来之前,她迅速地瞟了一眼教室的同学,而且特别把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同学们都望着她,证明大家都听到了许校长的话,她的脸红得像是要把头发给烧起来。

这样的事情接连发生了五六次后,许朝晖对上黑板做题产生了明显的恐惧,许校长一点她的名,她的身体就一抖。她向上二走的时候,动作比以前迟缓,拿粉笔也很犹豫,刚把白色粉笔拈起来,又换成蓝色的,蓝色的还没拿稳,又去找红色的。在她翻找粉笔的过程中,许校长拿着教棍,明目鼓眼地瞪着她。我们都为她捏一把汗,但许朝晖侧对着她父亲,看不到她父亲的眼神,她还在挑选粉笔。当她拿起一支黄色粉笔时,盒子里所有的颜色都挑尽了,我们想她应该做题了吧,然而她没有,她把黄色粉笔放下了

就在这一瞬间,许校长手里的教棍啪的一声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全班都怔住了

许朝晖痛得身子一缩,拿起最初选定的白色粉笔迅速转身面向黑板。她像她父亲一样站得笔直,可是,这次拖了将近十分钟,她也没写出一个字。

许校长又在她背上抡了一棍,大声喝道:滚下去!

许朝晖下来,伏在书桌上哭了,娇小的身体一耸一耸的。教棍是用操场边的斑竹条做成,竹身柔软而质地坚硬,我曾尝试过母亲手里的斑竹条,知道那东西抽在身上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但许朝晖哭,大概不仅因为痛,还因为她当着全班的面受了父亲的凌辱。

我们都以为,从此以后许校长不会再让女儿上黑板做题了,谁知许朝晖越做不出题来,许校长越是把她挂到黑板上;越是让她挂黑板,她就越做不出题来。这样,她挨打的次数成几何数增长。每次她在讲台上挨了教棍,当时不哭,下来伏在桌上哭,声音虽然很小,但我知道她哭得很厉害,因为她的脖子在颤动。

从此,许校长的眼里经常布满血丝,像一夜没睡好觉似的

转眼间冬天到了。我们那里的冬天很冷,朔风翻越秦岭直插巴山,带来彤云和大雪。除了刮风下雪,还打黑霜,清早起来,田地树身房顶到处都涂抹上光滑油亮的乌膏。黑霜一化,青瓦和石头都能冻裂。每遇这样的日子,大人就为我们上学准备一只火笼。为携带方便,大多是在废旧的瓷盅里装上燃烧的木炭,上面系一根细长的铁丝。上课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脚放在火笼上,下了课就用它煨手。全班十二个同学,除许朝晖外,都有一个这样的火笼。我不知道她是否羡慕,但知道她一定很冷,虽然她比我们穿得整洁,可衣衫单薄,下了课,她的脖子就缩起来,头发铺在桌面上。其间,我听到她的牙齿总是不由自主地磕碰出响声,咯咯咯的,两只手还交换着抓挠,那是手背上的冻疮在痒。她上黑板做题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肿得发泡,发青,手指也很难捉住粉笔,挨打之后,一痛,一哭,就痒得更难受了。

十二月底的一天,实在是太冷了,我们班按常规坐进教室准备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其他班级的学生却喧喧嚷嚷地到操场上集合放学了。我们也想放学,可是,许校长已走上了讲台,扫视同学们一眼,说,大家把桌子挪一挪,坐在一起听讲吧。这已经是严苛的许校长对我们作出的最大让步,大家以最快的速度,高高兴兴地在腾出的空地上围成了一圈。十一只火笼放在面前,散发出的热量尽管不多,但已经让土墙屋里温暖了许多。许校长见几个同学的火笼快熄灭了,还回到寝室拿来火钳,把碍于通风的死炭夹出来。课上到中途,许朝晖旁边一个女生见她的鞋腾腾地冒着热气,知道肯定是上厕所的时候被水打湿了(雨天和雪天我们都有胶鞋穿,但许朝晖只能穿她母亲做的布鞋),就指了指火笼,意思是让许朝晖把脚放上去。许朝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湿得最厉害的那只脚塞进了两根铁丝之间。

她刚刚塞进去,许校长就扬起了铁火钳。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当我们反应过来,火笼已被打扁,炭星四溅好在许朝晖的脚抽得快,否则后果极其严重。

许校长憎恶女儿居然经受不住这样的寒冷,他是要把女儿锻炼成钢筋铁骨,以便将来能抵挡来自外界的所有伤害。

许朝晖好像真的成了钢筋铁骨,从那以后,不管许校长怎样打她,她都不哭。她的眼里没有了傲慢,只有戒备,只有对别人包括对她父亲的不信任。女儿不哭,许校长就抡圆了胳膊,斑竹条落在许朝晖身上,她身上就把那斑竹条完整地复印下来。可她就是不哭!有几次她还擅自跑下讲台,回到座位上,许校长跟下来,接着打。许朝晖把肩耸起来,可怜得像还没飞起来的一只小鸟,令人恐怖的风雨雷电在她耳边呼呼炸响,她却只是闭着眼睛,仿佛在冥想别的事情。

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她爸为什么这样厉害地抽她?那时候,她,还有我们,都理解不了。许校长这样做,是因为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可女儿却辜负了他的期望!

有时候,被打得实在太狠了,许朝晖还是要流下眼泪的,这是一种无声的眼泪。那些眼泪好像是因为怜惜许朝晖自己跑出来的,因为它们一出来,许校长挥舞的手就在空中戛然而止。

许朝晖的身体似乎已经麻木了,或者说坚硬了,但是她的心却被父亲的棍子打空了。半年时间后,她已经再也不是我的竞争对手。全乡举行的期末统考中,我成了第一,许朝晖根本就没有名次,因为乡上只统计前五十名。她在班上当然有一个名次,第二名,她这个第二名与我这个第一名相比,语、数两科加起来,少了整整六十多分。当许校长在班上公布统考成绩时,念到许朝晖的名字,他咬牙切齿地停顿了很久,但许朝晖则突然让我们陌生和吃惊,她眼睛里黯然无光,很快又平静如初,继而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后来我才听说,许校长春节前去乡中心校阅卷组问了情况,回家后,他让女儿在雪地里站了几个钟头,冻得眉毛都结了冰。这且不说,正月初一,许朝晖也没吃成汤圆。那时候,为了等每年正月初一的那顿汤圆,我们从半年前就掐着算日子了,汤圆可是糯米做的啊。

新学期开始,许校长就不让许朝晖跟我坐一排了,说是怕她影响了我。下了课,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贴墙而立。她再也不跟同学们玩了,连班上成绩最差的同学,也已经看不起她了。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放学之后,许校长在操场边把我叫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朝晖看来今年是不行了,但你一定要为我争口气!许校长说完,抬头望着远处。远处是另一座山,在那座山上,有他贫穷的家。

五月初,上面传出消息:鞍子寺小学的三个教师之中,有一个将有机会在秋季转成公办。按文凭、水平和业绩,自然是许校长了。许校长是高中毕业生,江老师只念过初中,吴老师连小学也没毕业。许校长以前教的毕业班学生,虽然还没有一个考上县里最好的一中,但县二中和三中每年都有。二中和三中也是县重点,即便乡中心校的学生,能上这两所学校也并非易事。要是今年他班上还有学生考上县重点,将他民转公可以说就铁板钉钉了。吴老师和江老师预感到了这种结果,不希望这预感变成现实,就找许校长的岔子。

在我毕业前的最后两个月里,几乎天天都能听到老师在吵架。有一次,其他班级都按时放了学,我们毕业班还没放,许校长觉得有一道题很重要,就翻来覆去地讲,还出了几道类似题目让我们做。这样,我们班就比正常放学时间拖延了四十多分钟。下课后,才发现教室门打不开了,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原来是吴老师和江老师把门偷偷地锁了。许校长对着门缝大声叫门,但两个老师早已不见踪影。许校长没办法,就拾一块烂了的凳腿,从门缝插过去,敲那把锁。幸好是一把小锁,敲了十多分钟就连同锁鼻儿一起敲断了。第二天我们上学,还在山峁上就听到了吵架的声音。我听到吴老师说,许校长犯下了两重罪恶,一是违反教育部规定,擅自延长学生的学习时间;二是作为校长,带头破坏学校公物这种对事实的陈述是很短暂的,主要内容是骂。吴老师很会骂人,可是许校长不会骂,他讲课时一句接一句的,骂人却像结巴一样。在这几分钟里,吴老师不知又发射了多少利箭。那真是利箭,句句穿心,好些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吴老师也骂出来了。比如他说许朝晖的妈妈得的是绝症,三天两头就会死,而我们以前就根本一无所知。

许校长被吴老师骂急了,他只好说,你是地主!

吴老师的确曾经是地主成分,但许校长

也不想想,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啊,地主早就摘帽了啊,地主不摘帽,吴老师能到村小教书吗?许校长实在是没招了。

但吴老师好像被戳到了痛处,因此回击得也更狠。他说,你跟你女儿,舂蒜、漱口、屙尿,都是用同一个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又问江老师,你知道吗?江老师说,谁都知道嘛!

那时候,我一直注视着许朝晖,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她的身体紧紧地贴住教室外的土墙,好像希望墙壁能帮助她抵挡一下

第二天,我把母亲藏得好好的葵花子偷了一大把,带到学校后,我见许朝晖又在教室外的墙角站立着,就走过去,猛然间将那把葵花子塞进了她的荷包。

她疑惑地望着我,她似乎需要我的解释,但我对自己也无法解释。

小学毕业,我以全乡最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县一中,而许朝晖则听说被一所名叫苏湾的普通中学录取。我们那地方,山高路陡,谁考上了谁没考上,不可能挨门挨户通知没有电话,连寄信也不可能。在我们这里,凡是遇到考学、参军一类事情,都是在乡政府正墙上张榜公布。我去看榜那天,很想碰到许校长和许朝晖,可等了几个钟头,也不见他们的身影。世间的任何一种结局都是双刃剑,我考上了县一中这在全乡村小学生中绝无仅有应该高兴,然而,我跟许朝晖再不是同学了,又令我惆怅。

还没开学的时候,我就知道许校长调回了石船小学。回石船后,由于别人对他的家境知根知底,也由于他把许朝晖这个好学生带走了,致使石船那年没一个考上重点的学生,更由于他把许朝晖带走,不仅没让她变得更优秀,反而使她的成绩急剧滑坡诸多原因,许校长依然受到贱视。不过我关心的是他是否转成了公办教师。直到我在县一中念了一个学期,才知道他根本就没转成公办。他还是民办,而且没再当校长。按理他完全有资格转成公办的,之所以没转成,是吴老师和江老师告了他的状。至于我考上了县里头号重点中学,也不是他个人的功劳,因为他只教过我一年,何况他教的这一年中,还把一个好端端的苗子许朝晖给毁了。

我父亲腊月初去杨侯山上做过木货,见过许朝晖的妈妈,他说许朝晖的妈妈是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女人,而且特别爱好,再没吃没穿,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可生下许朝晖不久,就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得那病一时死不了人,但干不下重活,而且离不了药。母亲闻言,说许校长那么穷,原来就为这?父亲说不是么,听说那女人怕拖累丈夫和女儿,有好几次都想喝农药。有一次还真喝了,抢救及时,没死成。杨侯山上的人都说许校长对他女人好,说天塌下来有许长子顶着,你怕什么?许朝晖开始没来鞍子寺,要干农活不假,但主要还是守着***;许朝晖进了毕业班,为女儿的前途着想,许校长被迫把她带过来了,行前他对女人说,你要再做傻事,我也和你一起死,没人管朝晖,看你心痛不心痛!他女人那一场哭,说你放心,再苦再难,我也要跟着你活下去母亲听后,拍了自己的大腿一掌,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她大概想起了那次用玉米和石子儿填鸡嗉子的事情。

更让我吃惊的是,许朝晖根本没进苏湾中学读书,而是在石船小学复读。

那边的毕业班不是许校长教了,因此许朝晖免去了在课堂上挨打的不幸,然而,每天放学回家,许校长都要亲自为她出一套题。那些题目,如果不是许校长守着她,她都能够解答的,但许校长总是坐在她的身后,她动作稍有迟慢,许校长就发出响亮的咳嗽声,许朝晖知道这是在警告自己,心里很急,一急,脑子里就一片空白,最简单的加减乘除也不会了。不会就要挨打,许校长抽她的耳光,抽得很厉害,?ahref=/class=keywordlink九九镜模?沓?偷耐贩⒎裳镒牛?换岫?蜃螅?换岫?蛴摇P沓?偷穆杪柘蛘煞蚯笄椋?翟僬饷聪氯ィ?憔鸵?雅??蚧道?但气头上的许校长,任何人也劝不过来,他一边打女儿,一边还把女儿和我进行比较。他说你想想,你的成绩以前比他好哇,你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呢?你为啥就这么不中用呢?

许校长每这样比较一次,许朝晖的泪水就婆婆娑娑地流一次。许校长打肿了她的脸,她没有掉一滴眼泪,许校长的几句话,却让她的泪水在脸蛋上纵横。她说爸爸,对不起,我是不中用,我让爸爸失望了

这时候,许校长就把自己的手使劲往水缸上砸,以此来惩罚自己。

然而,当新的一天来临时,他还是打女儿,还是把女儿和我进行比较。比较得多了,许朝晖就再不说对不起爸爸的话了。

在石船小学复读一年之后,许朝晖不仅没上重点线,而且比去年的考分还低。由此,她连苏湾中学也没上成,而是被录到了离家很远的金叶中学。

我知道,为了保证升学率,县里所有的优惠政策都朝重点中学倾斜,包括去普中选拔二年级优秀生。虽然名额非常有限,却是许校长押的最后一宝。许朝晖上学的那天,许校长对她说,无论如何,你要在初二考到重点中学去,县一中考不上也就算了,二中、三中必须上。许朝晖没回父亲的话,也没点头。许校长紧了紧腮帮:你听到没有?许朝晖低着头,声音很小地说,听到了,我考到二中或者三中。许校长怒火中烧,大声说,为什么不争取考到一中?许朝晖就像在课堂上挨打一样,吓得身子一缩,急忙回答,好,我考到一中。

许校长这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金叶中学属我们普光乡管辖,但在大山区里,一个乡管辖的宽度,城里人是无法想像的。何况金叶地处普光乡的边陲之地,靠近我舅舅所在的黄金镇。从杨侯山去那学校,需下山,上行四十里水路,再走三十里旱路。这么远的路程,许校长再不可能盯着女儿学习了。

如果是以前的许朝晖,她会好好地管束自己的,可眼下的许朝晖变了。她最需要的不是管束,她心里知道自己现在需要的是轻松与自由,甚至是那种别人很看轻的放纵。

许朝晖去那里上学的前两年,我去舅舅家的时候,曾经跟表哥一道去金叶中学玩过。那是一所建在山上的学校,山虽然远不如老君山和杨侯山大,但也是竹木丰茂,景色佳美。学校之外除稀稀落落的农田,就是莽莽丛林,加之校园无围墙,管理也很松懈,学生要私自上山,要做违规违纪的事情,实在太方便了。许朝晖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当时我邻村有个男生跟许朝晖一同考进了金叶,尽管许朝晖在三班,他在一班,但毕竟家住河对面,而且那男生也是在鞍子寺念的小学,只是比我们低一个年级,许朝晖在鞍子寺念书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到了金叶两人就算正宗老乡,因此他对许朝晖的情况很了解。听那男生说,许朝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熟悉了学校附近的地形,知道哪条小路能把她领到农民的黄瓜地,哪片林子能为她提供映山红和马桑泡。许朝晖偷黄瓜,吃野花野果,并不是饿,她爸怎么舍得让她饿饭呢,他爸还等着她到初二的时候考到县一中呢!许校长那点微薄的工资,几乎全给了许朝晖,许朝晖母亲吃药的钱,只能靠卖粮食,粮食卖一斤就少一斤,许校长让妻子吃饱,自己却勒紧裤带。很多时候,正要舀米做饭了,许校长就捂着肚子,说他的肠胃不好,吃不得,嘱妻子往锅里少加点儿粮食。一次这样,两次还这样,妻子就看出了苗头,就悄悄缩减自己的药量许朝晖对这些事情当然一无所知,她偷吃那些东西仅仅是觉得刺激。吃黄瓜和映山红倒没害处,马桑泡却是有毒的。这东西结在大巴山区遍地都是的马桑树上,成串成串的,红得发紫,甜得透心,少吃一点儿倒无所谓,吃多了,就会中毒。中毒的初期征兆是嘴皮发青,再严重点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甚至不治而死。在我们那里,每隔那么两三年就会听说哪家的孩子被马桑泡毒死了。

许朝晖就经常去林子守着一棵树吃马桑泡,虽然没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嘴皮却常常发青。

有一次,她整个下午没来上课(迟到早退,这在她已成为家常便饭),直到快放学的时候,她才从林子里钻出来。正准备跑过操场溜进教室,却被校长逮了个正着。校长一看她的嘴,就知道她干什么去了,直接将她带进了办公室。下课的前夕,校长让政教主任通知各班班主任,马上组织学生去操场召开大会。

所有的学生都站好队列之后,校长出来了。校长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她扭着一个女学生的胳膊,把她往高出地面两米左右的主席台上拉。这个女学生就是许朝晖。许朝晖弓着身子,脚蹬着不走,校长虽也是女性,但正值盛年,许朝晖怎能抗得过她,何况许朝晖的班主任还在后面帮着推搡呢。快拉到学生队伍面前时,许朝晖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许朝晖说,我不了,我以后再不了她不知道这一哭,一喊,劲儿就松了。在主席台站定之后,许朝晖的头垂着,蓬松的头发一直垂到前胸。这时候,松松散散的头发成了她的遮羞布。可是校长抓住她的后领,猛地往后一扯,她的头就扬起来了,头发自然地向两边流泻,脸就暴露出来了。她的眼睛向上翻着,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泪水慢慢浸出来。校长说,同学们你们看看她这张嘴!后面的看不清楚,就把脚踮起来,好好看,仔细看!后面的同学果然把脚踮起来,发出噢噢的惊叹声。

校长松了手,许朝晖反而不再把头垂下去了,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有悬在腮帮上的一颗泪珠子,久久地不愿掉下去。

校长首先批评了三班的班主任,然后申明纪律,说谁再进林子吃马桑泡,吃死了活该!听清没有y同学们说听清了。

当天上晚自习课,许朝晖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去各班作了检讨。她的检讨词差不多就是校长说的那些话,只不过变成一种哀婉的语气罢了。

从那以后,许朝晖果真很少走出校园了。不要说走出校园,就连操场上也很难看到她的身影。她希望改过自新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有理由这样猜测。我的理由是我曾做过她的同学,另一条理由是被拉向主席台的时候,许朝晖喊了一句我以后再不了。事过多年之后,也就是我从成都回到故乡,听说许朝晖那个坏女人搭上了命案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想,要是那一次校长和班主任放她一马呢

金叶中学由于远离普光乡场,距黄金镇的集市也有相当路程,购买一应物品很不方便,老师们为此怨声载道,稍有些办法都调走了。为留住人,学校只好让一些教师家属来校舍里开小卖店。在金叶中学里,小卖店所占的面积,比教学区所占面积还大,货品也相当齐全,当然主要是卖零食和香烟。金叶中学的许多学生都抽烟,包括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男生女生都有。许朝晖班上就有女生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抽烟。那些店主为了赚钱,肆无忌惮地向学生卖烟,学生们通常不买整盒,因为怕被老师查出来没收了,店主就把烟打散,零售给他们。某个学生想抽烟了,店主就卖一支两支,让他们躲进帘子后面抽。除了抽烟,还打牌赌博。赌博的场所也是店主提供。初入学的许朝晖,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抽烟和赌博,她只不过去偷了几根黄瓜,去吃了映山红和马桑泡,而且她吃马桑泡的时候,明显是有节制的,她并没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更没吃到昏迷过去的程度,这证明她心里还在守着一种东西。当她把这段时间放纵过去,那被守着的东西说不定就会凸显出来,让她成为以前的许朝晖,成为对着一道题目也要偷偷发笑的许朝晖。

然而,这些都只能是假设。事实上,许朝晖被拉到台上亮了相,而且去各班作了检讨之后,她就开始抽烟了,开始赌博了,而且还喝酒。遇到星期天,她就喝得醉醺醺的,虚着

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寝室里又哭又笑。她像所有走上这条道路的学生一样,体验到了真正的放纵。

那时候,县重点中学的学生一学期只能回两次家,普通中学则无定规,只要愿意,每周回去一趟都行。金叶中学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每周回去一次,但许朝晖没有。由于同路,有好几个周末,我那邻村的男生都去约她,许朝晖的回答都只是摆手。

期中考试过后,许朝晖再不回家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她对自己久不回去也很担心:父亲来了学校怎么办?她虽然知道视责任为生命的父亲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耽搁他的学生一节课,可她的生活费只给了两个月呢,虽然她赌博赢了,不缺钱花,可父亲不知道啊普光乡场上那个在人们看来可有可无的邮电所,自从许朝晖上了中学,就成为许校长心目中的圣地,他从那里给女儿交出了无数封信,也从那里收到女儿的回信。许朝晖在信中说,自己成绩很好,老师们都夸奖她。如果父亲真的来了学校,不是原形毕露了吗?这么一阵思量,她还是决定回去。

她跟我那邻村人在普光乡场的牛市码头下船,准备穿过街道,去下游三里处的新桥码头换船。走到一家中药铺前,许朝晖猛然刹住脚步,迅速退到附近一堵败墙后面躲起来。她的同伴觉得奇怪,追过去问她怎么啦。许朝晖神色很紧张,说我爸在前面抓药,我不回家了,你自个儿走吧。男生转过墙角,举目一望,果然看到了许校长。他问许朝晖,你爸知道你在学校的事了?许朝晖摇了摇头,直催他快走。男生更觉得奇怪了,既然不知道你在学校的事,中期考试的成绩又没公布,你又何必紧张呢?他只知道许校长跟吴老师和江老师吵架的事,不知道许朝晖挨打的事。他说那我就走啦?迈了两步,许朝晖却又叫他回来,对他说,你去给我爸打声招呼吧,问我妈的身体咋样了如果我爸问我为什么一直没回家,你就说我留在学校补习英语,说我的成绩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说到自己的成绩,许朝晖显得恶狠狠的,要是他让你给我带生活费,你就说我们学校的伙食便宜得很,我不需要钱。同伴说,你不要钱哪行?许朝晖几乎发火了,她说你没看到我爸在抓药吗?是为我妈抓药,我妈是病人。

这样,那男生就走了。当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许朝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父亲,手指抠住残壁,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泪水泼也似的流。

男生去给许校长打了招呼,而且把许朝晖交代的事情向他转述了。听那男生说,许校长比在鞍子寺教书时显得瘦,腰板虽依然是挺直的,脸上却很疲惫。不过,当他听说女儿的成绩那么好,而且还自觉地留在学校补习英语的时候,他立刻两眼放光,不停地搓手。男生离开时,许校长果真让他给许朝晖带生活费,尽管他一再说明许朝晖不缺钱花,许校长还是掏出了七十三元钱塞给他。其中二十多元都是元票和角票凑起来的。拿了钱,男生辞别许校长,绕了一个弯子,从另一条道回到那堵败墙之后,想把钱直接交给许朝晖,可是许朝晖已不见了踪影。

男生回到学校的当天,许朝晖就来找他,许朝晖首先问了***的身体,再问她爸说了些什么,男生特意把许校长听到女儿成绩那么好时的样子描述了一番,许朝晖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掐着自己的手。

在这之后,她有所收敛,但收敛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故态萌发,依然抽烟,依然赌博,依然在周末喝酒,酒后又哭又笑。有一次他正在寝室发酒疯,不知是谁去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来后,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了她老半天,说许朝晖,我看你要成女流氓了。

许朝晖像被女流氓这个词烫伤了,身体本能地抖了一下。

学期结束,许朝晖拿到成绩通知单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一科及格,而且她专门留在学校补习的英语,只得了几十分。许朝晖就要拿着这张单子回去见她的父母。

同学们那么盼望的春节,在许朝晖的眼里成了鬼门关。她把通知单叠成飞机,从寝室的这头扔到那头。飞机本是昂首向前的,一撞上墙壁,就栽倒了。她把飞机拾起来,手心里就像捧着滚烫的火球。怔了许久,她终于将其拆散,像她的有些同学一样,去教师家属开的店里复印了一份。复印之前,她把分数和老师的评语用白纸盖住,然后再在复印出来的空白处填写。她给自己打的最低分是语文,八十八分,语文有作文,得分稍低一点很好解释。分数能自己填,评语却不能,因为字的形状不管怎么变,骨架是变不了的,教了十多年书的许校长,一眼就能识破。于是,许朝晖又找到了我那邻村的男生,让他帮忙填写。老师给许朝晖的评语,连她自己也没瞧一眼就揉掉了,现在的评语,是那男生照着自己的成绩单写的:热爱祖国,团结同学,表现良好,成绩优异。只要下学期继续努力,考进县重点很有希望。

男生在帮忙填写评语的时候,许朝晖突然表现出一种厌恶。不知她厌恶什么,反正她很厌恶,还真的呕了几口。然后她把成绩单收起来,怔怔地对男生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他问什么事,许朝晖说,你如果碰上某某某,千万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他。

这某某某,指的就是我。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五味俱全,过一阵就只剩下难受。我不知道许朝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我

回家之后,许朝晖把虚假的成绩单递给父亲。

成绩单的分数和评语,对许校长是多么巨大的安慰!

复印纸应该是看得出来的,细心的许校长更应该看出来,然而他却根本没提出异议。他太需要女儿的高分数了。他和许许多多的家长一样,爱的就是高分数,对高分数的喜爱和渴望蒙蔽了他的眼睛。再说,那个在一班读书的男生不是证明过许朝晖的成绩好得不得了么。

听许校长的邻居说,许朝晖那次回家,她爸妈死活不让她下地劳动,连宰猪草的活也不让她干。许校长对女儿说,朝晖呀,我本来想再出一套题考考你,可是初中课本上的那些东西,爸爸已经忘得无影儿了,爸爸比不上你了。他甚至还第一次向女儿说起自己当年做仪仗兵的事情。仪仗兵训练很苦,寒天暑地,腰带里都插上木板,衣领上别上铁针(为防脊椎弯曲和脖子扭动),走正步,长长的一段距离,走过去多少步,走回来还是多少步,一步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这不仅考体力,还考心理承受能力;每天这样训练到晚上十点过才回营睡觉,次日早上四点钟必须起来,睡觉的床是硬板,还要将双腿捆起来那时候,他希望自己成为最好的仪仗兵,将来争取被选进北京天安门国旗班去。然而最后的结局是他不仅没能成为国旗卫士,三年服役期满后就很快复员了。许校长对别人说,等我女儿有了出息,说不定能带我去天安门看看升旗呢

我考虑是不是应该把许朝晖的真实情况信告许校长,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不妥。我不敢想像许校长接到这封信后会是多么绝望,会对许朝晖做出多么可怕的举动。但我还是给许朝晖写了信,我没在信中透露出我知道她那些事的任何信息,只是以一个老同学的口吻鼓励她。

但是许朝晖根本没有理睬我。

国庆节前,普通中学的老师就要选出参考的学生这是他们教学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因为他们的任务,或者说他们的光荣,不是向中专或大学输送人才,而是向重点中学输送人才。凭许朝晖的成绩和表现,她不可能被选上,但放国庆假回家,她对父亲说自己被选上了,收假后就去县城参加考试。许校长多么高兴啊,许校长说,女儿呢,我知道你能行,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将来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当时有人在帮许校长家上草树(把稻草集结在一根树桩上),那人说,听了父亲的话,许朝晖哭得伤心断肠的,她母亲陪着她一起哭。母亲说,妈妈死熬活熬,就盼着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啊

收假那天,许校长给女儿摸了一百元钱。许朝晖的生活费已经给过,去县城只考一天,本来不需要这么多钱的,但许校长实在太高兴了。

许朝晖拿着钱,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她又回来了。那时许校长已经去了学校,许朝晖的母亲也扛着锄头正准备下地薅草。看见女儿打了转身,母亲很吃惊,问怎么啦?许朝晖嗫嚅着说,我笔带掉了。母亲说哪会呢,我昨晚上就给你收拾得好好的。说罢放下锄头,在女儿的包里掏,轻易地就把笔掏了出来,不是一支,是两支。那支长江牌铱金钢笔,是许校长前几年得的奖品,昨天他送给女儿的。他说,考试的时候,把两支笔都吸得饱饱的,免得中途断了墨水,耽误时间。母亲把笔举在手里,嗔道,死女子,不都在这里吗?许朝晖无言以对,只绵绵长长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把女儿搂进怀里,帮她撩了一把头发,说这是咋啦?妈好好的呢,从你生下来妈就没身体好过,都熬到我女儿有出息了,妈现在不想死了,你放心去吧!母亲笑起来,催促女儿赶快下山,要不然搭不上去县城的船了。许朝晖默默地接过母亲手里的包,再次出了门。刚走几步,母亲喊了一声:朝晖!许朝晖猛然止步,回头望着母亲。母亲说,考上了,就马上给你爸写信,到时候,看不把你爸高兴死!

许朝晖没再迟疑,向山下走去。

她没有回学校。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秋天走向深处,当农人们把稻谷搬回村庄,把成熟的果子搬回村庄,秋风就放心大胆地从这片土地上经过,呜呜呜的,到处都在响,不要说林梢山洞,就是光秃秃的一个山峁,孤零零的一片石头,也能吹奏出各种声音。在大巴山区,真正的秋天是从声音开始的。在我们看来,这声音是空洞的,没有意义的,但树们草们不这样看,飞禽走兽也不这样看,树叶和野草由青转黄,由黄转红那一山紧一山的红叶,美得让人惆怅,让人叹息飞禽走兽或者远离这片山野,或者加紧储备粮食。它们都听得出秋风给予的指令并且一丝不苟地执行。

这时节,普光乡场上有了一个女人,隔三差五就从上街走到下街,边哭边说她的故事,说了几百遍了。开始我并不知道,直到十一月末的某一天,我和邻村的那个男生(他考进了县二中)一同回家取冬衣,在船上才听人说起。我们坐的是小型帆船,在这条河上跑的,除了乌篷船,基本上都是这种帆船,遇县城开展销会的日子,或者下游的真佛山赶庙会的日子,河面上的帆船就像暴雨前遮暗天空的蜻蜓。乌篷船也罢,帆船也罢,都是摇橹的,橹声轻重有别,缓疾有别,却组成和谐的橹歌。那一天风特别大,且是顺风,船飕飕飕的往前射,我的心情本来格外松快,听说那个女人后,突然间烦躁郁闷起来。

我们可以在老君山脚直接下船,不必坐到乡场上去,但我坚持去那里看看。街道上的秋风比河面小不了多少,树叶飞舞,连摊子上那些没照管好的衣裤鞋袜,也被风扬得满地都是。那个被传说的女人在百货大楼前面哭。我一看她的长相,心里就打鼓。她面色发黄,身体瘦弱,然而那张脸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向七八个陌生人述说,她说国庆收假那天,她下到半山腰又回来了,回来可怜兮兮地叫一声妈,我都没引起注意,接着她撒谎说笔带丢了,我把笔为她搜出来,她一点也不欢喜,我也没引起注意。她第二次出门,我喊了她一声,她猛地把头转过来,待我把事情交代完,她才走了,下梯坎的时候,腿打闪闪,差点跌了一跤,我还是没引起注意!是我害了她呀,我的上辈子,不知道是放过火还是杀过人,反正是作了孽的,老天爷惩罚我了,可是,为啥要惩罚我的孩子呢到这时,女人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了。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正是许朝晖的母亲。

回学校后,我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我总觉得,许朝晖的失踪,我似乎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比如,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快就把题目做出来了呢y许校长为什么总是拿我和

她比较呢?我的痛苦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些。我始终记得许朝晖那松松散散披垂下来的头发,记得她把头发撩开时露出的好看的额头,记得她对着题目发笑的样子我怀念她!那些天,我总是利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往县城码头上跑。码头离学校很近,出了大门,过两条马路,就是开批斗会年代遗留下来的一个大操坝,操坝底下就是码头。我坐在浅草平铺的河滩上,只要有船来,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上上下下的客人。我幻想从中发现许朝晖,可是人散了,船去了,港空了,许朝晖并没出现。被船只涌荡起来的河水,一浪一浪地浸漫着滩草,湿了我的裤腿,但我毫无知觉。望着天上成丝的白云,我想许朝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失踪之初,就有人说她坠崖死了,但许校长不仅排查了杨侯山的山谷,还排查了老君山的山谷,结果连许朝晖的一片衣服也没找到。说她跳河吧,河里也没发现尸首。又有人说她可能是被山中的野兽吃掉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那里虽然山大,但能够吃人的野兽,在我们出生之前就灭绝了,而且,就算凶残的野猪和老虎,也不会嚼人衣服的。那么许朝晖又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消失得这么彻底。

我不敢想像许校长会是多么绝望。许朝晖在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他的心里就像表面荒芜的土地里埋藏着种子,现在,他不仅没得到希望中的花朵和果实,那粒种子也被掏走了

没有一种怀念能与时间抗衡的。一年半载之后,许朝晖在我心里慢慢淡去了,偶尔想起她来,也如烟似雾。我读完了初中,又读完了高中,并且考上了大学。大学里崭新的学习环境和自由自在的学习风气,让我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到这时候,我哪里还想得起什么许朝晖,那个已经消亡了的人,与我已经没有任何牵连了。

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回家两天之后,我背一花篮土豆上街去卖。从村里去乡场,需下千余米高山,再坐船,下船后还要步行三华里地才到,母亲不放心我背六七十斤重的东西单独上路,就嘱同去赶集的邻居照管我一下。邻居就是常跟江老师下棋的那位,四十大几还没结婚,是一个单身汉。他赶场根本没事,只不过凑个热闹。在他的帮助下,上街不到半个钟头,我就把土豆卖出去了。邻居说,我们去兽防站看看。我知道他的想法,取笑说,现在又不是那个季节。他扭了扭脖子说,管他是不是那个季节,去那里歇口气总可以吧。

从百货商场和派出所之间插过去,就是兽防站。兽防站前面有一个门厅,厅后有一条深深的巷道,过了巷道,就是一个足够容纳数十人或蹲或坐的宽大土场。我邻居之所以喜欢往那里窜,倒不是因为宽敞,而是因为在土场的角落里,养着一头骨节硕大体态优美的公牛。一年中的某个季节,总有人在赶场天拉着发情的母牛来找它配种。这不仅能满足我邻居的好奇心,还时不时地给予他做好事的机会。养配种牛的是兽防站站长的老婆,站长经常下乡,人家拉母牛来配种,多数时间只有他老婆负责这档子事。所谓负责,就是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母牛配上,配一次五块钱,配不上就收不到钱。而之所以发生配不上的情况,主要原因是母牛惧怕公牛的硕大,出于害羞也未可知,身体忸怩,让公牛在关键时刻偏离了轨道。这时候,我那常在现场观战的邻居就会帮忙用木杠一类东西把母牛固定住。

那天我和邻居从兽防站的前厅穿过,直接朝后面的土场走去。正要拐进巷道,我就看到巷道口的角落里有一个女人,将米黄色的毛衣耸起来,低头奶孩子。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我没在意,只是对她奶孩子的姿势有点儿兴趣:她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撑着,那么冷的天,她却不仅将毛衣耸起来了,连内衣也完全拉上去了。大半截白嫩嫩的腰露在外面不说,散布着静脉血管的乳房也暴露于外。对喂奶的女人,我当然不能久看的,瞟一眼就过去了。可走出几步,我的神经突然铮的一声,心也提起来了:那个人怎么跟许朝晖长得那么像?

我突然感到有很多蚊虫在我的面皮上爬。

邻居已迈着大步去了土场,我故意落后一步,在巷道中央停了下来,再次转过头看。女人在巷道口光线很足的地方,那是不会错的,她绝对就是许朝晖!那张满月似的脸,还有她以前就习惯的发型,都明明白白是她!

那一刻,我头脑是清醒的,身体却发虚,或者身体是强健的,头脑却是一片空白。

我想走近一步,再仔细看看,但这合适吗y我想叫一声许朝晖,又怕万一认错了人:如果真的认错了,那女人就有理由认为我是故意装蒜,真实意图是想看她喂奶。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女人抬起头来。她望了我一眼。与我望她一样,开始是漫不经心的,很快把眼光移开了,可就在移开的一刹那,她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脸上。她依然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将乳房暴露于外,望我的时候,先是有些诧异,慢慢地,就成为挑衅了。她微微上翘的嘴角仿佛在说,小伙子,想看吗?想看你就尽管看好了。她甚至还把衣服向上捞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是许朝晖呢?我耳根发烫,既觉得自己很卑琐,又觉得被这个大胆的女人给耍了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转身就朝土场上走。

巷道是弯曲的,前面有一堵墙,既把土场遮住,又可以让那个女人看不到我。我就在那堵墙后再次停步。说真的,要说那个女人不是许朝晖,我一万个不信,世界上不是没有长得相像的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几乎总是相像的,但眉宇间潜藏着的情态,却是不能复制的,是独一无二的。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尽管做出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在她感到诧异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神中那粒闪烁的火星,这粒火星让我想起了许朝晖的过去,让离我最近的大学生活退到了远处,使我陷入无穷无尽的回忆之中。我好像正跟许朝晖坐在同一张书桌上,也看到她孤零零地贴墙而立,我甚至还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觉得那里痒酥酥的,因为我在给许朝晖那把葵花子的时候,我的手心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背她刚才会不会把我也认出来?我想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变,我却变了,变化最大的就是我比以前胖了许多,关键是戴上了眼镜;再说,巷道中央的光线也很暗。

可她真是许朝晖吗?许朝晖不是从这带山川上消失了吗?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而且,她怎么可能就有了孩子?!那时候,我刚满十九岁,比我小两岁的许朝晖只有十七岁,十七岁就有孩子,也就是说,十六岁她就结婚了,甚至不到十六岁就结婚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没有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因为孩子的脸几乎完全被女人的乳房捂住了。我只看到那孩子长不盈尺,身上裹了床红线毯。

邻居在那边喊我了,我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

土场上已有不少办完事务来这里闲聊的人,看见我进去,男男女女都站起来,用欣羡的目光迎接我。这也难怪,那时候的大学生,在城里差不多遍街都是,可在偏远的大.巴山区还是希罕之物,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最多半天,十里八村也都知道了;不仅人知道了,连狗也知道了,比女口我的高考分数下来那天,我们村的狗就狂吠不止,像在为我庆贺。我走到他们中间,那些人就真诚地夸奖我。为此,我的邻居仿佛也沾了光,站在一旁乐呵呵的。遇到这种情况,我的任务应该是谦恭地微笑,并不时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然而此刻我没法做到。我的脑子被巷道里的那个女人占满了。我在想,如果她是许朝晖,她怀里的孩子真是她生的?但凭我生物课上学来的常识,知道女人不生孩子,是不会生产乳汁的,而那个女人是在给孩子喂奶!

谁都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我那邻居真是个好人,他溜空儿把我拉进牛棚边的厕所,对我说,你对农村人谦和一分,他就对你好十分,你对他骄傲一分,他就不再尊敬你了,还会到处传你的坏话!你在农村生活这么多年,未必不知道?我不耐烦地说,不要再说了,谢谢你。

那头健壮的公牛把头伸过来,想吃我们拉出的尿,邻居让它吃了,拍拍它粗壮有力的脖子说,小伙子,你这辈子咋这么好的艳福?说罢朝着我嘿嘿地笑。我没笑,邻居见我的情绪实在反常,就说我们不回土场了吧。

我巴不得这样,跟着他从牛棚的侧门穿出去,从另一面绕到了兽防站的前门。

我站在那里,朝里面望,可是前厅里已挤了很多的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望不到巷道口,也望不到那个女人。我想进去看看,然而,一种非常抗拒的心思阻止了我的脚步。说不定她已经离开了,我想。

为感谢邻居帮我卖土豆,我带他去吃了两笼包子,就一同往新桥码头走去。

对此时的我而言,三华里路就像十里百里,每向前迈一步,都有一种力量把我往后拽,催促我返回去看看那个女人,因而让我步履维艰。那时候,我是多么恨自己,恨自己太没胆量太没出息了。但最终我也没回去。

新桥码头上布满了店铺,凡去码头等船的人,都习惯于去店铺里坐坐。我和邻居本来是不准备进去的,可走过一家糖酒店,我突然看见了许校长!他独自坐在柜台前一张条凳上。以前,也就是在许朝晖失踪的最初一年里,我好几次都想在乡场上碰到他,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但都未能如愿。在我的整个初中和高中阶段,就没有碰到过许校长一回!然而今天,在我偶然发现一个长得像许朝晖的女人时,却跟许校长不期而遇了。

我的心跳得怦怦怦的。

邻居已走过了糖酒店,我让他先下码头去等着我,邻居说快点啊,船不一会儿就来了。我应了一声,跨进屋喊道:许校长。

许校长迟缓地抬起头,站起身,以看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打量我老半天。我报了自己的姓名,许校长像回忆起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回忆起来,总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坐了回去。他的腰再不是那般挺直,而是深深地弯下去,额头都快顶着膝盖了。

我坐到许校长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家里的情况,企图把话题慢慢引到许朝晖身上。但许校长不理我,我跟他说话,他不是很冷漠很简洁地应答,就是根本不睬。看他那样子,他根本就没听我说话,甚至没注意到他身边坐着一个人。

十余分钟之后,我站起来说,许校长,我先走了。许校长抬了抬眼睛。仅此而已已。

我还在码头高高的石梯上,船就靠岸了。那是能装上百人的汽划子。这条河上现在已经没有乌篷船了,也没有摇橹的帆船了,全都换成了不会唱歌只会嚣叫的汽划子。汽划子是不等人的,因此邻居在下面焦急地朝我跺脚,还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大意是说我在兽防站做出那副大甩甩的样子,以为我不愿意听恭维话呢,结果是到桥上来装洋相。他一面骂,一面跟船主交涉,让他等等我,还说我是大学生,脚步子比农村人慢。其实我一点也不比他慢,要不是背着花篮,几步我就可以飞纵下去的。可是那天也怪,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越想快越快不起来,还差点在石梯上绊倒,惹得一船的人都看着我笑。

邻居已为我抢占了座位,但我不想坐,而是开了舱门,站到船舷上去。

冬天里,似乎什么都是衰败的,惟有风分外强硬。两岸满是枯瑟的芦苇,风从地心里升上来,从芦苇根升上来,在宽阔的河面上厮杀怒吼。河水被汽划子摇动,被风摇动,肋骨似的波纹次第铺开。河也是一面身体,一颗被动的生命。它以前的水清澈得让人发愁,现在虽还是蓝幽幽的,却明显浮动着一层油脂;以前的河是野鸭的天堂,现在,野鸭虽还在群起群飞,但叫得再不似那么欢畅,飞行能力也减弱了,刚刚启翅,就迫不及待地在芦苇丛或者岩石上靠下来,可翅膀一收又被迫起飞,因为沿岸六七艘采沙船发出的隆隆巨响,加上汽划子的呜叫声,马达声,使

它们惊惶失措。

下船上山的时候,我禁不住向邻居问起许校长的情况。

邻居好像已经忘记了许校长是谁。这也难怪,除许朝晖失踪的前几个月里,我们村已经没有人再议论他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各人都要为自己的生活算计。就连我的母亲,几年来也从未提到过许校长的名字。我读初中二年级下期回家,倒是向母亲打听过许校长,她除了知道许朝晖还是没找到,别的一无所知我对邻居说,我刚才进店子,不是去装洋相的,是去跟许校长打招呼的,他现在已经苍老得不行了,许校长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在鞍子寺教书的那位!邻居终于反应过来,噢,你是说许国庆啦?他多年就没当校长,而且两年前就没教书了,你还叫他校长呢。

许校长没教书了?我大吃一惊,问他是自己不愿意教,还是别人不让他教。当然是别人不让啊,邻居说。

两年前,我们乡的村小都实行了承包制,国家不拨款,村小教师自己招生,学生招得多,参与分钱的人少,收入相对就高。石船小学以前跟我们鞍子寺小学一样,都是三个教师,搞承包之后,那两个教师就排挤许校长,想把他赶走。这很方便,因为他不是校长,而现在校长的职权不像他当校长时那样完全是个虚名,现在的校长就是工地上的包工头,说不要你就不要你。再说,这几年的许校长,也不是当初的许校长了,他花费了很多时间找女儿,很多个晚上和整个周末,他都在树木蒙茸的山上乱跑,连一只宿鸟也可能被他当成女儿,站下来跟那鸟儿说话。如此,他上课时免不了神思恍惚,别人不要他也有了充分的理由。

就这样,承包之初许校长就被赶出了学校。

那两个教师把许校长赶走不久,两人内部也发生了矛盾,没搞上半年,另一个教师也出门打工去了,最近一年多,石船小学的校长就领导他一个人,他除了领导自己,还独自教六个年级的课。邻居说,以前是找不到教师教书,现在是有教师不让教,我们鞍子寺小学不也是这样么。前年村民才集资把学校翻修得漂漂亮亮的,推倒了土墙,建起了红砖房,学校的照片还上过市里的党报。可从去年开始,也只有江校长(以前的江老师)一个人守庙了。不要说五六年级他根本教不下来,低年级他也没法照管,六十大几的吴老师倒是希望跟着江校长来挣点钱,江校长也同意,但他身体不行,来干了两天就走了,这样,又只剩下江校长一个人了。学生上学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教室里关大半天,很多家的孩子,读到二三年级就停了学。

不再教书的许校长,比以前更穷了。他家里还有个病人,生活不允许他穷。因此,在他下岗那年,他贷款造了一艘采沙船,本想凭它赚点钱的,没想到船刚造好,水管局就禁止在河上采沙。这样,他只好把船折半价卖给了别人。邻居感慨地说:你说这人到底是咋回事呢,平心而论,在我们这一带,许国庆也算个能干人,可他就是混不走!我活了四十多岁,知道穷是打不倒一个人的,但穷带来的另外的东西可以把你打死,像许国庆,大家就是看不起他!再说他造船的事,上面不许采沙,他就把船折价卖了,他倒是听话,可人家照样采。那些采沙船你刚才都看到了,只要给水管局的头儿送点(邻居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捻了几下),不就过关了嘛,许国庆为啥就转不过弯来呢?是不是他命里该受穷呢?我无法回答。我想问他是否知道许朝晖,但内心又不愿意他谈论这个话题。如果兽防站的那个女人真是许朝晖,那么,刚满十七岁就给孩子喂奶,在我看来应该是一个女人的秘密,更应该是许朝晖的秘密。我不希望别人来议论这个秘密。

但邻居之所以最终想起许校长就是许国庆,而且有兴趣谈论他,除了我提醒他许校长在鞍子寺教过书,更重要的原因,正是许校长的女儿许朝晖!

兽防站那个女人的确就是许朝晖。她是两个多月前才回来的。

许朝晖离家出走以后,根本没在大山上停留,而是去乡场上坐汽车到了市里,然后再坐火车去了福建。此前两年,金叶中学曾经跑过一个女生,据说那女生就跑到了福建,许朝晖出走时只有十二岁,关于外面世界的全部概念,大概就只有福建,于是她就去了。

她在福建的哪里落脚,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谁也不知道。大家惟一看到的是,她回来的时候,背上背着一个牛仔包,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听人说,许朝晖回来的那天,以为父亲还在教书,因此选择在下午两点左右从一条很少人走的小路进了村。可那时候,许校长被赶出学校已将近两年,女儿上院坝的时候,他正坐在青石坎上用篾条编花篮。许朝晖看见父亲,扑通一声跪在了土坝上。

一块篾条划破了许校长的手,鲜血一滴一滴,掉在他破了洞的裤腿上。他的眼珠抠进了眼窝里,凝神看着女儿和她怀里的孩子。

半个时辰过去,许朝晖没有起来,许校长也没去拉她。眼前的景象,让许校长反应不过来。他看清了跪在土坝上的人就是他日思夜盼的女儿,可是他反应不过来。与此同时,他也像在等一个人。就是女儿怀里那孩子的父亲。然而他女婿始终没有出现。这时候,许校长才问女儿了,他说你是朝晖?许朝晖说,爸爸,我是朝晖。许校长像突然间患了疟疾,全身打着摆子。他说你还活着?许朝晖说,爸爸,我还活着。许校长粗大的喉节上下扯动,过了好一阵,又问,那是谁的孩子?许朝晖说是我的孩子。许校长说他爸呢?许朝晖就哭,她说他没有爸。许校长说是在路上捡的?许朝晖说不是,是我生的。你生的他咋没有爸?许朝晖无法回答了。许校长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下青坎,把女儿拉起来,回屋去了。

父女俩进屋之后,是如何度过了相见的第一关,没有人说得清楚。大家惟一可以见证的,是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许校长本是多么爱他的女儿啊,因为爱,他不敢再责备女儿,同时他也知道,女儿带回的那个黑人口本身是无辜的,他更没理由责备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他只是告诉女儿,你母亲十个月前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许朝晖同样没有哭,没有闹。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们似乎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许校长接受的,是失踪几年的女儿带回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婴儿。许朝晖接受的,是她的母亲死了。她母亲没能等到女儿考上大学的那一天,甚至也没能等到女儿活着回来的那一天,就死了。她是在向人述说女儿失踪那天的经历时,心力突然衰竭死去的。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眼睛也闭上了,然而她的脸上,还焕发出一个历经苦难的母亲动人的光辉

当然,需要父女俩接受的,比这还要多得多。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带回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婴儿这样的新闻在乡村发生,即使掘地三尺也是埋不住的。许朝晖回来的头一个月里,父女俩像被围攻的老鼠。但真正变成老鼠的,只有许校长一人,他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一听见屋外有人说话,立即就跑到堆放杂物的偏厦里躲起来。那偏厦里除了锄头铁耙,还有两件蓑衣,蓑衣只在抢春水时才披的,一年中的三百多天,它都闲在那里,因而成了老鼠结婚生子的乐园,每隔些日子,蓑衣里就发出幼鼠的吱吱声。躲藏进偏厦的许校长,就跟这些老鼠为伍,直到人声远去,他才又钻出来。许朝晖却不,她只在给母亲上坟的时候,才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之后,她就像所有回到娘家来的女人一样,在自家里是呆不住的,而是抱着那个长不足尺的婴儿,到处晃荡。不仅去邻居家玩,还去村子里最远的人家串门,不到十天,几乎家家户户都被她走遍了。她是那么漂亮,公平一点说,即使走在都市的大街上,许朝晖也称得上是一个标致到极点因而格外吸引男人眼球的女人,而且她又是那么落落大方,她把孩子捧在双手之间,一下一下地抛,对孩子快乐地说着母亲们都会说的痴话、傻话。如果孩子哭了,不管周围有些什么人,她都把衣服向上一撩,将乳房拉出来就塞进那张颤动着绒毛的小嘴里。

见她这副形象,有些男人免不了会产生一些心思,一递一进地跟许朝晖调情。哪知许朝晖根本就不怕你这一套,她粗话随口就来。她说的那些粗话是如此新鲜,乡村男人们闻所未闻。乡村男人再野,说到性的话题时也都以动物作比的,再直接点也不过唱唱山歌民谣。比如我们那里山上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太阳落土四山黑,我给娇娇借个歇,大床窄来铺盖短,娇娇睡得我睡得。河坝有首歌是这么唱的:情妹当门一条河,情妹洗衣打湿脚,衣服沉到河里头,莫沤莫沤我来摸,摸了衣服不过瘾,情妹你可知哥的心?而许朝晖对这些根本就不屑一顾,在她看来,这些歌谣都已经太老土了。她说的野话要直接得多,弄得那些自以为见多识广的男人无不耳热心跳。

毫无疑问,许朝晖已不是当年的许朝晖了。消失了几年再回到村子来的许朝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了。大家都这么说,连她以前在石船小学的同学也这么说。她的那些同学,不论男女,以前都把许朝晖看得那么不可超越,不仅学习成绩,还有她那清纯宁静的神态。

以前提到许朝晖,人们会说:嗨,那女子!而今也是这样感叹,只是把女子换成了女人。她失踪那么几年,都说她死了,没死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现在竟有人说自己曾经在福建的泉州看到过她。杨侯山和老君山都有人去福建打工,主要是在泉州、漳州和厦门。说自己看到过许朝晖的,是杨侯山上一个中年男人,他本来在漳州搞建筑,当了个小小的包工头。他说,去年春天他跟老板一起去泉州购材料,在一家夜总会里看到了许朝晖。许朝晖正和一个男人跳舞,说是跳舞,其实脚步并没动,只是双方的身体一鼓捣一鼓捣的。不过说这话的男人同时声明,夜总会里用的是彩色滚灯,只有滚灯的红光对准某个人的时候,才能勉强看清那个人的脸,他只是觉得那个鼓捣着身体的女人像许朝晖,但不一定准确。

不管他怎样声明,大家都相信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肯定就是许朝晖了,同时也知道了她出走之后所从事的职业是当了小姐。可是,她出走那年才十二岁啊,十二岁就能当小姐吗?如果她开始并没当小姐,又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她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以什么方式,迈出了当小姐的第一步的?人们对这样的话题当然很感兴趣,遗憾的是只有许朝晖自己才说得清楚,但她怎么可能主动说起呢?再感兴趣的人,又怎么好拿这样的话去问她呢

许校长听到了人们对他女儿的议论吗?我想是听到了,因为女儿回来一个月之后,也就是人们已经失去了兴趣不再议论他女儿的时候,他才出门了。此前,尽管许校长遭受一连串的打击,但他的腰没有弯过,现在女儿回来了,许校长在家里躲了一个多月,突然就不行了,他的腰塌得那么厉害,致使人们再也想不起他曾经做过仪仗兵。

那年春节前夕,江老师到了我们村。他是来为下期招生做动员的,听说我在家,他首先就进了我们的家门。成了公办教师又当了校长的江老师,看上去比以前更精神,因为穿着西服,头发背梳,使他显得沉稳了许多。他总是那么热情,对任何一个村民说话都笑呵呵的,不要说对我这个曾经让他念叨过多次的学生了。母亲给我和江老师各煮了两颗荷包蛋,吃过,江老师才说,他之所以这么早就来村里动员学生,就因为听说我回了家。他希望我跟他一道,对那些有孩子上学的人家逐门逐户家访。我说我还是学生呢,这样做合适吗?江老师说你不是一般学生,你是大学生,你的话比我的话有分量。接着江老师开始埋怨,说他在鞍子寺教了这么多年,不知带出了多少子弟,但我们村的人不记他的恩,他承包这一年,学生流失相当严重,辍学的那部分也就不说了,关键是有些人把孩子送到了别的村小,经济宽裕些的还送到了乡完小,总之是想方设法不照顾他的

生意。

他用了生意这个词,让我感到异常惊讶。

沉默良久,我说,江老师,是不是人家觉得学校教师太少,怕你一个人照管不过来?江老师用手指梳了一下头说,不是那回事,现在全乡的村小,有几所学校还配备两个以上的教师?再说,我不是没请过人,可那些人不是身体支持不住,就是水平不够。我想了想说,听说许校长现在没教书?江老师说他早就没教了。我说,可不可以请他来?我知道这样说话是冒风险的,可能惹恼了江老师,但自从江老师迈进我家的门槛,我就想到了这句话。我希望江老师能够接纳许校长,我了解许校长,我相信只要允许他再次站上讲台,再大的困难他也能够顶过去的,要不了多久,他的腰板又会挺得笔直的。说不定,也只有讲台才能够拯救他。

可是江老师摇了摇头说,老许不行了,为他那个女儿许朝晖,他差不多已经废了。

接着,江老师给我讲了许朝晖回家来后的情形,跟邻居告诉我的基本差不多,但江老师也补充了一点信息,说许朝晖只有上院坝的时候才把许校长喊了几声爸爸,此后再也没有喊过。她恨她爸爸。江老师说,无风不起浪,许朝晖在外地当小姐没得说,那个孩子肯定是不小心才怀上的。她之所以不做人流,而是把孩子生下来,还抱回家,就是要向许校长表明她的态度。她的态度就是她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说完这些,江老师叹息道,不是我不让老许来教,就算以前跟他关系不好,毕竟有过几年同事的经历。我不请他是因为他真的不行了。放假前我们去乡中心校开会,听石船小学的华校长说,有次他看到老许去许朝晖的母亲坟上哭,泪水倒没怎么流,只是用双手拍着坟头。这种哭法哪里像一个男人,这是婆娘的哭法。而且,他像失去了记忆一样,连本村人也认不全了。说到这里,江老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说你想想,见了几十年的人也不认识,忘了那么久的字还认识吗?我把老许请到鞍子寺来,还不误了这一方的子弟?

我想起在新桥码头遇到许校长的情形,便没说什么,但我也没陪江老师去家访。我实在对不起他,但我没有办法。我的心情坏极了。

可以说,那是我至今为止过得最糟糕的一个春节。白天,照例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家里玩,其中有亲戚,有村里人。我记住邻居在兽防站牛棚边教训我的话,这些人来了,我都是笑脸相迎。这笑脸是装出来的,因此我很累。我的眼前总是交替晃动着两个许朝晖,一个是在鞍子寺念书的,一个是现在的。我始终觉得,现在的许朝晖,是一个不真实的许朝晖,因此尽量去回想以前那个许朝晖。这样,我每天都要遭受记忆的围困。本来,我从大都市的高等学府回到偏远落后的故乡来过春节,多多少少也有点儿衣锦荣归的意思,没想到许朝晖的出现,却在我快乐的生活中打上了一道显眼的补丁。

好在寒假很短,正月初七那天,我就下了老君山。

我所读的大学虽然算不得名校,晚饭之后,我习惯于独自走过中心花园去图书馆看书。中心花园有一座假山,花园四周都是草坪。草坪里,四季鲜花盛开,香气盈溢,那些弹吉他的,看书的,三五好友相聚的,散坐在草坪之上以前我没认真想过,现在我发现,这样的生活,许朝晖应该是有份的!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她都比我的成绩好,都是全乡第一名,我能够进来,许朝晖为什么就不能呢?她是在哪一点上被错过了呢?她不仅没能跨进大学的门槛,而且变成了一个十七岁就有孩子的小妇人,一个粗话野话随口就来的荡妇!

有时候,我甚至还想,要是许朝晖跟我一道考进了这所大学该有多好!如果是那样,我会不会也搂着她的肩膀,跟她闯进这神秘之地我的这种幻想,很快就无情地破灭了。许朝晖裸着半截身子给孩子喂奶的情景,活生生的,好像就在眼前。而且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让许朝晖刚满十七岁就有了孩子?

我无法想得明白。

虽然远在千里之外,关于许朝晖的消息,我倒是能够得到一些的。为我提供消息的是我的父亲。自从我考上大学,父亲背着他的木工用具在外面奔波的时间更多了,因为他要养活上大学的儿子。但不管他走了多远,总在相对固定的时间回家一趟,收取我写给他和母亲的信,同时给我回信。只要我在信中问到了许朝晖,父亲总是尽量为我提供许朝晖的最新情况,哪怕自己不甚了然,他也会去打听。

许朝晖在家里并没呆多长时间,又带着孩子去了远方。她对人说,如果她母亲还活着,她会将孩子留下的,就像我们那带山川上所有外出打工的女人一样,之所以回家,就是为了把生下的孩子弄回来,将孩子扔给老人后,就再一次踏上征途。许朝晖也是这么想的。有人问她,说你之所以回来,恐怕不仅仅为这个理由吧,恐怕还是想看一眼父母吧。许朝晖虽然红了眼圈,口头上却坚决不承认。可是母亲死了,她总不可能把一个婴儿扔给父亲。许朝晖出门的时候,许校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家门前的那丛水竹林边,望着女儿一步一步走下山去。许校长把路都望断了,他希望女儿留下来,不管生活给予了什么,他都希望自己吞下苦的,把甜的留给女儿。然而他不知道生活中是否还有甜的部分,因此他不敢叫住女儿。他更不知道的是,在外漂泊了几年的许朝晖,已经不习惯家里的生活了,不习惯那架大山上的日子了。她回家的那段时间,频繁地换衣服,她回来那天背着的那个牛仔包里,装的全是她的衣服。大冬天的,她只穿着薄薄的一层毛衣,多数时间,下身还穿着裙子!虽然她穿了裤袜,但乡里人穿得最长的袜子,也至多笼到膝盖之下,不知道许朝晖的袜子同时也就是裤子,因此认为她仅仅穿着裙子。乡里人是实用的,那些为了显身材而不怕得感冒的女人,在他们眼里啥也不值许朝晖所做的这一切,仿佛都在为别人对她的传言做注脚,但她无所谓,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说怎么说,那都是别人的事。从回家那天到她离开,她从来没下地干过活,她好像看不起她从小就帮母亲干的农活;再说,穿着那样的衣服和裙子,她也无法下地干活。

这一次离去,又过年余许朝晖才回来的。她的怀里,依然抱着那个孩子,不过,那孩子长大了,已将近两岁。

除这点变化,许朝晖还少去了一个背包。也就是说,除了她身上穿的那套依然有别于山野妇人穿的衣服,她已经没有多余的衣服了。

而且她变得很憔悴,超过了她年龄的憔悴。上次回来,她过两天就到处串门,这次却没有,不仅如此,连给村里人打声招呼,她也有些生涩。

由此,人们对她离家出走后的命运有了另一种推测,说她并不是当小姐去了,而是被人包了,当二奶了。包她的人本来希望她帮忙养一个儿子的,没想到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时候,我才知道许朝晖的孩子是一个女儿),于是就不要她了。于是她只好回来了,然而她不甘心啊,就再次去争取,争取了一年多,还是没个结果

许朝晖这次回家三五天之后,就扛着锄头,带着孩子,上山锄地。精神已几近麻木的许校长看到女儿的举动,像被吓住了似的,急忙把女儿肩上的锄头卸下来,说就那么点田地,我一个人做得了。在这时候,许校长触到了女儿的手,那是一双白嫩小巧的手。许校长说,看把你手弄坏了,,反正你还会走的。许朝晖说,爸爸,我不走了。许朝晖又说,爸爸,我从今往后守着你,跟你一块儿过日子,过一辈子。许校长愣愣地看着女儿,干裂的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

许朝晖说话算数,果真没有离开大山,跟她父亲一块儿生活了。

她像她母亲一样,鸡叫三遍就起床煮猪食,她把自己回家时穿的那套垂满流苏的服装藏起来,穿着母亲留下的大垮垮的衣裤那些把女人的身材没收得干干净净的衣裤,系着蓝布做成的围裙,手挽着木桶,把煮熟的猪食泼泼荡荡地倾到猪槽里去。半夜三更,她迷迷糊糊地诓着被梦魇住了的孩子,孩子尿床了,她一面收拾,一面挥着巴掌,啪啪啪地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孩子说了一句哪怕是相当稚嫩的话,她会认为那是一句了不得的聪明话,而且当着人的面夸耀孩子的聪明。她下地薅草的时候,会把草根上的泥土挞掉,捆成一束,背回来给牛吃,如果从土里刨出一粒以前没掏尽的土豆,她就将土豆扔进地边的花篮里,带回来当粮食。回家途中,如果在路上碰到横躺着的干树枝,甚至是一根草绳,她也会弯腰将其拾起来。干树枝可以当柴烧,草绳暂时可能派不上用场,就存放在偏厦里,说不定哪个时候,就可以把它拴在两根竹子或两棵李子树之间,晾那些切成片集成串的萝卜卷或者准备放进坛子的青菜。她还会为了一堆掉在路边的牛粪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跟人吵架

许朝晖变成了大巴山区一个真正的农妇。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许校长才感到刻骨铭心的疼痛。他迅速地苍老了,精神大不如前,扛着犁头走几步,也吭哧吭哧地喘气。他那挺直的、带有标志性的腰板,自然已经不属于他。我在新桥码头碰到他时,他的腰是塌下来的,但他还可以随时挺起来,现在是完全挺不起来了。他佝偻了,由于个子高,佝偻得就更加厉害,更加触目惊心。在故乡的两架大山上,没有人能够理解他这种疼痛,失踪的女儿不是回来了吗?尽管回来得不够体面,但她毕竟回来了,而且既不缺胳膊也不断腿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她现在不走了呢,她要守你一辈子呢!

然而我理解许校长内心的疼痛。在我看来,他这种痛苦的深度,不亚于当年许朝晖失踪。

晚上,许朝晖有时候还是要把那套藏起来的衣服拿出来看一看的,当然只是看一看,又收起来了。她的过去,遥远的和切近的过去,都只是一个梦境。她是这个家里惟一的支撑了,她再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家了,再也不可能走出那架大山了。父亲迅速老去之后,她就不仅要干地里的活,还要像男人一样干田里的活。她的头发不再是松松散散的了,她跟这里所有的农妇一样,不是弄两条又粗又壮的辫子,就是干脆自己拿起剪刀,对着镜子一阵乱铰,铰得不碍事为止。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山里的田地上上下下的摆在那里,但要从田地里收获庄稼,却不是轻而易举的,都是要流汗水的,不流汗水你就收不到庄稼,就吃不饱饭,更不要说兴房起屋买电视。如此,头发不收拾利索,汗水就钻眼睛。一般女人,那些有父亲、兄弟和丈夫的女人,都只干地里的活,因为地里的活相对轻松一些,田里的活却很重,而许朝晖没有兄弟,没有丈夫,当父亲不行的时候,她就不得不下田去,压着铁铧吆牛翻土,挥着铁耙抓松田里的疙瘩,甚至还要搬着石头,把被山水冲毁的田埂砌起来。干这种活的人,怎么还可以让头发松松散散的呢?

许朝晖也想找一个丈夫,但谁敢要一个不明不白就抱着孩子回来的坏女人?有人给许朝晖介绍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许朝晖也同意,只是向媒人提了一个条件:让那男人当上门女婿,好照顾她的父亲。谁知那男人听说女方是许朝晖,一口就回绝了。我母亲也曾经想把许朝晖说给我那个打光棍的邻居,我的邻居一听,就笑呵呵地谢绝,了。

这样,许朝晖就继续没有丈夫,就继续干着女人的活,也干着男人的活。

听着她这样的消息,我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些琐碎、艰难甚至血腥的生活,我能够想像得到,却不能从骨子里去体味它。当我听说母亲想把许朝晖介绍给我们邻居的时候,我真是有些恨母亲!尽管我知道邻居是个好人。不过说真的,事情已到这一步了,我还是为许朝晖高兴的,因为她到底安下心来了,她以前是一棵漂泊的浮萍,现在找到了生根之处。这样就好了。尽管给予她的土地很贫瘠,很瘦弱,然而世世代代的山里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从此,我不在信中问及许朝晖的事情了。老实说,我是不希望许朝晖长久地干扰我的生活。慢慢地,我又将她忘记了。

进入大四上期,我爱上了同班一个女生。在我准备去向那女生表明心迹的时候,许朝晖又突然跳进我的脑海里。我爱上了这.一个女生,可是那另一个女生,我曾经给了她一把葵花子的女生,现在正干什么呢?我说过,我还差她一个解释,就是为什么要给她一把葵花子,然而,疑问还没有真正答案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别人。

但冷静下来想,我也不可能去爱许朝晖。我忘记她是有理由的,因为她而今是远山上的一个农妇,而且带着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她的未来是看得见的,其过程是无穷无尽的辛劳,其终点是在芜杂忙乱的生活中老去,死去。而我现在爱上的这个女生,就跟我一样充满了变数。四季更迭,大河奔流,对有些人来说是不可更改的自然规律,而对有些人,却知道怎样留住春天。

那女生同意了我的求爱。过年的时候,我带着她回家去,父母亲都喜欢得不得了。

毕业之后,我被分到成都一所高校任教,去单位报到之后,我独自回家探望父,母。

谁知道,刚走到乡场上,却听说许朝晖搭上命案了!

老家已不是旧时的模样,由于位处下游的县城修成了一个国家二级水电站,河水受阻,河面抬高,河床也宽阔了许多,以前的芦苇地,包括一些农田和灌木丛生的坡地,都变成了大河的一部分。变化最大的是河两岸的老君山和杨侯山,这两架大山在川东北沉睡了千万年,现在地质勘探队在这里发现了油苗,据说两架山的腹部蕴藏着丰富的天然气。为了运送钻井设备,两架山都有了盘山公路,公路质量很差,但毕竟可以在上面跑大卡车,大卡车上山时装货,下山则捎带赶集的村民。如果村民不想爬山也没关系,乡场上有二三十辆摩托车,专门经营送人上山的业务。那首唱了多年的两家相隔一条河的民谣,不久将从这一带人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公路两边的树林子里,拉满了粉红色的电线,田边地角也插上了XxX号井的木牌。其实还远没进入实质性的开采阶段,只是开进来为数不少的钻井队员,在高山荒地里搭上帐篷,白天黑夜,都能听到他们放炮时发出的巨响。

许朝晖搭上的命案,就与钻井队有关。

钻井队是从外省来的,队员都是离妻别子的男人,他们常年在外,生理上的事没法解决,就去找小姐。去乡场或县城找小姐很困难,甚至下到山腰或山脚去也不可能,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休假的时间。好在有乡场上的那几十辆摩托车,可以把那些希望凭借身体讨取生活费的女人拉到钻井队搭在高山上的帐篷里去。

那一群女人当中,就有许朝晖。

那天是七月十三号,晚上十点过,许校长睡了,许朝晖的孩子也睡了,不远处公路上的摩托车摁响喇叭了,许朝晖静悄悄地出了门。

她坐上那架等候她的摩托,沿着坑洼不平的土公路往山上奔去。

车开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接近目的地了,再翻上一重石岩,就是钻井队的帐篷。开摩托的年轻人大概想把这趟生意做了,马上下山做第二趟生意,因此越开越快。

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只听砰的一声,摩托车撞到了停靠在路当中的大卡车上。

许朝晖被颠簸滚下车,昏迷了,但她很快苏醒过来。除了手肘擦破了皮,她并没有大碍。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她借着石岩上方照下来的微弱灯光,看到前面几米处翻倒的摩托车,又看到摩托车旁边蜷曲着一个人,她爬起来就往回跑。她已经跑了不下两百米,可是她停住了,转身回来,摸了摸蜷曲在地上的摩托车司机。她摸到了一摊血,她吓得浑身发抖,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一件事,那就是喊救命。

救命啊救命啊

呼喊声在山里回荡,比钻井队弄出的雷管炸药声还要惊心动魄。歇在帐篷里的钻井队员听到了她的声音,打起双节手电筒下来了。

看见手电筒的亮光,许朝晖才慌忙地向山下狂奔。

摩托车司机当场就被撞死了。第二天中午,远乡近邻都知道了那家伙是为什么被撞死的,而且也知道了喊救命的那个女人就是许朝晖。

出事的第二天,摩托车司机的亲人涌到了许朝晖家里,要让她这个娼妇偿命。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回家之后,母亲向我证实了这一消息,还说公安局已经认定了那摩托车司机的死因,也认定了喊救命的人是许朝晖,但许朝晖不对死人的事负责。可是母亲沉痛地说,许朝晖那女子啊,我是把她看错了,我没想到她果然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穷,知道你难,知道你没法过下去,又要还母亲吃药的债,又要还父亲造船的债,又要养家糊口,咋不穷呢,咋不难呢嗨!就算穷得舔脚板,也不该去做那丢人现眼的事啊!

母亲感叹了好一阵,泪水禁不住悄然滑落,对我说,人家那司机的家人现在还不依呢,还跑到许校长家里,要许朝晖偿命呢1

次日上午,我独自登上了对河的杨侯山。

许校长家的破败在我意料之中,让我吃惊的是许校长一见到我,立即从屋子里冲出来,把我朝山下推,血口喷人,你们血口喷人!他这样朝我怒吼着,那不是我家朝晖,不是!

我说许校长,我是你学生啦,我是来看你们的。许校长这才停止推搡,蹲下去哭了。让他哭一下吧,我这么想着,直接进了他的家门。要让许朝晖偿命的,此刻都不在,只有许朝晖抱着她那个已有几岁大的孩子坐在灶孔前。我喊了她一声,许朝晖抬头看我。她的目光里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和羞耻,只有冷漠。她说你来了?我说是的。她说你跟我们不是一类人了,我这家不配你来。我说,我早就想来看看。谎话,她说(声音和表情一点也没变),三年前在兽防站,你招呼也懒得给我打。

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在兽防站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是认出了我的,她以奇特的方式迎接我的目光,内心深处却渴望着我去招呼她。但我没有。她在那巷道里等着我回来,可是我从另一条道走了

那个女孩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那是一个跟她母亲长得非常相像的漂亮女孩。我蹲下去,摸了摸孩子的脸,然后,我把早准备好的一把葵花子揣到了许朝晖的上衣口袋里。

许朝晖一动不动。慢慢地,泪水无声地爬出了她的眼眶

我想,这就是我给予她的解释,也是她十年前就希望得到的答案。

只是,仿佛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情感一生延伸阅读

围城(短篇小说)


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会发生很多的事情,记录爱情本身就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我们究竟记录了什么样的爱情故事呢?下面是小编收集整理的围城(短篇小说),欢迎阅读与收藏。

故事梗概

何樱桃,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农村姑娘。十五年前,丈夫因为车祸不幸身亡,狠心的婆婆,在得到何樱桃丈夫死亡赔偿金后,将她与不满一周的儿子净身赶出了家门。含辛茹苦的何樱桃,带着儿子回到了本来贫穷的娘家。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丈夫死去的七年后,何樱桃哥哥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左眼。面对交警模棱两可的责任划分,调解不成而最终进入司法程序。在蜗牛式的中国司法程序下,何樱桃不得不依靠借债艰难的为哥哥治病。一年以后,法院最终判决,肇事者担负部分医疗费用,而这部分的医疗费用连自己还债的利息都不够。面对判决书,何樱桃毅然拒绝签字,并从而走上了上访之路。

八年里,何樱桃一边为哥哥治病,一边赡养着多病的老母和抚养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县里、市里、省里的上访,以致最后上访至国家信访局。她,一个只有初中文化农村女人,在八年的上访路上,硬是靠着自己死记硬背学到了不少的法律知识,

在这条上访的路上,她先后几次的被县里堵截,先后几次的被县信访部门从省里和北京接回。然而每次接回,都是以遥遥无期的等待而告终,这更坚定了她不断上访的信心。在她的内心里,有着杨三姐的影子,她要做现代版的杨三姐,不得到公平的判决誓不罢休。

因为她们上访,成了县里的上访老户,为了防止她们母子俩上访,镇上和村里扣留了她们的身份证,每年的两会,她们被围困在这座看似没有实则存在的围城里,出不了家门,乘不上汽车,过不了两会设立的关卡,由于自己没有身份证,自己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为了打好上访这一仗,何樱桃讲究起了战略战术,就在国家重大会议召开之前,何樱桃早早的进入到了北京,并在重大会议召开之际,来到了国家信访局,将八年的诉求呈递了上去。然而令何樱桃没想到的是,在国家这个重大会议召开之际,县里尽然以村里的名义将她的母亲扣留并非法拘禁20多天。面对上边的重重压力,县里决定赔偿了事。何樱桃提出了百万的赔偿,却得到了县里私下里的调查。在一番调查之后,确认何家所有借据真实后,县里与何樱桃进行了讨价还价的交涉,最终以五十万了结了这段长达八年的上访案件。

在八年的上访路上,何樱桃得到了很多和她一样的人们无私的帮助,当她从这座围城里出来以后,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围城之外的人们,在自己利益诉求得不到公正处理之后,纷纷被牵进了这座城堡而成为新的被围困者。为了这些得不到公平的人们,何樱桃拿起了法律这个武器,从新走进了这座围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和围城里那些为了自己头顶乌纱漠不关心百姓利益的大小官吏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

崔银山死了,死于车祸,她的小媳妇抱着不满一周的儿子趴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

在那个不到五百人的小山村,崔银山的死顿时传遍了山村的每条小巷。

崔银山是在从建筑工地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一辆飞驰的拉煤车撞死的。当交警赶到现场后,崔银山已经浑身冰凉了。

何樱桃自然哭的死去活来。崔银山是何樱桃的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俩人同时进入一家超市,一个做销售,一个做保安。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餐厅就餐,一起夜市小酌。三年的同学加上两年多的同事,慢慢的俩人产生了好感并发展成了恋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俩人在众人欢乐的祝福声中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一年之后,何樱桃怀孕了。自然,也就不能再去那家超市上班了。崔银山也只好辞去了保安,到一家薪水较高的建筑工地干起了粗活。

尽管崔银山一人的收入仅仅只能维持家计日常支出,但俩人生活的却很是甜蜜。

崔银山在家中排行老二,哥哥崔金山是那个山村的村主任,自然,生活条件要比崔银山好得多。崔银山是个有志气的男人,除了他和何樱桃结婚时的三间瓦房是父母给予的之外,其余的家具电器等都是他与何樱桃俩人的积蓄买来的。

何樱桃深深地爱着崔银山。崔银山每天傍晚从工地回来,何樱桃总是将热乎乎的饭菜端到崔银山的面前。睡觉前,何樱桃挺着大肚子将一盆冷热适中的洗脚水端到床前,为累了一天已经酣然入睡的的丈夫脱袜洗脚。崔银山也深深地爱着何樱桃,每到月底,工地发放当月的工资后,崔银山总是买一些何樱桃爱吃的水果和一些头饰品,尽管崔银山也爱喝两口,但碍于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崔银山只好戒掉了。

本来崔银山是可以躲过那一劫的。那天下工,崔银山自己骑着那辆结婚时买来的嘉陵摩托,像往常一样正要回家。就在崔银山推着摩托走出停车棚那会,工地上的一个同事突然叫住了他。听到同事没有交通工具回家后,崔银山爽快的答应了绕送同事。

崔银山知道家中的爱妻等着自己。送同事到了家门口后,崔银山并没有多呆,径直的骑着摩托绕着小路往回赶。

这是一个没有红绿灯的交叉路口。崔银山等一辆辆冒着黑烟的拉煤车过去后,发动着自己的摩托,谁曾想,正当崔银山走到路的边缘时,一辆急速行驶的大型拉煤车呼啸而来。来不及躲闪,崔银山被拉煤的大车狠狠的推出了二十多米,他的头部磕在了一棵粗大的树干上,鲜血顺着脸颊浸湿了他的全身。

交通事故解决的还算麻利。车主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大款,为了自己的运输车早日恢复运营,车主爽快地答应了赔偿崔银山十万元的死亡赔偿金。

赔偿金立即被崔银山的父母存入到了银行。按照崔银山父母当时的说法,崔银山没了,但他还有父母,父母需要儿子赡养,至于何樱桃以及不满一周的孩子,那是何樱桃的事,与崔家无关。

何樱桃并没有说什么。她默默的流着眼泪,默默地抱着自己的儿子送走崔银山后,带着自己和崔银山仅有的那张结婚合影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婆婆的专横跋扈,婆婆的不通人情,让何樱桃更加冷静地思考了自己的未来。一个嫁过人的农村妇女,带着一个不满一周的孩子,何樱桃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何樱桃决定让孩子随自己的姓。因为,何樱桃爱着那个和自己有着七年交往和两年恩爱夫妻的丈夫,尽管已是阴阳两隔,尽管自己的年龄才二十有五,何樱桃决定今生不再二嫁。

何樱桃在自己的娘家勉强地拉扯着自己的儿子何东。娘家的日子过得也很拮据,父母每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做点小生意维持家计,尽管粗茶淡饭,但日子倒是过得还算舒心,毕竟是自己的父母。

一晃六年过去了。何樱桃的儿子何东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何樱桃将儿子送到娘家附近的一个学校,何东每日的接送也便交给了自己的父母,自己找到了当年超市的老板,再次进入超市做起了销售。

何樱桃的哥哥何青云是个电焊工,也在一家建筑工地做工。嫂子陈思祺是一家电器公司的会计,收入也还过得去。何樱桃的复工,使得这个本来拮据的家庭有了一丝转机。

何樱桃拼命的工作立即引起了超市老板的器重。一年后,何樱桃担起了超市副食部经理的这幅担子。

何樱桃的升迁让家里人由衷的为她高兴。因为大家知道,何樱桃已经完全从崔银山死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大家高兴,何樱桃也高兴。

何家的日子开始有了起色。每日里,吃过早饭,全家各自去干各自的工作,直到晚上,大家才能坐到一起,有说有笑的吃饭、看电视。

天有不测风云,在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何樱桃的哥哥何青云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拉着建筑材料的车辆撞翻在地,车上滑落的钢筋刺中了他的左眼。

何家乱了。何青云是何家唯一一根独苗。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何青云之所以能够娶到有着会计专业资格的陈思琪,一是何青云的老实本分打动了陈思琪,再就是何青云的吃苦耐劳。然而,由于家庭生活拮据,陈思琪一心扑在工作上,生儿育女还没有列入自己的计划之内。

何青云失去了左眼,成了一个残废,陈思琪会否因此与何青云离婚,成了何家心头的一块心病。

必经何青云与陈思琪生活了这么多年,俩人彼此恩爱。陈思琪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跟着丈夫到北京做了换眼手术。

这一点,何家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倒是何青云的交通事故让何家不能理解。出车祸时,何青云骑一辆自行车,靠着马路的右边慢速的行驶,那辆载着建筑材料的柴油六轮,在躲闪马路的坑洼时,突然撞倒了他,六轮司机眼睑人被撞倒,一个急刹车,车上的散放钢筋滑落了下来,仰面朝天的何青云哪来得及躲闪,钢筋的一头刺入了何青云的左眼。

何家报案后,一直自己垫付着医药费为何青云治疗着。何樱桃几次到交警队事故组要求对方垫付部分医药费,都被交警队事故组驳斥了回来,理由是等何青云出院了一并解决。

人是自己家的,对方不垫付,但总的要看病呀。何家东奔西跑的筹借着。

两个月后,何青云终于出院了。然而,何家却背上了重重的债务。

交警队事故组受理案件的权利只有调解。交警队事故组的一位警察告诉何樱桃。如果对调解不服,那只有到法院起诉进行判决。

按照交警队事故组的事故责任认定,肇事的柴油六轮车只担负三成的责任,理由是何青云骑着自行车没有在辅路上,而是在机动车行驶路上。

何樱桃不能理解,在这个小镇,道路只有一条,哪来的辅路?

第一次调解,对方只答应了赔偿一万七的住院费,对于到北京换假眼秋以及所花销的其他费用一概不管。第一次调解在双方吵闹声中不欢而散。

何家认为,出了交通事故,双方是都有责任的。但不能将没有辅路造成的责任强加在事故任何一方,这是政府的责任,是和老百姓没有任何关系的。在赔偿上,何青云失去了一只眼睛,已经属于残废了,这是对他在交通事故中的惩罚。但为了换取那个玻璃眼球,花费了将近十万的花销总的对方支付吧。

更令何樱桃不解的是,在这次交通事故中,自己的哥哥何青云本来是行驶在马路的右边而且靠近马路牙子的,但在交通事故的现场材料中,何青云倒车的地方却是离马路牙子三米远的地方。在这个只有八米宽马路的小镇,按照事故现场材料看,何青云当时是行驶在路的中央。

何樱桃立即感到了一种不祥。因为,在这个小镇,所有出了交通事故的都是要跑关系的,通过关系,和交警事故组的管事人接上了头,他们才会在调解中偏向着自己。

两次的交通事故,一次死去了自己的丈夫,一次伤害了自己的哥哥,都是自己最亲最亲的人,何樱桃再次陷入到了极度悲愤之中。

第二次的调解依旧延续了第一次的调解结果。只是,对方将赔偿的金额从一万七提高到了二万七。

两次调解无效,交警将案卷移送法院。

法院受理了案件,然而却是遥遥无期的等待。

何樱桃多次到法院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案件正在办理之中,等有了结论一定按照案卷上的通讯方法告知他们。

何家是等不及的。因为,为何青云治病的大部分医疗费都是从亲戚朋友家借来的。亲戚家有的孩子读书需要钱,有的自己家盖房子需要钱,何家陷入到了举债维艰的两困境地。

所借的那些钱必须尽快的还给亲戚朋友。如果判决再不下来,何家再拿不到应有的赔偿,何家只有一条路子可走,那就是从社会上的担保公司高利息贷款。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何家为还借犯愁的时候,何青云的左右眼再次肿胀。何家再也顾不了自己家的那场官司,草草的在担保公司填了一些表格,将自己家的房产证交与了担保公司,带着贷来的三万多元跑到了北京。

此后的一年内,何樱桃来回往返于北京与小镇的法院。债务是越来越多,法院判决的消息却是越来越远。

为了弄清楚法院判决的程序,何樱桃几次三番的来到律师事务所,在一位好心的律师指导下,何樱桃硬是靠着自己的死记硬背记下了不少的法律知识。

一年以后,法院做出了最终判决,维持了交警队事故组的调解结论,并要求何樱桃在判决书上签字。

而这点赔偿费几乎不够何家所借债务的利息。

何樱桃看了看判决书,笑了笑,她将薄薄的三页判决书轻轻的放在法官宽大的办公桌上,头也没有回,径直的走出了法院的大门。

得不到公正的判决,哥哥所花的那些医疗费用就得不到公正的赔偿,没有公正的赔偿,何家欠下的所有债务将无力偿还,何家面临着无家可归的悲惨境地。

一年多来,何樱桃确实学到了不少的法律知识。他知道,在交通事故中,同情弱者是调解交通事故的首要;机动车辆和非机动车辆发生交通事故后,要按照交通事故的实际情况划分主次责任;法院接到一方起诉后,应该在七个工作日送达另一方当事人;法院受理案件后,简易程序为三个月,普通程序为六个月;法院的最终裁决是可以不签字的。

何樱桃决定了自己为哥哥维权的路子,那就是逐级的上访。

案子很快到了县信访中心的案头。何樱桃向接访的有关人员哭诉了自己家两年多来的不幸遭遇。在场的接访人员不时地拿出湿巾为她擦去眼泪。

同情总归是同情,而判决却又是另一码事。信访中心的职责就是接待上访人员,并通过相关程序督导案件的办理,当然,包括公平、公正。

这是一个小镇,一个远离首都和省会的偏远小镇。在这个小镇上,人们不时地会发现,一些衣服破旧、打着各种求援条幅的百姓,围堵在那个金光四射的县政府大院门口。

那是一些自己合法权益得不到公正处理的人们,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寻找到的唯一可以为自己申述的道路。

上访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信访中心接到案件后,发一份信访督办表,催一催办案单位也就了事了,没有人将你的案子当做一回事。

何樱桃等了近一个多月之后,在县政府大院门口,一位上访老户告诉了她。

难道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吗?难道我们贫民百姓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合法权益得不到公正就要哑口无言了吗?何樱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上访信念。

小时候,何樱桃曾看过一部电影,那是一部贫民百姓为自己的冤屈不断鸣冤喊屈的电影,里边的杨三姐几次三番的冒死喊冤,最终杀害自己亲姐姐的人得到了法律的严惩。

现在是人民做主的时代。她相信,人民的合法权益一定能够得到公正的判决。就算某些层面带有着一定的地方保护,只要自己抱着杨三姐冒死喊冤的决心,总有一天,法律会还自己一个公道的。

何樱桃走上了赶赴市里、省里鸣屈喊冤的上访之路。

那年夏天,何樱桃上访到了市里,市信访中心有关人员接待了她,并翻阅了她的申诉材料,最后,市信访办的当面叫来了市法院副院长,就何樱桃的案子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市法院王副院长告诉何樱桃,他们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复并作出相应的处理意见。

那天,王副院长还邀请了何樱桃一起午餐。为了更多的掌握法律知识,那顿饭,何樱桃几乎没有吃,他不断的向这位资深的法院副院长请教着有关交通案件审理中的相关法律条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何樱桃对法律产生的浓厚的兴趣。

令何樱桃没有想到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在那年那个春节后的两会期间,按照相关程序,何樱桃需要到省会信访。

何樱桃很早就起了床,因为她知道,到省会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路程,需要坐早班车才能在上午赶到。由于自己多年的上访,家里几乎没有了现金,就是本次的上访费用,还是从担保公司借来的。何樱桃心想着,早去早归,不住宿,赶在晚饭前赶上发往小镇的末班车,至于啥时候才能到了小镇都行,反正自己在车上过夜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了。

凌晨五点,天还黑乎乎的。西下的弯月照着夜空,几许调皮的眼睛在天宇间闪烁着。

汽车站里灯火通明。坐车的人们排着长队,售票窗口的大喇叭不时地向外喊着话。

下一位,下一位。

终于轮到何樱桃了,何樱桃将自己的身份证递了进去,缓声的告诉售票人员:省会。

售票员身边坐着一位身着警服的人。之所以没有引起何樱桃的注意,是那人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名警察,满脸的胡子和蓬乱的头发,外穿一件棉夹克式警服,没有上扣,里边露出了一件橙色毛衣。

警察是不这样穿警服的,因为,他们要么不穿,要么穿着却十分的严谨。

何樱桃认定那是一位假警察,最多就是一位二警察,甚至三警察。

警察拿过何樱桃的身份证,在一个四方似的仪器上轻轻一放,那个仪器发出了尖细的叫声,售票员立即停了下来。

有问题。售票员和警察对视了一下,然后将何樱桃的身份证递了出来。

你需要到村委会开具证明,否则,我们是不能卖给你票的。售票员一边将何樱桃的身份证递给她,一边告诉着她。

何樱桃问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乘坐,但接着售票口的喇叭又开始叫了起来。

下一位、下一位。

何樱桃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买票而别人却可以。她问了很多已经购了票坐在椅子上等车的人们,最后,还是一位挺年轻的小伙子告诉了她。

现在是两会期间,凡有有上访苗头的都被录入到了那个四方仪器里了,两会需要稳定,所以上访户都必须老老实实的呆在家中。最后,那个小伙告诉她,可以到小镇以外的地方去等车,那里没有人管她要身份证。

何樱桃明白了,想不到自己为了自己的合法权益奔走,尽然被列入到了黑名单行列。

何樱桃感觉到,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为她擦拭眼泪的信访工作人员,还有那个法院副院长,他们一切一切都是假的,假心假意,看上去都是为自己的冤屈鸣不平,实则都是在糊弄自己。

何樱桃徒步走到小镇的边上,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还好,何樱桃刚刚停住脚步,那辆开往省会的车就到了她的面前。

省会、省会,走不走?何樱桃反射性的应了那人的问话,车门迅速的打开了。

上车、找座位、放行李、补车票。售票员再没有提及身份证的事。何樱桃心中默默地念着那位小兄弟的好。

车子很快行驶到了一个收费站。这是乘车出入小镇的一条主要道路。远远地,何樱桃看到了好多穿着警察制服的人。

这回何樱桃看到了真正的警察。不过,那个警察的手里同样提着一部仪器。挨个检查后,何樱桃被请下了车。

你不能出去,一会你们镇上的人就来接你来了。警察将何樱桃安顿在那间执勤的小屋后,再次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

透过小屋的窗玻璃,何樱桃看到,所有的过往车辆,一律都要检查身份证,就是私家车也一样。

何樱桃明白了。在这样一个小镇里,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在这样的时节,这个小镇的神经是紧张的,紧张的甚至连喘气都是急促的,就像是要上百米跑道一样,浑身的血液高速的流转着。

何樱桃从未有过类如今天的害怕,她似乎感到了一种压迫,一种从未有过对内脏的压迫,那种压迫来至于天宇,来至于外界,压的自己几乎不能呼吸,而在自己身体之外,像似有一个笼子,一个限制自己自由的笼子。

看着警察不停地验证着过往人的身份证,何樱桃忽然想起了两个字:围城。

她需要冲破笼子,走出这围城。何樱桃想,越是这样的围城,越是激起自己不断上访的信心。何樱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路子。

何樱桃最终还是被村委会接了回来。镇上的官员来了很多,多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着何樱桃。

满脸堆笑,语气和蔼。看着那些人的样子,何樱桃感觉到了粪坑边上的那种恶心。

由于身份证被小镇官员拿走,自己出不了小镇,何樱桃决心通过邮寄的方式将一封封诉求寄往各处。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信,石沉大海,杳无信息。

日子在一天的挨着,哥哥的病日日的看着。母亲的身体消瘦了,甚至露出了深深地眼窝。

看着一家老小,何樱桃合了双眼,一行苦涩的泪水流过了自己的心迹。

转眼挨到了后秋,何樱桃再也坐不住了。因为国家要开重要的会议,自己需要在那些围城还没有修筑之前,赶到北京。

何樱桃有一个姐妹在北京做着生意。何樱桃决定到她那里,一边打工,一边伺机上访。

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终于挨到了那个会议的前夕。那天很早,何樱桃早早的坐公交来到了国家信访局门口。

其实,何樱桃已经来这里好多次了。每次来,何樱桃都能看到好多来至于全国各地像她一样鸣冤的人们。从早晨到傍晚,这里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信访的人们。

何樱桃跟很多像她一样的人们交谈过,所以何樱桃懂得了在这条路上的一些用兵之道。那就是要么不出动,一旦出动,务必引起下边那些官老爷们的重视。

何樱桃将自己的诉求递进了国家信访局。

事情终于有了新的转机。那是递进合理诉求的第二天,也是早晨,何樱桃刚刚起床,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话的是老家小镇的镇长,他告诉何樱桃,她的事情国家信访局已经通过正规途径到达了省里、市里以及县里,县里遵照上边的意思,将尽快给她结果。末了,镇长告诉她,他们已经从老家小镇出发,来北京接她回家。

中午时分,镇长的车子到了,何樱桃跟着镇长回到了那个小镇。

何樱桃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国家召开那个重要的会议之前,何樱桃的母亲就被请到了村委会,加派了俩人看护了起来,而且这一看就是20多天,直到会议结束。何樱桃是不知情的。挨了挨手指,何樱桃终于明白了,母亲被限制自由就是自己走了之后的第二天,何樱桃看着泪眼欲滴的母亲,两行酸楚的泪水顿时挂满了双腮。

这分明是非法拘禁。望着母亲憔悴的双眼,何樱桃愤怒了。

在小镇镇长办公室里,何樱桃同镇长以及从县里下来的县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理论了起来。

我要上访,就你们非法拘禁我母亲自由这一点,你们做为国家的一级政府,行使法律的国家机构,你们执法违法,你们要为你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何樱桃再也无法和他们交流下去了,她站了起来,径直的走出了镇长的办公室。

大家纷纷跑了出来,一边劝说着,一边解释着,拦住了何樱桃。

县长也跑到了院子,他满脸的不悦,用一种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训斥着镇长。

何樱桃最终还是被重新请回到了镇长办公室。

之后的几天,大家都是围绕着如何解决何青云八年前那场交通事故以及八年来何家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问题,并就赔偿金额的多少进行了一番有一番的讨价还价。

按照何樱桃家所有的借据以及由此产生的高额利息,八年来,何家的付出是巨大的。自从何青云出事,一直身体不好,每年都会花去很多的医药费,嫂子陈思祺从此再没有到那家电器公司上班,母亲由此身体跨败,家里只有靠父亲做那点小生意艰难的维持。

何樱桃提出了百万元的赔偿要求,但最后还是被县长驳了回来。

其实,就在大家围绕如何赔偿何家损失的那几天,县长已经派出了公安人员对何家所有的借据问题进行了逐一的摸排调查。然而,结果令县长吃惊,何家所有的借据都是清楚的,包括,何家抵押的自己家唯一的房产。

最后,何家与县长讨价还价到了50万,这是何家最低的要求了。

县长答应了,并要求何家写出息诉罢访材料。

那是那年的第一次飞雪,何家接到了县长通知领取赔偿金的电话。何家八年的艰辛之路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拿着五十万的存款凭证,何樱桃头也没有回,径直的走出了县长的办公室。

几天里,何樱桃凭借着自己的人脉关系终于得知了县里这次有关赔偿自己的全部情况。

县委书记要调走了,而且是升迁到市里,县长接替县委书记的位置。上边发下话来,何家的案子解决不了,县委、政府班子暂不调整。鉴于上边的压力,县长在那个碰头会上,大骂了县公安局、交警队以及法院和小镇镇长,并责成四家单位担负了何家所有的赔偿。

在走出县政府大门口的那一刻,何樱桃再次看到了类似自己信访的人们,大家将政府的门口团团的围住,不允许任何人走出这个院子。

县政府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在院子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嘻嘻笑笑,指手画脚,似乎,对所有的求援者漠不关心。

何樱桃想到了自己八年来的艰辛,看着这些为自己合法权益得不到公正处理的人们,何樱桃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

何家的案子终于得到了解决,自己从此跳出了那个围成。站在围城之外,何樱桃看到了所有不幸的人们依旧艰难的为自己的合法权益奔走着,那是一条多么艰辛的路啊!

想想自己的维权之路,有多少好心的人们为自己出谋划策,又有多少和自己一样的人为自己提供帮助,多少和自己一样上访的人们给指点迷津,可以这样说,自己的维权,得益于和自己同样上访的兄弟姐妹,得益于大家对大家的无私帮助。

何樱桃有了自己新的想法。

为了这些得不到公平的人们能够得到公平,何樱桃需要给与他们帮助。

何樱桃再次走进了这座围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和围城里那些为了自己头顶乌纱漠不关心百姓利益的大小官吏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

雅倩(短篇小说)


【一】

小杏花村的北面,有一座不小的山岗,山岗上有五颜六色的野花。站在山岗的最高处,可掬一捧蓝天洗脸;向西北眺望,远处的山脉蜿蜒起伏,延绵不断。

扭过头,往南看,小杏花村树上的杏花,随春而至,春逝而凋。在杏花上的眺望,也是对春的眺望。村庄的东南方向,有一条河流,它七绕八绕后,就能流到山脉那边的映红县城。那映红县城,是村里很多人向往的地方。

小河的水一年又一年地流着,滋润着这里的土地,自然也养育着这里的人。村里的人一年又一年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们说一些和小河有关的事,也说映红县城的事,更爱说自己村里的事。

可不是吗?在村南头的大树下,两个中年妇女做着针线活,嘴里还在唠叨着村里的事呢!

“咱村,太重男轻女了!张家的媳妇李华,女儿雅倩上三年级那年生了个胖儿子,就嘚瑟起来了。对儿子娇贵的不得了,含在嘴里还怕化了,再瞧瞧对她的女儿,难道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吗?咋就那样……”穿浅蓝色上衣的中年妇女说这话时,怨气写在了她的脸上。

没等她说完,另一位就把话头接了过来。“女孩哪点不好!村里的王佩清,瞧瞧人家的女儿……”那妇女一脸的灿烂,流露的是羡慕之情。

一会儿,两个人的话头就拢在一起了:李华也是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女儿,人长得俊秀,又能干,学习又好,可她咋对自己亲生的女儿……

此时,又来了一拨人,其中一位,她猛咳嗽了一声。只顾说话的她们瞬间变了脸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很尴尬。

其实,李华的女儿张雅倩是没有听到她们的议论的。她背着一大篓子猪草从她们身边走过时,还向她们微微一笑,算是有礼节地向她们打了个招呼。

说起来张雅倩,在这个村里也算个新闻人物。在三年的初中里,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中,考的分数成绩相当拔尖,被映红县城高中重点中学录取,连她的老师都说她将来是上名牌大学的料。

雅倩的入学通知书,是她的好友赵燕转交给她的,有幸的是她也考入了映红县城高中,虽不是重点中学,但还是令很多同龄人羡慕不已。

那天,赵燕把入学通知书交给雅倩时,内心很激动,说:“雅倩,我们可以一起去映红县城读书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啊!想必你……”没想到的是,雅倩的冷淡反应令她大跌眼镜。

小树林里,雅倩叹息了一声,心里滋味五味齐全。她抬头望着天空一群向西北飞的白鸽,想它们会飞过山脉,在映红县城的上空,像一大片雪花起伏飘舞。想着想着,一大滴眼泪顺着她那清秀的脸颊悄然滑落。

【二】

回到了家里,雅倩把猪草剁好,拌上猪饲料,倒进猪槽之后,就轻轻地走到了屋里。

“妈,我还是想去县城上高中。”声音很轻,像掉在地上的针那样小。

“啪”的一声,桌子上碗里的水颤抖了几下,便有一些溅了出来。是家里的经济条件,是雅倩母亲过去已向她摆明了供不起她上学的道理,还是其他的原因,不去猜测。凡能这次李华一听到女儿说要上高中,气就不从一处来。

雅倩吓得浑身颤抖,头一低,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后。

屋里有了叹气声,那是雅倩的父亲张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声音有点浑浊,“值得发那么大火吗!”说吧,还用眼睛看了一下自己的妻子李华。

顿时,李华也觉得有些失态,火气稍微下来一点。“你弟上学需要钱,你爸又有病……”说着说着,她还不时地看低头不语的雅倩,琢磨着她的心思,看有何反应。

那憨厚老实的张旺,觉得女儿挺屈的,想说妻子几句,刚要张口,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心里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同时也有些自责,觉得自己实在太没有本事了。这些心事,都写在了他那黑黑的脸上。

“你看,村里王强的女儿,嫁到五十里外一户富人家,帮衬了家里多少啊!还有玉红出外打工,每次回来,都给家里带来那么多钱,要不她弟弟……”李华的话已经向雅倩挑明了。

“妈,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自己该……”说这话时,雅倩的眼圈湿润了。

【三】

出了村头,她发疯似的向村东南方向跑去。

“雅倩,你怎么了?”赵燕不放心地问她,也跟在她的身后跑。

跑到河边的赵燕,一只手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问:“雅倩,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雅倩哭了,声音凄凉。赵燕不知怎样安慰她,就让雅倩靠在她的肩头,用双手抱着雅倩的肩膀,任雅倩两股泪水流在一起。

天已经很晚了,雅倩才从赵燕家出来。出了院门口,赵燕的父母不放心,还向雅倩叮嘱了几句。

两个人在通往大街的小道上,是赵燕打破了一种凄凉而又透不过气来的气氛。

“我姨夫很仗义,只要你把信交给他,他看了后,是不会让你睡在街头的,他也会给你找事做的,你就放心吧!”

“添麻烦了,谢谢你,谢谢你爸妈!”雅倩说这话时,嗓子里好像有什么堵着似的,含混不清。

过了丁字路口,雅倩转身见赵燕还站在路那边,木偶一样。她向她摆了个手势,意思让她回家,可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很熟悉的丁字路口。

在这里,每次去镇上上学,要么赵燕在这里等她,要么她在这里等赵燕,从学校回来,她们也是在这里相互挥了挥手,才各自回各自的家,可以后……

【四】

五天后,在村北面的一个路口,有五个人为雅倩送行:那是雅倩的爸妈,还有赵燕的爸妈及赵燕。

“孩子,你不要把你妈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放在心里,咱家就这样的条件。出门后好好地照顾自己……”说这话时,雅倩他爸还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眼睛里有几丝红丝。

雅倩的母亲低头不语。也许,她心里想的是家里减轻了一个负担,也许还有卸了一个包袱暗暗自喜的味道。赵燕的爸妈也很少说话。

班车来了,赵燕看了雅倩一眼,见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就转过身,背着雅倩小声啜泣起来。想自己要是有个弟弟,家里会不会也不供她去县城上高中,想自己以后到县城去上学,没有了雅倩这样的好伴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

雅倩坐上班车走了,那年她十六岁。她到了映红县城下了班车,西边的晚霞有了灵性,觉得这位姑娘,本应该在这座城市……想着想着,就哭了,哭得泣红。

雅倩不敢耽误,问了路,急匆匆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她要赶坐火车,到南方的一座城市去打工,也就是赵燕姨夫住的那个城市。

【五】

出了火车站,坐了两天一夜火车的雅倩,身心疲惫,一脸憔悴。

城里的人熙来攘往,人如潮涌。一位扎着马尾辫,上身穿着黄色夹克衫,下身穿着浅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运动鞋的姑娘穿梭在人群里,她就是雅倩,她像这人潮里很小的一朵浪花,她要在这里为生存和生活而奔波。

雅倩听村里人说过,有的城里人,你问路他都向你要钱,有的人故意指相反的方向,问路得问开店的,或者环卫工人。她担心别人骗她,就走到一位环卫工人面前,叫了声阿姨,问了路。她肩上背着行李卷,一手拎着一个大网兜里的日用东西,向一个公交车站走去。

在赵燕姨夫家,雅倩觉得浑身不自在,晚上睡觉,她失眠了。第二天,她很早就起了床,催促赵燕的姨夫领她去劳务市场找工作。

一连三天,都没有找到工作的雅倩心里很痛苦。那天傍晚,她在一个空旷的地方,看天空一朵流浪的云,一直到渐渐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第二天,她依旧早早地去了劳务市场。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雅倩看到了一个带着一副眼镜,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样子很斯文,像个有文化的人。那人来劳务市场,是挑选一个看孩子的保姆。条件是:到他家照看一岁多的孩子,管三顿饭,晚上不管住,一个月500元,星期六,星期天放两天假。

突然,他被二十多个女人包围了。大家七嘴八舌,竟然有人为争这件事闹得脸红脖子粗,有的还动起手来。说来也怪,那男子眼睛一亮,竟然看准了一个挤不到他跟前,用热辣辣的眼睛渴求他的姑娘。

他不是看上了她出众的漂亮,而是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她心灵纯洁,人朴实,能吃苦,他和妻子上班后,一定会照看好他们的宝贝儿子。就这样,他用手拨开了众人,走到了雅倩的面前。

果然不出所料,雅倩在他家里细心地照看孩子,孩子睡觉时,还帮忙做一些家务。夫妻俩在文化站上班,见了同事就说他们烧高香了,雇了一个好保姆。赞起雅倩来,那话一说,就是一大箩筐。

一天,洋洋的妈妈一进门,把一个包裹放在茶几上,就兴奋地说:“雅倩,这是你的包裹,快打开看看,是啥东西!”一脸惊愕的雅倩不知所措,在洋洋妈妈的催促下,她才小心谨慎地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是一套高中自学书。雅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泪珠儿陡然溢上眼角,明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花。

“洋洋睡觉了,星期六,星期天你都可以自学。过去你是学校里的学习尖子,你就靠自己圆你的大学梦吧!”

雅倩流下了眼泪,那是激动和感激的泪水啊!

洋洋妈进门时心情急,穿反了的拖鞋,她低头倒了过来。那双拖鞋,被雅倩洗得一尘不染。

【六】

楼道里传来的吵架声,震耳欲聋。

“雅倩,多好的姑娘啊!在咱们家,一个星期吃两天饭,还非要交生活费,有什么家务活抢着干,还买一些菜之类的,可你还是看不惯人家。”这是李燕姨夫的声音,随后他气的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这家要是来人了怎么办?谁也不欠她的,难道非赖到我们家不可……”赵燕姨的嘴更不饶人,她比他还气,抓起杯子,向墙上的一面镜子砸去。

站在二楼楼道里的雅倩,难过极了,用手偷偷地抹着眼泪。

一会儿,屋里鸦雀无声了。雅倩上了三楼,敲门进了屋,一见赵燕姨的脸色,就毛骨悚然。她还用眼睛剜了雅倩一眼,说话阴阳怪气的。无奈,她离开了赵燕姨夫家,在一个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出租房内落了脚。

房子的格局:两室一厅,一厨一卫。雅倩和她的四个姐妹住在大卧室内,两张高低床,她睡靠门的上床。

这里,有五个和她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她们都是从农村来的,有的命运和她一样,都是挺苦的。不过,雅倩和她们在一起,觉得有话可说,心情自然快活了些,有时还能听到她的笑声呢!在这里,有个叫韩嫣的姑娘和雅倩关系最铁。

一天晚上,房子里只有雅倩和韩嫣,两个人无拘无束。唉!也该她们天真浪漫一回了!

这两个校花,说了很多有趣的事。雅倩疯了,一向内向的她嘴把不住了,竟然说出初三那年,有六个男生偷偷地给她情书的事,那泼辣的韩嫣说起这方面的事,更是神采奕奕,手舞足蹈,听得雅倩笑弯了腰,气都有点喘不上来了。

她们心中都深植了一个梦想: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在一个事业单位,端着铁饭碗,好好做事,不占不贪,干干净净地做人。此时,她们的笑脸红红的,向西边熟透的晚霞。那命运对她们的不公,还有往日里的心酸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七】

转眼一年过去了,这天星期二,洋洋的妈没有去上班,脸色显得很不平静,她要告诉雅倩一件事。

“雅倩,洋洋他爷爷和奶奶都特想洋洋,也为了我们对他们有个照应,就托关系要把我们调到他们身边,没想到办得那么顺,调令很快就寄来了!”洋洋妈说这话时,很难为情,心里酸酸的。

一下子,雅倩眼里有了泪水。洋洋妈递给她毛巾让她擦眼泪时,自己一汪眼泪也从眼眶涌了出来。

“雅倩,我们不会一走了之的。你在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我和洋洋他爸这几天忙着托关系,已经说好了,后天就领你去一个幼儿园去应聘教师。”

雅倩聪敏好学,做事一丝不苟,人又长得漂亮,有爱孩子一颗纯洁无暇的心,这些都是洋洋他爸和他妈向幼儿园的院长介绍的。她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就这样,雅倩就成了这家幼儿园的幼教教师。

发往上海的火车快开了,洋洋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大哭起来,还用小手拍打着车窗,嘴里呼喊着,雅倩大姐姐,雅倩大姐姐……哭声,怕打声,喊叫声交织在一起。

洋洋妈妈鼻子酸酸的,心像针扎似的。她赶忙从内衣口袋,掏出了五百元钱,含着眼泪催促洋洋他爸爸交个雅倩。

雅倩说话声音哽咽,推着洋洋爸爸的手坚持不要。还是洋洋他爸硬塞进了雅倩的外衣扣袋里,不放心,还把雅倩的衣服扣扣好才匆忙地上了火车。

火车走远了,雅倩的眼里闪动着泪光,站在那里像一棵带泪的芭蕉,又像一株风中的翠竹。

【八】

公交车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往上挤,还有一个小女孩被挤哭了。那些身强力壮的自然抢到了座位,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公交车上,人挤得水泄不通,一个急刹车使雅倩东倒西歪,不知是谁还踩了她一脚。她一只手抓着头顶的横排扶手杆来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还摸了几次有钱的那个口袋。

两个大妈见了下了公交车的雅倩,几乎同时大声惊叫起来:“姑娘,你的口袋小偷用刀片割了!”

瞬间,雅倩脸色煞白。她慌忙摸了一下口袋,那五百元钱被小偷偷走了。

两个大妈被这位农村来打工的姑娘哭声感动得直抹眼泪,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向公安派出所走去。

在派出所,一个公安让她详说从火车站到坐了十八站车下车的情景,她说的很简单。那男公安摇了摇头,意思没有提供有用的破案线索。

回到宿舍,雅倩哭了,哭得很伤心,那声音响彻云霄。

【九】

一天早晨,门卫值班老王匆匆地跑到三楼,告诉雅倩有人找她。这大约是雅倩在这家幼儿园上半年班时发生的事。雅倩觉得奇怪,愣了一会儿,她还是下楼了。

找雅倩的是那次领她去公安派出所的两位热心大妈,她们正在幼儿园大门外前面的一个小树林里等她。

“姑娘,案破了吗?”一位大妈看着雅倩,关心地问她,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孩子,你过得好吗?”另一位大妈叹了口气后问她。雅倩热泪盈眶了,清了清嗓子说:“大妈,谢谢你们还惦记着我,我挺好的,别为我担心!”其实,雅倩过的日子,捉襟见肘。

她们交给了雅倩一张报纸,说了一会话,还不放心地交代了几句,就和雅倩告别了。

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市里一家很有名气的幼儿园公开招聘幼儿教师。

这家幼儿园,那两位大妈向她作了介绍:如果聘上了,在考上教师合格证,只要好好干,过五年就可以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了,还说,这里条件好,如果聘上了,你在这里就可以住上两个人一间的房子,还有食堂,要比外面吃饭便宜的太多了。

两位大妈说的话一点都不假,因为她们去了那家幼儿园,还特意找到了幼儿园的负责人了解情况,那幼儿园的负责人开始还以为她们是为自己的女儿来的,要么怎么会问的那么细呢!

面试那天,有很多人来应聘,她排在第十六位。轮到雅倩时,她双手把她的简历递给了面试的负责人。那负责人刚看到张雅倩的名字,就抬起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他低下头看起她的简历来。

那简历上填的内容有:张雅倩,初中三年,年年被评为校优秀学员班干部,还有初二那年县统考,她荣获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还有她在一家幼儿园做过幼教的事。

那负责人,简单地问了一些情况后,就低头不语,只是在她的简历上用笔画了个小三角。

雅倩用眼睛的余角扫了一下那一堆简历,看到了其中的三张,那些人学历都比她高,一个还是本科生。她心里打了个冷颤,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

过了很长时间,面试才结束。开过碰头会后,那位负责人和身边左右的两个同事交头接耳了几句。他喊张雅倩,叫她过来一下,雅倩心里砰砰直跳。

“张雅倩,你被录用了,不过你得去医院体检一下,幼师上岗,必须持有健康证。”雅倩深深地向他们鞠了一躬,眼眶里涌满了激动的泪花。

转过身的雅倩,很多人羡慕的目光刷的一下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向大家微微一笑,笑得极其完美,无懈可击。

雅倩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抬头仰望一群向西飞的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小鸟,太阳神把一种纯洁的美,写在她那红扑扑的脸庞。

【十】

第二天,雅倩很早就匆忙去了医院。

一个细节,雅倩是不会看到的。一位老医生的抽屉没关紧,里面有几个红纸包的东西,样子像小长方形,接着他用很鼓的肚子一挺,把抽屉关严实了。

雅倩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双手把自己的体检报告递到他的手里。那医生看完体检报告后,抬头看了雅倩一眼,就低起头大笔一挥,开出了一千元的处方,并神色严肃地说,你患有乙肝,很严重,需要马上吃中药治疗。

刹那间,雅倩感觉到有五雷轰顶。她浑身颤抖了几下,觉得昏昏沉沉,差一点昏了过去。

眼眶里都是泪水的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回到了她的住处。

她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问老天,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乙肝?一千元钱药费就这样降落在雅倩的身上,降落在一个社会地层的小人物身上。在寝室里,她哭得撕心裂肺。

她的好姐妹韩嫣也流泪了,她用手擦了擦眼泪,一边安慰她一边想办法。两个人凑起来也只是五百元钱,她们也想到去借钱,可在这个城市你去给谁借呢?即便你认识,都知道你收入微博,挣的钱只是交个房租,交个水电费,交个物业费,还有……你吃都成问题,谁给你借呢!

路还要往前走,人还要活。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为了这一千元,雅倩就听了韩艳的话。

经韩嫣朋友的介绍,她去了KTV当了陪唱小姐。

幸运的是,两个星期,她就筹齐了一千元的药费。

那一大包的中药买回来后,她偷偷熬着喝,即便是再苦,她也得忍。喝了一个疗程后,她忐忑不安地去医院复诊。

办公室里一位女医生,大约四十五岁左右,脸胖胖的。不屑一顾地说:“谁说你有乙肝呀,这分明是误诊!”接着她还絮叨了几句,就把病历本退还给了雅倩。

雅倩愣在那里,有云里雾里的感觉。那医生嫌弃她没有眼色,就用开处方笔敲起了办公桌,提醒不知趣的她离开。

走出了医院大楼,因那医生的态度,使她半信半疑。就坐上公交车,去了一家大医院复诊,果真她没有感染乙肝。

雅倩太憋屈了!她担心忍不住会大哭起来,就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向楼下跑去……

【十一】

在这期间,她原来上班的幼儿园院长知道她被一个正规的幼儿园录用了,再加上她好些天没有上班,她的工作就被人顶替了。祸不单行,在这期间,也就是在雅倩被录用的幼儿园没有报道的第八天,那位负责人接了个电话,是一位市里的领导打给他的,要他的女儿去他那里做幼教教师,想好了给他回个电话。

为这事,他很焦虑,在办公室内走来去。

他想到了这位市里的领导是不敢得罪的,以后还有求人家的时候;他想到了市里的那位领导,人家那里会把自己的千金长久地放在自己的小庙里呢,人家只不过是……他又想到可伶的雅倩,这位农村来打工的姑娘因失去这份工作,可能……他又想到招聘前,那两位大妈为雅倩像关心自己女儿一样的情景,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等了五天,雅倩还没有来报道。他反复权衡了利弊关系,最终还是给那位市里的领导回了电话,那边的笑声很爽朗,也很刺耳和揪心。

这些不幸的事儿,一个个降落在雅倩的头上,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在绝望无奈时,为了生存,为生活所迫,她再次走进了那家KTV,当起了陪唱小姐。

【十二】

KTV老板,见了雅倩,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自然高兴了,雅倩的到来,是他求之不得事,因为雅倩走后,有好几个客人还问她,有的就是冲她而来的。

“雅倩,你有魅力啊,有一位工程师,有几次,一听说你没来,就扭头就走了!”其实,那老板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客人,那男人的年龄至少可以做雅倩的叔叔,他就是赵大海。赵大海善于观察,他看出雅倩来这里做事是另有原因的,他感觉到她内心很痛苦,就有意地接近她。

一次,夜已经很深了。雅倩从KTV出来,总觉得有人跟在她后面,心里很害怕,就进了一个大商店。她通过玻璃窗,发现了是赵大海。

赵大海告诉她,你一个人夜里走路很不安前,我就……他把她送到了她住的楼底下,雅倩向他挥了挥手上了楼。她的心像小溪,清澈透亮,觉得一股股暖暖在心底流淌。

后来,那老板说的那一位工程师,渐渐和雅倩接触多了,他知道有人关心着雅倩,就松了一口气。

一次,几个做事的小姐在聊天,提到了雅倩,说雅倩来了之后,这里的人气明显上升了。

雅倩身高大约1米67左右,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瓜子脸,皮肤白皙,一双水杏眼清澈透亮。她很纯洁,像雪山冰清玉洁的雪莲。雅倩的遭遇很不幸,可有人还不同情她,反而在背后悄悄地议论,戳她的脊梁骨,说她不知道勾走了多少男人的魂,盼望着雅倩倒霉。

大约过了二十天,走在街上的雅倩遇到了社会上六个混子。他们见了雅倩,竟被迷的神魂颠倒,眼睛发愣,接着便心生歹意,围住了雅倩,说要陪着哥们玩玩,要闹事凌辱她。

街上有的人看见了,怕引火上身悄悄地躲开了;有的人在周围想看热闹;还有的人心态很淫邪,希望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一幕。

那几个家伙动手动脚,雅倩挣脱不了,就哭喊着救命,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也很凄凉,也很揪心。

一个留着黄头发的家伙,正撕扯雅倩上衣时,突然一声猛吼,住手!使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个小女孩,从少年宫学习回来,听到了雅倩凄惨的呼救声,就哭着拦住了走路的三个叔叔,求他们赶紧去救雅倩。

其余五个家伙一看像是从农村来城市打工的三个农民工,就冷冷一笑,摆开了打架的阵势,目空一切,气焰十分嚣张。

没想到,其中一个像农民工的壮汉,身手不凡,几下子就把那个黄头发的家伙打趴在地,直呼饶命。在厮打中,不到十分钟,那五个家伙也服软了,一起跪在地上一把鼻子一把眼泪磕头求饶,说以后再也不敢欺负无辜的女子了。此时,人群里有了掌声。

雅倩的眼眶涌满了感激的泪水,她感恩地向救了她的人深深地鞠了几个躬……

【十三】

老板说的那个高级工程师,叫李江,在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上班。

他主动接近雅倩,套近乎,这样,渐渐他们就熟悉了。雅倩诉说她的不幸时,他面部显得很痛苦,竟情不自禁地拍着胸脯说:“我会保护你的,我还要帮你脱离这个肮脏的行业,让你有一个从新的生活!”接着,他还对天发了誓。

对于雅倩来说,能在这个时候出来一个人体贴关心她的人,她怎能不从内心里感激他呢?

李江的确在她为难的时候帮了她。一次,她住的寝室被盗,几个姑娘都感觉住在这里太不安全了,一个个都搬走了,雅倩无奈时,他在一个小区里给她租了一间房子;另一件事是他在一个私人开的被服厂里,为雅倩找了一份工作,这也就是他说的,使雅倩脱离了那个肮脏的行业。有了这样的条件,雅倩就可以利用业余时间自学高中的课程,为参加高考做准备。

雅倩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谁要是对她有一点一滴的好,她都会记在心里,她还会想办法弥补人家的情。为此,她用自己微博的收入,为李江买过衣服,还为他……

李江比雅倩大十岁,要是几天不见雅倩,心里就没着落,所以他时常来看雅倩,眼睛变得锐利饥渴,纷飞斑斓。问这问那,体贴关心。雅倩心灵纯洁,像涓涓溪流清澈透明。为此她感觉到生活里有一股暖流,在悄悄地温暖着她那多次受到摧残和欺凌的心。

一天,李江邀雅倩到公园,说她学习太苦了,要陪她散散心,雅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公园里,李江在那么多人面前,有意贴近雅倩的身体走路,闹得雅倩心里很不自在,脸上不由的有了绯红。

有人窃窃私语:“那人的媳妇太年轻,太漂亮了!”这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和他的同伴说,他的同伴接过他的话茬:“唉!那是人家上辈子积德多了,修来的福分啊!”接着,还有很多人在议论他们。

雅倩听了,感到别扭的不得了,脸胀得通红,一直红到衣领的下面。她有意疏远李江,而李江却偏要拉紧她的手,她的手指又嫩又白,放在他的大手掌里很像一朵楚楚动人的兰花。在公园的路上,他把头举得高高的,样子得意无比。

李江和雅倩不同,他是另一个层次上的人了,一些事他可以做的激情彭湃,一些事他也能做到深藏不露。

【十四】

过了半年,李江说他要调到另一座城市了。临走的前一个星期二,他向雅倩求婚了,还说在新单位站稳脚跟了,买上楼房就来娶雅倩。他还向雅倩发誓,若要变心,天打五雷轰。为此,雅倩被感动了,清澈的眼睛里有了幸福的泪花,想到了自己有了归属和依靠,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算算日子,也有半年了,雅倩已考上了大学,她需要李江帮她一把,为见到他,她望眼欲穿。可那李江总是以各种理由不让雅倩来找他,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去了李江工作的那座城市。

到了后,她给他打电话,他推说有事没有时间见她。后来雅倩打了几次电话,不知什么原因他都没有接,她在宾馆里等得焦虑不安。

就在第二天的夜里,房间的门轻轻地敲了几下,雅倩吃了一惊,顿时一脸喜悦,赶紧打开了房门。一看,进来的是一位女服务员。

“一位先生,叫我转交给你一封信。”那服务员很恭敬地把信递到雅倩手里,向她笑了笑,就和她告辞了。

信写的很长,那内容是:雅倩,我无脸见你!我不该骗你我没有老婆,其实,我还有一个孩子,我不能…….这是李江内心受到了谴责,经过反复考虑,才给千里迢迢来找他的雅倩写的一封信。

就这样,蒙在鼓里的雅倩被李江耍了,被无情的抛弃了。在感情上,雅倩成了李江的玩物,成了一个牺牲品。

返回来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用手抵住额头,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占据着。她的心在流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便有了自杀的念头。

【十五】

那拍打门的声音震得玻璃都快要碎了,接着便是撞开了门的声音。

苍天有眼,命不该雅倩命绝。

一向心里装着雅倩的赵大海,知道她在被服厂里上了班,还知道她考上了大学,他从内心感激那个帮助雅倩的人。不知怎么的,他有些放心不下,就去了雅倩考上的大学。得知她没有来报道,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他叫上韩嫣一起来找她,可偏碰到了雅倩想不开,就救了雅倩的一条命。

在医院里,雅倩被抢救过来了。

韩嫣握紧雅倩的一只手说,你咋那么傻啊!你走了之后,我……安慰雅倩的她反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就扭头跑到走廊里,坐在长条椅子啜泣起来。

病房里,雅倩向老赵诉说自己的身世,在学校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来到这座城市经历的一系列心酸往事……说着说着,哭得泣不成声了。那老赵在一旁眼睛里涌满了泪花。

“听我的话,你要好好的活着。这样吧,明天我就把两万元的学费给你交上,你就安心地上大学吧!”老赵说话完这话时,看了痛苦中的雅倩一眼。那意思是,我老赵是板子上钉钉子,是个说话算话的主。

他的确这样做了。除了替雅倩交了学费外,还为雅倩在学校附近找了1室1厅1厨1卫的房子,一次性交了三年的房租,还给了她一定的生活费。老赵是商界的一个老板,他资助了一个贫困大学生,为此,有很多人赞美他。他心里高兴的不亦乐乎!

雅倩能做什么呢?她只有对他感激不尽,把他当长辈看,发奋学习,将来有条件了,好报答老赵。她时常心里过于不去,感觉欠他的太多,再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让别人怎么看呢!

那天星期天,雅倩的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那是老赵来给雅倩送东西来了。东西放进了厨房,坐在沙发上时,看到雅倩的卧室门有一条很小的缝隙,就轻轻地推门进去一看,原来雅倩在床上睡觉。

雅倩穿得单薄,盖着一条线毯,身上的一小部分裸露在外面。

他愣了一下,想悄悄地从卧室出来,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雅倩的皮肤特好,细腻藕白,两个奶子虽被线毯盖着,也掩饰不住丰满。忍不住了,他就弯下了腰,亲吻雅倩……

雅倩醒了,吃了一惊,看了发呆老赵一眼后,接着微微的一笑,清秀的脸庞多了一页清纯。

“你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我想入非非了,对不起,雅倩!”赵大海颤抖了一下,内心受到了谴责,像雅倩道了歉。

这件事过后,赵大海和雅倩在一起时,他就格外注意分寸,尊重雅倩,再也没有这种出格的亲密之举了。

【十六】

学校值班室的老江,急匆匆地跑到三楼的一个班级,敲起了教室的门。王老师问明了情况后,就走到正在看黑板抄笔记的雅倩身边,小声地说:“张雅倩,有你的电话,是急事,赶紧去值班室接电话吧!”开始,她以为是韩嫣,可她又一想,脸色变得煞白。

“雅倩,你爸现在躺在医院,医生说要开刀。我们东筹西借,才好不容易借来两千元,还差三千元,你……”电话不知使用谁的手机从医院的病房里打来的,她还听到了父亲的呻吟声。

雅倩,自从上学后,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这一时半会到哪里筹钱呢?她也想到了老赵,可她又怎能开这个口伸手向他要钱呢?她心里刀搅一样的痛,无奈之下,为了钱,她再一次走进了ktv。

第三天的晚上,雅倩陪着几个客人聊天,他们笑,她也得跟着笑,那些人乐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而那里会知道雅倩有难言之隐和内心的苦楚呢?一个客人喝多了,忘乎所以,也不管雅倩乐不乐意,就硬拉雅倩的手,非要让雅倩和他唱歌、跳舞。

就在这时,雅倩的眼帘里突然闯进了一个人。那男人的脸色很可拍,令雅倩浑身颤抖。接着她用无奈而求助的眼光瞟向叫什么红的小姐,渴求她赶紧给她解围来圆场。

两个人只是目光短暂的交流瞬间,那叫什么红的小姐已完全心领神会了。

“雅倩身体不舒服,我来……”她说这话时,向雅倩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赶紧走。

【十七】

出了ktv厅,她心惊胆颤地上了一辆黑色私家车,头一直垂的很低很低,一句话也不敢说。

在她的房间里,赵大海声嘶力竭,抡起巴掌扇了雅倩一个耳光。雅倩一只手捂着很疼的半边脸,那一行泪水湿润了她的手指和掌心。

“我给你送东西,见你不在家,担心你,就到处找,你知道吗?你天资聪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姑娘,不好好学习,却这样做,那会变得庸俗,堕落的。你不知道吗?你是在用刀子在捅我的心啊!”说着,他竟然扭过头,背对着雅倩,哭出了声音,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我爸……”雅倩声音哽咽,嗓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

“那你急用钱,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说完这句话,他扭过头来。雅倩看到了他两行的泪水。

雅倩站在那里,吃惊的像木头人一样。那赵大海毕竟是在商界混了多年的老板,小有名气,而他今天的一举一动,不管是谁见了,都会惊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愣了一会儿的雅倩,回过神来,猛然跑进卧室,哭得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大早,雅倩上学去了,而赵大海拿着雅倩给他的地址,一个人悄悄地向邮政储蓄所走去……

还是值班室的老江,他又是急匆匆地跑上了三楼,用手轻轻地敲了几下雅倩上课的教室门,还是那位老师转告了雅倩。

“女儿,不是说让你寄回来三千元为你爸治病用吗?而你却寄来了八千元。好女儿……”那是雅倩的妈妈给雅倩打的电话。

“好女儿!”这三个字很刺雅倩的心,想想过去的妈妈,想想赵大海,心像刀绞一样的痛,她想哭,可还是强忍了下去,就低着头,向教室走去。

【十八】

雅倩吃苦受累惯了,依赖赵大海供着自己上学,还要他的钱,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害怕爱搬弄是非的人说她是一个被包养的女人,为此,她特想依靠自己,一边打工,一边攻读大学。

雅倩闷闷不乐。她的心思,赵大海怎能会看不出来呢?为了满足了她,他为雅倩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工作,不过,赵大海看雅倩的次数多了,还偷偷地在她卧室中看的书里,抽屉里,放一些钱。

雅倩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很快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青睐。她有了笑声,在校园里更加显得楚楚动人了,她还是大学里的文艺骨干呢!其实,另一个人比她还高兴,那就是看到雅倩脱离了过去影子的赵大海。

毕业那天,有几个单位争着要成绩突出,浑身充满魅力和朝气的雅倩,那时的雅倩二十二岁出点头。

在市里的一个单位内,她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认真负责,成为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就成了这个单位的中层领导,还在她的单位为韩嫣安排了一份事做。

推开办公室的窗户,飘逸着长长秀发的雅倩,向远处眺望。那些刻在心灵深处的伤疤,那些痛心流泪的画面,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或事……没有在她的心里翻腾。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竟然灿烂地笑了。

是啊,做人就应该这样——在生命之河的左岸是忘记,在生命之河的右岸是铭记。我们乘坐着各自独有的船在左岸与右岸穿梭,才知道——忘记该忘记的,铭记该铭记的。

楼下,桂花飘香,树上的花朵像湛蓝夜空中的星星,朵朵笑意盈盈,与她的心灵呼应,是那样的默契。

年终,单位在礼堂开联欢会,雅倩刚一登台,台下就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台上的雅倩感怀,那一年又一年的亲情,爱情,友情,恩情,情情触动她的内心。那铭记心中的情,落地生根,并妖娆绽放。她脉脉含情的两眼闪着泪花,感谢那些过去关心和帮助过她的人,并深深地鞠了一躬表达自己的心意。

台下,其中一个手拿鲜花,坐在前排的,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她就是韩嫣。

雅倩好漂亮啊!她的美不仅长得好,还有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美,那是善良发出美丽光芒心情的绽放,那种美感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她唱得动人而美妙,给拘羁在寒冬里的人们得以舒展的激情和美好的憧憬!雅倩像盛开的雪莲花,那闪烁的舞台灯光,映红了她的脸颊。

二十四岁的雅倩,年轻貌美,事业有成,追她的男人很多。也有人背后议论她,说她只要用手一抓,一抓就是一大把。

很多人猜测不到雅倩的心,怎么再优秀的小伙子追她,也打动不了她的心呢?为此,众说纷纭。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使她放不下了,那就是老赵,那过往的一幕幕让她铭记于心。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有杆秤,那感情的天平却悄然发生着改变,向老赵倾斜。

唉!雅倩不图别的,只在乎一颗心住在另一颗心上,她觉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在人生的路上,即便有了寒冬,也可以相互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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