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的状况越来越差了,不是放假就是停产,工资已不能按月发放。好多年轻人都去自找出路了,这样等下去可能不行,在朋友的指点下,我去了王府井的一家快餐城应聘,这是一家当时北京最大的快餐店,里面有四个餐厅,分别经营者美日中韩四种快餐,面试的领导对我很满意,当即决定录用我,并分配到了炸鸡餐厅,餐厅里有员工30多人,分上下午两班,因为处在繁华地段,当时的快餐业又刚刚兴起,所以生意非常好,常常是一个班下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当然了工资也很高,能到四五百元,高出一般人的两倍。
我凭着自己的勤快和热情融入了其中,很快和工友们打成了一片。因为有资金的保障,餐厅经常组织外出活动,有时去划船,有时去游乐园,有时去郊游,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很开心,时间不长,一个女孩的身影走进了我的视野,她叫小叶,小我两岁。清秀的面容,温柔的性格,对人很真诚。大家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们聊得最多,从学校的到工厂的,从历史的到现在的,天南海北,无拘无束,慢慢的我们单独约会了,前门的小吃街,珠市口影院,北海公园是我俩常去的地方,小叶是个朴实的姑娘,生活的很简单,并不追求时髦和享乐。交往的过程中,我知道他家住在朝阳,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有个上高中的妹妹。技校毕业后工厂不景气才来的这里,相同的经历更有着相同的话题,累并快乐着是那时的切实感受。
然而,美好的日子总是那样的短暂,传言中的王府井改造成了现实,快餐城就要搬迁,尽管我们很留恋这份工作,很留恋这个团队。但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走了。吃过公司的分别晚餐,我送小叶到了车站,把写好的通讯地址给了她(那时家里都没有电话,联系只能靠写信)并嘱咐别忘了给我写信。她也拿过叠好的一张纸片告诉我路上看吧!
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上,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打开纸片,却不是她家的地址,而是一封短信。是这样写的:张你好,感谢这些日子的关照,咱俩的事我和父母说了,他们都不同意。一是因为年龄还小,二是俩人都没有稳定的工作。而且两家相距太远。父母都是为子女好,希望你能理解。本来我想当面和你说的,可几次都张不开口。你要不急,我试着再做做父母的工作。顺祝平安,再见!小叶。
拿着这封分手信,我的心凉到了冰点。我想吼,想叫、想发泄胸中的怒火,秋风吹进车窗,打在我的脸上,慢慢的冷却了我的神经。是啊!不能怪人家,自己这么大了,还一事无成。眼看吃饭又要靠父母了,哪来钱养家呀!这一夜,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了很多很多。天亮的时候,我决定学开车去,掌握一项本领,然而当时学开车是热门,条件繁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我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报考上了驾校,因为驾校远在郊区,所以平时只能住在驾校的集体宿舍里。每周回家一次。临行时告诉母亲,如有我的信请帮我收好了!
驾校的生活紧张而又充实,可我还是时时想起小叶,她的微笑,她的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在我眼前浮现。一个月后考过了交规,两个月后又过了机常,三个月后过了移库,近五个月时完成了路考。这期间,弟弟当兵走了,我都没能赶回去送送。驾照拿到手了,并不意味着马上有车开,我打算一边打工挣钱,一边在寻找机会。
生活在继续着,尽管有着许多的坎坷。转过年来到夏天的时候,我们家要搬家了,由原来的平房搬上楼房,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在抽屉里发现了两封信,信皮上写着:寄北京南苑警备东路6号七区10号张收,自本市。这分明是小叶的笔体,后来才知是弟弟放学后把信拿回家,因我不在。就放在抽屉了。我急忙扯开一封:张你好,分别7天了,你在忙啥呢?我报了一个会计班,已经开始上学了。对了,你要给我写信就先寄给我妹妹吧!她的地址是:朝阳区第二中学高三6班,祝好,小叶。第二封:张你好,给你写信近一个月了,也没收到你的回信,不知你收到上封信没有,我现在上会计学校,每天下午四点放学,在珠市口西做23路回家,你有空可去那里见我。望回信!对了我妈看了咱们餐厅的集体照了,还夸了你了呢!
小叶还能说什么呢!我推上自行车向车站奔去,我要去找小叶,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向她倾诉分别后的痛苦。到车站的时候,却有点犹豫了。分别近一年了,小叶有新的男朋友了吗?这么去会不会打乱她的生活呢!更重要的是,自己虽然学了车本,但还是两手空空,她们家能接纳吗!给她写信吧,可她妹妹早已毕业了。斗争在我的脑海了进行了好几天,勇气慢慢地消失了!以后的一段时间,我的心灰灰的,总想在人群中看到小叶的影子,可茫茫人海又能何处寻觅呢!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有了新的女朋友,她不仅阳光、漂亮、大方。而且为人简单、朴实。性格和小叶十分相近,更巧的是俩人的经历如出一辙,也是技校毕业,去了工厂,工厂不景气,又去了快餐,后又学的会计。哈哈,这也许是老天在可怜我,把丢失的爱情还给我了!
夕夕朝朝,日落日出。二十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见到小叶的影子。当年的少男少女,早已是人之父母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光。透过亮光,我仿佛听到小叶正在和家人幸福的谈笑呢!
丢失的信任
小时候的村子里,全村锁头加起来,不会超过十把。门倒是结实厚重,关上,严丝合缝。门上两个大门环,其中一个门环上,拴一根红布条。逢需锁门的时候,红布条往另一个门环上一搭,就算锁上了门。锁上门,别人就不能擅自闯入。那时候,对村人来说,一根一扯即断的红布条,远比现在的防盗门结实百倍。
想一想,人与人之间,那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啊!红布条其实更像告诉别人,现在家里无人看管。然而从我出生直到我离开村子,也从未听说过谁家丢过东西。后来我将这件事说给朋友听,朋友说,因为贫穷吧?家里没什么东西,所以才不怕偷。我笑。我想他没有经历过苦日子,才会这样说。事实上,越是穷苦的日子,一点点生活资料才显得尤为珍贵。随便推开一家,扛走一袋或者半袋粮食,都可能要了一家人的性命。然而,没有。
所以来到城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人与人之间那种相互提防的紧张感极不习惯。为防贼人歹人,防盗门紧闭;为防受到欺骗,不与陌生人说话;为防受到伤害,不敢对朋友推心置腹;为防受到讹诈,不敢见义勇为。因少了信任,我们活得小心翼翼,苦不堪言。
还有,我们去饭馆吃饭,会怀疑他们的饭菜不干净;我们去公司应聘,会怀疑他们是否只为骗取我们的报名费;我们购买打折的商品,会怀疑商品的质量有问题
信任之所以丢失,是因为我们或者我们身边的人曾经受到伤害。我们不想受到伤害,所以,对别人,对别人的所为,我们宁愿不信任。
我常常想,信任之所以丢失,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包括你我。在这个信任缺失的年代,也绝没有一个纯粹的受害者。包括你我。
前几日回老家,见到农村的变化,很是欣喜。欣喜之余,又很是伤感。我见到各种各样坚不可摧的铁门和各种各样坚不可摧的锁头,那种一根红布条就可以让别人莫入的年代,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在超市门口,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男孩突然交给我一只脏兮兮的断线的风筝,然后命令我:帮我看一会儿!说完就跑进超市。他在超市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我在超市门口替他看了半个多小时。那天我非常忙,但是那天,我必须也只能拿着那只也许永远不会再飞上天的风筝,直到他再一次从超市出来。
因为那天我隐约看到一根搭在门环上的红布条,因为那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来自于陌生人的信任。因为我想,不管可不可以,就让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里重新开始吧。
“大串联”时期,我从哈尔滨到了成都,住气象学校。那一年我才岁。头一次孤独离家远行,全凭“红卫兵”袖章做“护身符”。
梁晓声
大串联时期,我从哈尔滨到了成都,住气象学校。那一年我才岁。头一次孤独离家远行,全凭红卫兵袖章做护身符。
我第二天病倒了。接连多日,合衣裹着一床破棉絮,蜷在铺了一张席子的水泥地的一角发高烧。
高烧初退那天,我睁眼看到一张忧郁而文秀的姑娘的脸。她正俯视我。我知道,她就是在我病中服侍过我的人。又见她戴着红卫兵袖章,愈觉她可亲。
我说:谢谢你,大姐。看去她比我大二三岁。
一丝悱然的淡淡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
她问:你为什么一个人从大北方串联到大南方来呀?
我告诉她,我并不想到这里来和什么人串联。我父亲在乐山工作,我几年没见他的面了,想他,并委托她替我给父亲拍一封电报,要父亲来接我。
隔日,我能挣扎着起身了,她又来看望我,交给了我父亲的回电写着速回哈三个字。
我失望到顶点,哭了。
她劝慰我:你应该听从你父亲的话,别叫他替你担心。乐山正武斗,乱极了!
我这时才发现,她戴的不是红卫兵袖章,是黑纱。
我说,怎么回去呢?我只剩几毛钱了!虽然乘火车是免费的,可千里迢迢,身上总需要带点钱啊!
她沉吟片刻,一只手缓缓地伸进衣兜,掏出元钱来,惭愧地说: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黑五类。我父亲刚去世,每月只给我元生活费,就剩这元钱了,你收下吧!她将钱塞在我手里,拿起笤帚,打扫厕所去了。
我第二天临行时,她又来送我。走到气象学校大门口,她站住了,低声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他们不许我迈出大门。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柚子给了我,路上带着,顶一壶水。
空气里弥漫着柚香。我说:大姐,你给我留个通信地址吧!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低声问:你会给我写信吗?
我说:会的!
她那么高兴,便从她的小笔记本上扯下一页纸,认认真真给我写下了一个地址,交给我时,她说:你们哈尔滨不是有座天鹅雕塑么?你在它前边照张相寄给我好吗?
我默默点了一下头。我走出很远,转身看,见她仍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我。
路途中缺水,我嘴唇干裂了,却舍不得吃那个袖子。在北京转车时,它被偷走了。
回到哈尔滨的第二天,我就到松花江畔去照相。天鹅雕塑已被砸毁了。满地碎片。一片片仿佛都有生命,淌着血。
我不愿让她知道天鹅雕塑砸毁了,就没给她写信??
去年,听说哈尔滨的天鹅雕塑又复雕了,我专程回了一次哈尔滨,在天鹅雕塑旁照了一张相,彩色的。按照那页发黄的小纸片上的地址,给那位铭记在我心中的大姐写了一封信,信中夹着照片。
信退回来了。信封上,粗硬的圆珠笔字写的是查无此人。
她哪里去了?
想到有那么多我的同龄人消失在十年动乱之中了,我的心便不由得悲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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