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爱上了十字绣。爱得真实,爱得彻底。
那是一个阴天,一间光线幽暗的屋子里生着炉子。去那里做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日我坐在炉边取暖,身旁有个女子低着头,一手撑着绣布,一手拿着细小锃亮的针上下穿引。一时间我被她深深吸引。
女子衣着平常,或许只是一件鸡心领的绛色毛衣,也或许只是随意披着一件咖啡色的外套。幽幽泛着葡萄紫色泽的头发直直地垂到肩上,浅浅地隐盖着半边脸。看不清她的神情是安详是幸福还是麻木。
单单是这样一个模糊而具体的身影,还有她手里做着的十字绣,就让我觉得一种心神宁静的享受。一种来自千年的传统文化的古老力量,就那样轻易地让我傻而又傻地陶醉了过去
我不能忘记,那已然逝去了的童年。在母亲的针线盒和碎布蓝里反复翻找挑选合适的彩线和布条的女孩,脑后的马尾扎得马虎而傻气,眼里闪耀着喜悦的冲动,甚至那稚嫩白皙的脸颊上也渲染着淡淡的一层红晕。我知道她为何喜悦,又为何羞怯。女孩扎破了手指,绣麻了手臂,也盯困了眼睛。她只是想为她心爱的男孩绣一件礼物。
多少年已经过去。清楚地记得那件礼物最终因为无任何美感而言被无比失望地压在了衣服底层。这么多年,我如此心安理得地忘了它的存在,也不知它还在不在。日子是指间的尘埃,无可避免地流失。四季更替,无止无休。
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留得住的是人的肉体,留不住的,是人的心思。从少年到成年,多少美妙的幻想被现实撞破,多么稚嫩的心也变硬生了茧。惟有一些东西永远存在于血液之中,潺潺而流。比如对某处美景永久的怀恋和向往,比如发自内心的难以把持的对某物莫名的热爱。
我是个外表看来清心寡欲的女子,我的白皮肤和鼻梁上的眼镜让许多人产生错觉,从此断定我一定品性贤良,个性温柔乖巧。起初的时候,我以为事实大致如此。我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表里开始不一。在这个纷乱嘈杂的城市,我越来越容易急躁,或是无可救药地发起慌来。买了十字绣却不知要做给谁看,当年心爱的男孩已远去。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月光似水。身体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冰冷,沉重。往事的水撩拨着,将一颗沉沉的石子颠覆了又颠覆。我害怕起来。我看见不堪回首的旧路。我看见水中苍白如死尸的旧人的脸。
我看见童年时单薄的风筝在风的席卷中力不从心地乱舞,北边遥远的天际蓦然传来一声雷鸣,风筝倏地滑入电线的缝隙。我从生硬的床板上坐起。静默,是对生命的质疑。我的手脚赤裸在月光里,无遮无拦,它们同我的心一样发着莫名的慌。
于是我开了灯,在空荡的大屋子里企图寻点事做。那些十字绣被搁在斑驳的书架上。然而这个夜晚,它们在那个不经意的角落里在灯光下释放着模糊的光芒,引我前去。那份庄严,有些类似宿命的召唤。
于是那个普通而特别的夜晚,我认认真真地做了一回绣娘,为自己绣花。床头的闹钟刷刷刷地走过了午夜,走过了凌晨,又走入黎明的光辉。中途做得肩膀酸痛时会停下来喝口水,静静地站在床前活动一会手臂。心中虽无当年的懵懂的甜蜜,但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宁啊。
那些破碎的伤,莫名的急躁与慌乱都消失殆尽了。内心的恬淡和充实,我一直在渴望着,寻觅着,却不曾想它竟藏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绣线在绣布上有序地穿引,让我想起人世间的所谓轮回,想起所谓永恒。
顿时明白了那句:人类之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前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我庆幸这样的顿悟并未换来与往日相似的绝望,为什么呢?
是因为我在重复着这样安详的动作,于是内心始终是充满着幸福的吗?我想也许是这样。清晨的时候,窗外陆陆续续响起犬吠和人声。我在阳光和吵杂中睡去。带着久违了的安然的心情。
我爱上了十字绣。我上瘾了。一个人,再怎么心如死灰,都还是向往着美好的。欢乐的源泉永远指引着徘徊的脚步。只是以后做十字绣并不一定是在深夜。更多的时候还会放了喜爱的曲子,在绣布上的花案逐渐具体鲜活的时光里沉沉地醉过去。
这是一块空旷的自省空间,前尘旧事如云烟过眼。所谓自由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如此了,能在时光流逝的空当里遇见自己的灵魂,看到完整的生命。而这样广漠的充实,又岂是他人可以给予?
别去打扰,你妹妹在祷告。
她有她心中的天堂,幸福的观点。
收起你那有点暧昧的语言,
她有快乐幸福的生活,别叫她混淆。
灵魂生育
早年的学生顺子来看我,聊得开怀。他突然抛给我一个问题:老师,您还记得毕业时您送我的书上的题词吗?
我说:记得顺天顺行、顺水顺风。
他笑了:没错。但是,我想问您在这八个字下面还写了什么?
顺子存念之类的话吧。
顺子摇头,说:您写的是吾生顺子存念。
我笑起来:反正是一个意思。
顺子说:才不一样呢!您不知道,当年我捧着那本书,盯着吾生两个字看啊看,看啊看您别笑!我先把它解释成了我生养的孩子,一想,不对;又琢磨,莫非是我的学生?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回到家,我认真查了词典,明白了这里的吾生原来是长辈对晚辈的敬称。但是,我还是执拗地认为您写给我的吾生有更深切、更复杂的含义后来,我谈恋爱了,我把您赠的书拿给我女朋友看,还特意把我对吾生一词的探究过程讲给了她听。您知道吗,她听后感动极了。她后来对我说,她当时就想了:一个能让老师这么看重的学生,肯定值得托付终身!就这样,我们的关系很快就确定下来了。您瞧,您写的吾生那两个字,还是我们的大媒呢!
顺子告辞了,我的思绪却在他讲的故事上流连,久久不肯回来。
我多么喜欢顺子对吾生二字的解释不管它是谬解还是正解。当我在尘世间遇到一茬茬年龄相仿的孩子,当我亲眼见证了他们效我、似我、逾我的奇妙过程,我分明感到自己生命的宽度与长度都在可喜地延展着。
柏拉图在他著名的《会饮篇》中将人类的生育繁衍分为了两类,一类叫做身体生育,一类叫做灵魂生育。而在这两类生育当中,他更看重的是后者。在他看来,人与睿哲、美德结合所生育出的灵魂分娩物对于他的生命而言是更为紧切的。我想,身为教师的我,不正拥有着自己众多的魂生子女吗?如果说身生子女是我与爱结合的产物,那么,魂生子女则是我与美结合的产物;如果说前者的形貌是我在一种悬疑之后的无奈接受,那么,后者的形貌则应该是我在一番深情雕凿之后的必然所得!吾生,你不就是我生养的孩子吗?你是我的灵魂分娩物啊!
当然,我也会欢笑着接受你将吾生解释为我可敬的后生。我深知,今天我们拥有怎样的课堂,明天我们将拥有怎样的社会。我愿意把吾生托举到一个高度,让你对这个高度着迷、上瘾,让你从此不能忍受在这个高度之下匍匐而活。等我老了,白发飘飘,可以闲适地坐在长椅上,幸福地看你们飞翔。
吾生,汝非我之所生,却又是我之所生。我不能不在意我当初的一句殷殷叮嘱如今长成了你身上的哪一块骨骼,我不能不去想我今朝的一汪苦泪可否期待你于明日酿成一樽美酒。
吾生,须知,无论你为官为民,身后都有一双寄望的眼睛,愿你向善而行、向上而行、向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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