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去谁家过年?
这是我和妻子面临的棘手问题。
从来就没有圆满解决过,去谁家,都觉得对方自私。
岳父母在湖北黄石,我家在辽宁乡下,我和杜薇大学毕业留在天津工作,并安了家。
这是我们的基本情况,相信很多人也这样,是候鸟夫妻,每到过年,就得迁徙。
02
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带着杜薇回老家。
杜薇天生畏寒,在我家那几天,她天天猫在炕上,足不出户。
除夕夜,打电话给父母拜年,想到家里冷冷清清,杜薇躲一边悄悄哭了。
可想而知,那个春节,她过得很心塞。
按照老家的习俗,过年是不可以哭的。
为此,我爸特意嘱咐:“跟你媳妇说说,大过年的别哭丧着脸,多不吉利,再说亲戚邻居们看了像什么样子?”
可是,一想到自己父母春节首次空巢,杜薇的眼睛就红了。
03
我看着,既内疚,也心疼。
好不容易熬到初三,我俩辗转赶往湖北。
火车晚上9点到,岳父母7点钟就在车站等。
一下车,一家三口抱在一起,仿佛离散多年。
三天时间飞逝而过,临别时,又是一场依依惜别。
回到天津,我和杜薇各自病了一场。
那个年,过得真是辛苦。
明年怎么过?
光是想想,就提前焦虑了。
04
第二年,杜薇怀孕了,显然不易舟车劳顿。
于是,我们商量着让双方父母来天津过年。
好在,两家人都比较好说话,各自带着大包小裹的土特产齐聚天津。
72平米的房子,骤然多了四个人,的确有些拥挤。
但更加拥挤的,是彼此的心。
杜薇爸妈无辣不欢,我父母根本不能吃辣;我爸40多年的烟龄,岳母全程向他普及吸烟有害健康的常识;岳父喜欢看体育频道,而我爸妈喜欢看中央三台……
他们彼此极尽客气,也暗暗较劲。
好不容易过了除夕,大年初一,我爸坚持要走。
送父母到火车站时,我爸说:“明年,你要是不回老家过年,我们也不来了。”
事实上,岳父母走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05
第三个春节,因为儿子翔翔的出生,爸妈小年就来了。
岳父母在杜薇生产后,一直在我家帮忙,爸妈来之前,他们提前回了老家。
这个春节,我们过得轻松愉快。
二老虽然仍觉得城里没有年味,但因为翔翔带来的欢乐,他们一直过了正月十五才回老家。
他们走后,岳父母才过来帮忙继续照顾翔翔。
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家以后的年,可能都会这样过吧。
06
第四个春节,我爸妈依然是小年之前就来了。
可是,腊月二十九那天,我爸接到老家电话,说我们本家一位96岁的老太爷去世了。
事情很突然,他放下电话就要回老家。
正值春运,各种票都订不上。
但爸爸坚持要走,说那是我们本家岁数最大的一位老人,是大事,必须回去送一程。
看到他嘴角急得起了燎泡,我决定开车送他。
因为不放心我们爷俩回去冷锅冷灶,我妈也坚持跟着回去。
07
一路上,我们心情都很沉重。
我放心不下老婆孩子,更不甘心好好的春节就这样扔在道上。
我爸也是眉头紧锁,眼睛一直看着远方,嘴里念叨着:“老太爷怎么就没挺过这个年呢?”
路上,几乎每隔一小时就有人打来电话,问到哪儿了?
开了8个小时的车,刚进村,就看到有人等在村口。
见到我们,他们表情都很凝重。
我爸饭也没吃,就去了灵堂,和本家亲戚们一起,给老太爷守灵。
08
我和我妈回家安顿好后,想起我爸穿得少,便去给他送件大衣。
走到临时搭起的灵棚前,我看到,乡亲们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喝茶,有的在扯闲篇儿。
根本看不出任何悲伤的气氛。
我心里顿时就火了。
这哪里是奔丧,分明是来凑热闹。
09
那个除夕,我爸没回家,我和我妈过了个素简的年。
杜薇带着孩子在天津的年更是清冷,儿子在视频里不停地喊“爸爸”,我心里更是一阵阵难受。
她安慰我好好在家过年,还说这种事情,谁也不想遇到,即回之,则安之。
大年初一,老太爷出殡。
那真是整个村子的盛事。
百无聊赖的我也去围观了一下。
哀乐响彻山谷,纸钱漫天飞舞,长长的送葬队伍,我能认出的面孔很有限。
离家多年,能认得我的人也有限。
可是,但凡能认出我的,都会热情地招呼我,喊我的小名:“关成子,回来啦。”
“好啊,有出息,还孝顺。”
“咱村的骄傲啊。”
“……”
这些夸赞令我有几分汗颜,几分不适。
等到了墓地,大家在风水先生的指挥下,填土,献祭,按照辈分,有序地向逝者磕头。
那场面,还是很让人震撼的。
10
葬礼将近尾声,家族里另外一个92岁的爷爷被几个儿子用担架抬上了山。
离墓地还有几十米时,爷爷就开始老泪纵横:“老哥哥,我来啦。”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哭了。
很多人都劝爷爷:“天这么冷,您不用来的。”
可是他说:“我是他发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我不来送,他不能安心地走,谁不来,我也得来啊。”
已经不能走路的爷爷给老太爷点了香,倒了酒,说了一句:“老哥哥,我很快就去找你。”
我没再管住自己的眼泪。
这一幕,像电影。
11
簇拥着爷爷下山时,人群自然地分成两拨,年轻人以及那些乡村里的顽童们,在冰上一路玩闹着滑下山去。
上了点年纪的人则走在一处,大家议论着“挺圆满的”“老爷子有福”“又走了一个”“这人生,真不经混”这样的话。
他们不时回望送行的队伍,感慨着:“来的人不少。”
我跟在我爸身边,听着那些话。
等我爸也回头,说出同样的话时,我看到他眼里的安祥欣慰。
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情。
12
作为乡土的一部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并将长眠于斯,他们每个人都在这传统般的送行里,提前布置好了自己的身后事。
今天,他们这样送别别人,未来,他们也将被如此安顿。
一瞬间,我所有的优越感消失殆尽。
父辈祖辈及更久远的祖先,有他们生死不离的故土与乡里乡亲,而我与家乡之间的关系,仅剩下父母这最后的关联。
倘若他们有天离开,这片山水于我,就是他乡!
13
那一天,我掉队了。
我顺路去了儿时就读的乡小。
从前觉得小学的操场好大,50米跑道那么长,如今站在那里,却觉得它那么短,走几步就到头了。
桌椅板凳也早不是当年的模样,但我仍在其中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那时的老师和小伙伴,那时上过的山,趟过的河。
我甚至突然想起,走了的老太爷在我很小的时候,曾教我认过一个字“兖”,他说山东有个地方叫兖(演,三声)州,产煤的地方。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就会发现,老家于我其实并没有那么陌生。
那条我走了六年的,从家到小学的路上,那棵柳树还在,那一片石头垒起的防滑坡还在,上面依然像儿时的冬天一样,长满枯黄的狗尾巴草……
只是,从前觉得这条路那么长,那么宽,可是现在,似乎还没怎么走,就远远地看见了家里的烟囱,路窄得就像单行线。
14
原本打算初二就回天津的我,因为大雪封路,只能在家又逗留了几天。
那些天,我几乎走遍了儿时流连过的每一个地方,见了很多久违的小伙伴,还有我的小学、中学老师,他们居然记得我当时的成绩,在作文里写过的话。
而每天晚上,不喜欢喝酒的我,也会陪爸妈小酌一杯。
而他们,就是我成长的记忆硬盘。
我小学初中高中时的成绩排名,我帮家里秋收时,因为活太多,一边哭一边放下的狠话:“这辈子,我都要走出去,打死也不干这么苦的活。”
当年送我去天津上大学,回程时,我妈从天津一直哭回老家,而我爸满脑子都是我下学期的学费要怎么攒……
有些事情,如果他们不说,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上一代没有机会倾诉,下一代也无心倾听,少小离家,我对父母与故乡的记忆是那么笼统,两代人之间情虽近,心已远。
而那个春节,这些海量信息都被我找回来了。
原来,爸妈是这样温情而不善于表达。
我第一次开始理解现在的自己,正视身上残存的劣根,也清醒地认识到,未来我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15
大年初五,我回到天津。
对于我的迟归,杜薇颇有微辞。
当晚,哄睡儿子后,不善聊天的我,开始跟她讲自己的过去。
我第一次坦然地告诉她,之所以那么排斥每天洗脚,是因为儿时家里条件不好,每年冬天,到春节前才能好好洗一次脚,结果,那脚真的跟猪蹄没什么区别,妈妈让我在热水里泡过之后,就拿丝瓜瓤用力去搓,每次洗完,盆里的水都跟泥水一样浑。
杜薇听完,心疼地抱着我,问:“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自卑,觉得这样的事情说不出口,但这次回家,我觉得那是我的一部分,你有权知道。”
几乎聊了一个通宵,在倾诉里,我们重新认识了那个更真实的彼此。
在这之后,我们不仅仅是夫妻,更是彼此人生的档案馆。
16
春节过后是元宵节。
杜薇休假回老家,接岳父母来天津,我主动请缨在家带孩子。
可能是被我影响了,回老家的第二天,杜薇发了一条朋友圈感概:有些事情,当时以为不思量,自难忘,结果,一回到老地方你才发现,你忘得那么彻底,但总有故人,帮你记得。
原来,她和父母回了一趟老房子,拍了许多照片,那筒子楼比她年纪还大,马上就要拆迁,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杜薇说,如果不是因为筒子楼里,当时住进了一对法国夫妇,那么,她也许就不会在5岁那年,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叫做钢琴的东西,并为之痴迷,并成为一个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
杜薇说:“走得太久了,都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老家不是所有人都有,对我和杜薇来说,那不仅是父母住的地方,还是我们的历史,更是割不断的儿时岁月。
17
又一个春节,我和杜薇抽签决定,先去谁家过年,然后,下一年再去另一家。
我们决定了,以后的春节,就这样轮流去对方家,去寻找彼此的过去。
我们不想再让父母以我们为圆心,天南海北的奔赴。
那对父母来说,是去别人家过年。
只有我们回去,才叫回家过年。
18
回家的那些天,我也会去走亲戚。
面对他们“一年挣多少钱”“现在一定当官了吧”“什么时候要二胎”等等,从前我无比厌烦的提问,如今,我都可以或玩笑回应,或实话实说。
不再用普通话,而是用土味的家乡话。
他们也许世故,也许不懂边界,可是,这就是他们的风格。
换一个角度,去观察他们的生活,会让自己更加有动力,好好生活。
19
每天晚上,我依然会跟爸妈喝点小酒,聊些家长里短,儿时趣事。
有些事情,讲了不下八遍,但就像年夜饭上的保留菜品,如果它依然能够让我们快乐,那么,多说几遍又何妨?
作家池莉说了:怀旧不是因为人老了,它是一种正面的自传式记忆,在怀旧的情景闪回中,我们都是主角,我们会在逆境中寻找自己的闪光点。
往事并不如意,我们曾经忍饥挨饿、受歧视、被欺负、倒霉、不讨老师喜欢、怀才不遇、无立锥之地,然而,故事一波三折,情形逐渐改变。
现在,你鲜活地坐在往事末端,作为自己历史的主人翁,栩栩如生地讲述着。
我们会讲述与倾听,我们会同时哈哈大笑,我们会发现心灵相通的朋友。
无论是7岁还是70岁,我们都有可能从怀旧中获得更加成熟的经验和教训。
尤为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身心拥有了无法估价的流畅、滋润的快乐。
19
每次回家,爸妈都会向我汇报,村子里的谁谁谁离开了。
有些人因为年长,有些人因为意外。
从前,我觉得这些都是跟我无关的新闻。
但现在,我的心会因此动荡。
这些我熟悉的人,尤其是年长的人,是挡在死亡与父母面前的屏障。
他们提醒着我:来日并不方长。
每一个当下,都是限量版时光。
当然,在我和杜薇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原因:除了父母,要用有限的时间陪伴之外,我们与故乡亲近的机会,也是越来越少了。
20
少小离家,外面的世界让我乐不思蜀。
人到中年,我竟找到了传说中的乡愁。
一进腊月,心就开始蠢蠢欲动,提前踏上了归家的路。
“数一数,岁月流走的速度,数一数,一生患难谁共处,一切慢慢清楚,回家吧,幸福幸福,能抱一抱父母,说一说羞涩开口的倾诉,灯火就在,不远阑珊处。”
每次回家的路上,我都会单曲循环这首《回家的路》。
而每一次,热泪都会打湿我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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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姐姐燕,双柯杈,提个笼笼回娘家。娘家门上一坑水,叫大姐,堵狗来。叫二姐,洗手来。叫三姐,下面来。下的什么面?下的细长面。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窝线
在对面山上的夕阳,染红土墙和归圈的牛羊时,奶奶就坐在门口的柴墩上,昏花的老眼,空洞的望着远处紫色暮霭升腾笼罩的山峦,一遍又一遍,这样娓娓低喃着轻唱。
早晨,跪在炕沿门前烧了炕后,奶奶一直不脱鞋就上了炕,望着秋天里窗外窑门前、一株黑瘦伶仃的柿子树,又这样哼唱。
我已醒来了,但还赖在被筒中,听奶奶一遍又一遍的轻轻哼唱。
奶奶的声音苍老浑浊,像用木槌缓缓敲击一只瓦缶,嘤嘤嗡嗡的,但似乎余音却一直在粮食囤架上、窑洞深处,久久的盘旋萦绕。
看到我醒了,奶奶停止了吟唱。她掖了掖我的被角,把我的棉衣捂在了炕上最热的一角后,又开始了不厌其烦的絮叨。我真想不通,一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妪,怎么会对一个乳嗅未干的黄毛小子,说那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废话。
奶奶说,狗蛋啊,我十七到甘省,做了你那五八年就死了的、不知在阴司变了多少次驴的你爷的二老婆你瞅瞅,到现在,我荫(繁衍)了你大爹你大你姑姑、还有狗蛋你们多少后人啊
奶奶的这番论调,让我听得耳朵生茧,但却总不以为然。我想,即使我奶奶--那个叫张仙娥的陕西女子,不在民国十八年被人贩子从陕西风翔,卖到我们甘肃平凉繁衍儿女子孙,这里的人,也会只多不少。只是,有没有狗蛋我现在趴在被窝中听她唠叨,那可真就说不清楚了。
奶奶说,我十七到甘省,骑在驴背上,连个裤子都没有还是你太爷,给我扯了一条绿灯芯绒裤子呢。到甘省的那年,你碎球爷还在吃奶呢。以后的好几年中,你碎球爷,还是没裤子穿。你大爹都六七岁了,整天像个泥猴一样光着屁股爬沟溜渠,和你碎球爷那些大娃娃们整天厮混在一起,耍什么西安事变呢
识了字后,我认得了户口本上奶奶的名字,是叫作朱兰芳的。
张仙娥,是奶奶在陕西风翔什么第三村娘家,做闺女时的名字。就像奶奶说的,十七岁到甘省后,年年月月里,看到村子里别人家的小媳妇老媳妇,在农闲时骑驴回娘家,心里凄惶寂苦,常停下手里的活计,一个人偷偷摸泪。于是,经过那时任保长的二爷拉连,认了塬上螺丝湾一户朱姓殷实人家做娘家,名字成了朱兰芳。
认的这个娘家,解放后被定为了地主,奶奶也被受到了牵连,吃了很多苦。以致父亲十八岁去参军,由于舅舅是地主,被取消了资格。为此。父亲抱怨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大后,听到这些故事,我也耿耿于怀了好几天:如果奶奶不去认什么娘家,父亲就不会因为成份不好当不了兵。如果在那年月,父亲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说不定,我现在就是高干子弟了
奶奶在我爷死后,一个寡妇人家,硬是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三儿三女。即使到了我现在的年龄,静心回想思索奶奶的一辈子,我也无从想象她一个女人,是怎么一天天一年年熬过来的。
日子过得艰难时,奶奶顾不上想陕西的娘家、陕西的爹娘,还有去凤翔城里做童养媳时,那个还在娘怀里吃奶的小兄弟。等儿女大了,日子不作难了的时候,奶奶却头发全白了,腰身佝偻,拄上了拐杖。挪动小脚去野外挖野菜、捋榆钱,一个来回,都得多半天时间。
日子安稳了,不愁吃穿了,奶奶对她那个陕西凤翔不知什么乡镇只知道叫第三村的娘家,却愈发念叨得紧了。
奶奶对炕下的大爹和父亲说,你们俩娃啊,在妈死前,回一趟陕西娘家,看看那里的黄土和河水,也不枉为娘的,辛辛苦苦拉扯你们成人,也算你兄弟俩孝顺
大爹和父亲,在脚地上,口里唯唯诺诺。
其实在前几年,大爹到陇县、千阳、眉县、扶风、风翔当麦客时,专门打听过奶奶的娘家,也还找到了那个叫第三村的村子。村子里最老的老者,能记起小时侯一个叫张仙娥的女子。说是小时候,他们一起到地里挖过小蒜、拾过地软子大爹问老者,我奶奶还有没有别的亲人什么的。老者说,奶奶最大的那侄子,去年冬上,刚刚过世了
打我记事起,奶奶就七十多岁了。
奶奶年龄大了,经不起长途颠簸。大爹和父亲都知道,奶奶有生之年回娘家的梦想,到了,也只能是个无法实现的念想。于是只能在方圆乡镇过物资交流会时,父亲在架子车里,垫了麦草铺上毯子,拉着奶奶去听听秦腔,喝一碗豆腐脑,吃两个她还能唏溜动的软柿子,看一回眼前人来人往的热闹。
我在小时候,也喜欢热闹。每逢村镇唱戏,总不管路途远近,偷偷一个人跑到到戏场周围巡睃。看黄土夯筑的戏台上,红男绿女踢袍甩袖吹胡子瞪眼;在买酿皮酪醩的小摊前吮着指头流连忘返。听着钻天白杨树上铁皮喇叭中、高吭尖锐的秦腔喧响时,在混合着浓重旱烟味的热辣辣油烟味的空气中,我总能看到戏台远处土墙边固定的架子车上,几个白头小脚老奶奶,坐在麦草和蒲团上静静看着戏台、愣愣望着眼前熙攘人群的身影。总莫名觉得,她们那些老人,是孤苦和无依的,眼中满含忧伤。她们每个老人,都像我的奶奶,于是心里竟毫无缘由的,有些亲切还有些酸楚,想跑到她们跟前,亲热的叫她们一声:奶奶。
窑前的柿子树,每年结几个青黄硬柿子,被风摇落在地上后,奶奶就踮着小脚,跪着把所有柿子,兜在对襟袄的前摆上,让我埋进囤里的麦子中。几天后柿子变软,她吃一个,我吃两个。吃完后,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把带着蒂的柿子把,全部粘到了窑门后的土墙壁上。
奶奶说,陕西凤翔第三村她娘家,到了秋天,到处的柿子树,都像挂着红灯笼。在山坡上,在坎堎边,一抬头一张嘴,就能把软软甜甜的果浆,一口气吸到肚子里。吃完一个柿子,就嘬起嘴唇吹一口气,那完整的柿子皮,就圆圆的鼓了起来,吃够了柿子后,其实每棵树上的柿子,远远看起来,却好像一个都没少
现在,我认真回忆起奶奶当年不厌其烦的絮叨,终于明白,在那个民国十八年,把自己女子,卖给人贩子的,不是她父母,而是婆家。奶奶是童养媳,十二三岁时,就到凤翔城里给一户人家一边干活,一边等碎女婿长大。据奶奶说,那户人家,开着磨坊,她还有一个还比她大两岁的、一直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子。可是民国十八年,她终于被婆家给卖到了甘肃。从此到死,她一辈子,也没踏上过陕西娘家的故土一回。
奶奶那个回娘家的歌谣,一直在哼唱,直到八十六岁下世的那一年。
奶奶咽气的时候,我还在上中专。等我回去后,奶奶,已经被装在窑里停放了近二十年的棺材中。
听父亲说,奶奶在最后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对着他的耳朵叮嘱说,要把她寿衣中的那条长裹腿布给换了那布料是涤纶的,在土里埋好几年,都化不掉,对子孙后代不好。奶奶还说,在她包袱里的荷包中,还有九十七块三毛钱,让父亲用那钱,买个新簸箕。家里的那只,把手被狗蛋娘缝了又补,再缝补的话,簸箕底,说不定就都烂成窟窿了
母亲却对我说,你奶奶在走的时候,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糊涂时,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却一个劲的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喊娘,声音很大的说着,娘啊,等等你们的女子仙娥,我走不动了,我一个人害怕
我的那些命运多舛的老奶奶和老母亲啊,愿你们在来世,不要这般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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