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之秋,迷人,醉人,我喜欢她。
酷暑夏日,漫长得使人讨厌,眼巴巴地盼着,盼着,盼着秋的光临,愈近立秋,心绪愈切,甚至常常在深夜里侧耳谛听,谛听着秋的脚步声。
呵,来了,来了!风,轻盈盈的,姗姗而至,驱走了炎热,吹到人身上,凉丝丝的,教人困顿全消,惬意爽然。山川河流,花草树木,也都在变,于是渐渐地、渐渐地变出了一个可爱的秋的模样。
天,碧蓝碧蓝的,湖水一样清,湖水一样美。云儿软绵绵的,悠悠地荡来,缓缓地飘去,优哉游哉,闲适极了,自在极了。
雨量够充沛的,风儿一吹,云儿即起,雨立马就到,三天两头下,未免有点腻,可蔬菜庄稼是需要的。瞧,白菜绿油油,水汪汪;萝卜的叶子嫩生生的,根儿直往上窜;玉米棒一天天地长了,粗了,最后裂开嘴吧笑了;高粱胀红了脸庞,像是醉酒的大汉,又像是擎起的一把把火炬;稻香随着风儿,到处飞,到处流,浓浓的,沁人心脾;谷子垂着头,沉得像灌了铅,大有少女怕羞的样儿。
树,真是满山满坡的。松树翠得滴绿,枫树红得似火;苹果从褐绿色的叶儿中间探出头来,娃娃脸蛋儿似的红;柿子可多哩,有火顶,有水花,还有牛心颜色也杂样儿,有的朱红,有的深黄,有的清亮无论哪一种,都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缀满了枝头,压弯了枝干。
草,也是满山满坡的,密密匝匝,郁郁葱葱。羊儿咩咩地叫着,在山坡上蠕动,团团簇簇,恍惚是天上掉下的朵朵白云。假使你躺在草地上或花丛中,吸一口空气,会觉得凉凉的,甜甜的;摘一片草叶含在嘴里,也是清香清香的。
山里的小溪也变了样儿。夏天,它们穿峡激石,忽而从这里钻进去,忽而从那里蹦出来,弹琴鼓瑟,一路轻歌,一路欢笑,曲曲折折,蜿蜒而去,美则美矣,可惜缺少气魄。秋季里却不同了,霪雨霏霏,山里到处都是流泉,叮叮咚咚,蹦蹦跳跳,从四面八方聚拢,然后汇成一股急流,奔腾着、呼啸着冲出山口,从几十米高的悬崖峭壁上摔下去,跌碎在墨绿色的深潭里,浪花层层,雪白雪白的,清凉清凉的。绿尾巴的水鸟,振翅奋翼,在飞溅的浪花间回旋翻腾。
雨后乍晴,雾是最可观的。它们扑朔迷离,忽来忽去,来去自如,不拘形迹,活像个顽皮的精灵。有时候,它们像一缕青烟,从深壑里冉冉升起,袅袅地飘向空中;有时候,它们像一匹白绸,缠在丛林间、山腰上,一动不动;有时候,它们围着人绕呀绕的,荡于胸前,流于指缝,叫人欲捉不着,欲罢不甘,须臾间,它们又巧妙地抽开身子,翩翩而去。雾还会这样捉弄人:当你正在观山赏景时,它们会不知不觉地飞来,像乳白色的轻纱一样遮住眼前的一切;就在你发懵的那一瞬间,它们又飞快地卷成一团,溜之乎也。
时光一天天流逝,秋色也在一天天变着模样。树叶儿黄了,一片一片地飘落;草也衰了,再不是那么翠绿;西风紧了,送来阵阵寒意。可田野里是极热闹的。你瞧,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忙起来了。摘棉花的姑娘们,身上穿着花衫儿,嘴里哼着小曲儿,手多巧,声多甜。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一踩油门,那乌黑发亮的泥土,像波浪一样翻滚,微风向四处撒着诱人的香味儿。老头儿老太婆也闲不住了,他们蹒跚着走出家门,来到地里掰玉米棒。那玉米棒棒,金光闪闪的,堆得跟小山一样。孩子们呢,放学后就爬上树去摘柿子,他们从这树攀上那树,又从那枝荡到这枝,像猴儿似的灵巧。
故都之秋,风光旖旎,绚烂多彩,说不尽,看不厌。
故都之秋,是生机勃勃的,是充满喜悦的,是令人鼓舞的。
故都之秋哟,迷人,醉人。她牵着我的魂,她缠着我的梦,我痴心地迷恋她,我热烈地拥抱她!
故都的秋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象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象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象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唐诗里有一句: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这是王维的句子,我喜欢它,悄悄抄在本子上。清川澹澹,天地静美。能把低处的小时光过得平阔悠然,能把自己的一颗心过得像溪水一样澹泊,是因为,我心已闲。
这样的闲,来得辗转。是大爱大恸之后,终于懂得放手了,于是,闲了。不汲汲以求天边虚幻的云彩,知道了收手,知道了无为,于是,闲了。闲了,看川溪清澈,看南山悠然。
闲了,就像我这样,愿意把自己羽化在寻常的风景与烟火里,身内身外,俱是琉璃。低下姿态来,在一滴露水里,也看见了壮阔和永恒。
从前不屑的风物人事,如今已经懂得对之报以尊重和欣赏。懂得陪伴日渐衰老的父母,不吝言辞去夸奖父亲种的菜园
像黑暗料理不敢端出来示人的那些小恋情,如今,都已沉淀过滤,成为清澄安宁的友情。一转身,又再见他,风轻云淡岁月绵长,小恋情早升华成了渔樵问答。
咫尺之间,皆有风景。行走人世,也可以像一场春日踏青,在垄上,沐风而行,一行三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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