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可以漂泊,可以孤独,但灵魂必须有所皈依
一位老人已处于弥留之际,看着窗外一棵树上的叶子。树叶仅存一片了,在秋风的吹拂下打着摆子。老人不肯闭眼,那片树叶也在秋风中继续飘摆。没有人知道老人是在用一片树叶度量生命。这个故事见于一篇外国小说。结果是,当树上那片树叶随着秋风飘落下来时,老人也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生命到最后留恋什么?有时只是一片树叶。
还有个故事,一个吝啬的财主快要死了,但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他用眼不停看着床头点着的油灯。家人问他:“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财主仍然用眼盯着那盏油灯。家人会意过来,他是心疼灯油,家人吹灭了油灯,财主才闭上了眼睛。财主最后留恋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灯油。
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在一家工厂里待了近10年,早出晚归,但只存下了5万元钱。后来他跳槽到新单位后,只用了1年,他就存下了10万元。他哀叹着:“我浪费了多少光阴啊!”这种悲哀我是能体会的,所以我只余劝慰。
一个亲戚,在患病之前,他整天奋战在麻将桌上,经常不回家,直到一天他突然两眼一黑倒在麻将桌上。在他生命最后的1个月里,他的妻子、子女,以及所有的亲友,都来看望他,说着温暖的话。在他临走前的一天,孩子们全围在他身边,孙辈儿们一声声唤着“爷爷”,老伴眼含浊泪。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如果以前每天都这样有多好!”
不知道生命到底应拥有什么才会让人满足,如果让我选择,那就选择那位亲戚临死前的那句感慨的话吧,与家人在一起,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把自己的生命浸在亲情、爱情和友情中,不再有所欲求。
总是想起我童年时借宿在我家的一位杭州老人老沈,我们全家都很尊敬他。听说他是因为犯错误到我们村里“改造”的。他到底了犯了什么错,没人知道内情。他在村里待了多年,跟着生产队干活,有一段时间队里让他放牛,他总是沉默寡言。后来他回到了杭州城里。
我8岁那年,母亲带到我杭州游玩。真是偶然,在西湖邊巧遇了正在散步的老沈。老沈见到我们,一定要带我们去吃饭。老沈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说,最后老沈还未找到饭店就先落泪了。他说回城后一个人好孤单,还是住在你们家里好。吃完饭,老沈塞给我10元钱,当年那是一个大数目,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大面额的钞票。
当年我们真的非常尊敬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一个有“污点”的人。因为,我们贫穷,我们卑微,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轻视他人。卑微者的善良最真实,最温情,我一直这样认为,我想落难的老沈也感受到了。
老沈早已深植在我的记忆深处。有时我路过西湖边,有时我站杭州新房的窗边,看着远处奔流东去的钱塘江,每天都在长高的城市,我都会想起这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故人,他在我8岁那年说过的话,掉过的泪,还有那个在西湖边偶遇的场景,一直在叩击我的心灵。
那个秋日的午后,泛红的夕阳快要没入地平线,黑色影子被无限拉长。树叶还在哗啦哗啦的往下掉,萧瑟的风一如既往的卷起所有尘埃。
红砖房前有一个迟暮的老人,花白的头发找不到一点杂色。他坐在摇椅上,小心翼翼的抚着泛黄的黑白照片,我看见他的手掌,有厚厚的一层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我想起了爸爸的手。也有很厚得茧,但掌纹很清晰。黝黑的手背上青筋突起,骨节上有圈圈波纹,那也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这双大手,有些硬,却很温暖。大手牵小手,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爸爸很瘦,个子也不高,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好像什莫也不能打倒他。小屋的屋顶漏了,他爬梯子上去修好;下水道堵住了,他用一根竹竿就疏通了;电视机没信号了,他上房动动天线就可以搞定;爸爸还烧的一手好菜,每次他做饭,我和弟弟都会吃到不能动弹是的,这样无所不能的爸爸,就是我人生最初的信仰。
爷爷去世的那天,我在二姑家。那天早上我是被姑父的电话惊醒的,没听清他们说了什莫,只模模糊糊的听到了几个字眼,是爷爷走了。我没有马上起床,只是把头埋在被窝里,滚烫的泪珠大滴大滴的往下掉,无声的哭泣。我们回了老院,我看见他们都换上了白色的衣服,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凄寒的空气被悲伤笼罩。我站在院子里,没再流泪,只是觉得,好好的人,怎么就说走就走了呢。
爸爸是爷爷最小的儿子,应该是最受疼爱的吧,可那个疼爱他的人走了,他该怎么办呢?后来我看见爸爸坐在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流泪,眼圈很红。我想劝劝他,我想跟他说爷爷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是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十二岁的我还不懂什莫是痛,可爸爸那时的模样真的很让人心疼。我想,爷爷应该也是爸爸最初的信仰吧。
现在的爸爸鬓角已泛了斑斑白迹,但他依旧乐观,不会为了什莫事跟人脸红脖子粗的吵架,不会为了我和弟弟的成绩变脸,还是会烧的一手好菜。虽然有时候会想起爷爷,但他已经可以微笑着面对了。他还是我那个无所不能的爸爸。
就要中考了,在书本堆积的世界里,只要想起爸爸每次从容不迫的笑容,便不会觉得那么累了。于是那个午后,我对自己说:冬天要来了,春天也不远了吧。
童年的灰烬
盘学宝不敢在自家屋顶下过夜。
这间瓦屋被烧过了,在一些地方仍旧显露碳化的黑色,似乎不适宜人居。从前屋顶下有四个人,现在只剩下了父亲。
父亲通常躺在卧房被褥里,或者堂屋的一张席子上。如果不走近,会以为没有人。
盘学宝住在坎上伯父家里,只是偶尔回去探望。和这个海南屯昌县乡下村落的所有人一样,他有些怕父亲。父亲是“疯子”,打坏过人家房门,进过两次精神病院,烧房子是最大的一件事迹。
烧房子发生在母亲出走后不久。在那之前,盘学宝和这片海南岛腹地的其它孩子一样,拥有一个和雨林、贫瘠及亲情相伴的童年。之后,则只剩下了灰烬。在灰烬中呼吸。
老屋
堂屋地面空空荡荡,只在通卧房的门旁铺着一块芦席。
正堂的神龛发黑,似乎是陈年烟炱的沉积,卧房门楣已经碳化,屋顶下的椽子也有大片缭绕的痕迹,看久了终于明白,这并非出自岁月,而是经过一场明火。
记忆中的火灾,是在学宝的睡梦中烧起来的,九十五岁的奶奶抱起他蹒跚逃脱。火灾烧穿了屋顶,烧过了它能毁掉的一切东西,被褥,衣物,橱柜,连同家中最贵重的一台电视,附带的DVD和音箱,只是没有熔化墙壁。爸爸吓得躲进了山里,伯娘招呼亲戚邻居赶来灭火。
过火的房屋没钱全面翻修,奶奶和学宝从此搬去了伯父家,剩下爸爸独居。这座老屋原本还有三叔的一份,三叔在外打工起了房子,将过火的老屋留给了二哥。
火灾的起因是母亲出走后,父亲在门口点燃了母亲留下的衣物。以后又发生了他拿刀砍门的事件。第一次是学宝大伯家的玻璃门,眼下门上仍然留着痕迹。另一次是爸爸脱衣服游过了河,踢坏了一户村民家的门,伯伯帮助赔付了一千多元。以后伯伯送爸爸去海口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
“不习惯”。爸爸说,在里面两次被绑手绑脚,被同宿舍一个病友打了两次,其中一次是用拳头擂肋部,鞋底打头,爸爸用手遮着,血打湿了手指。那人个子高,矮小的爸爸不是对手。
出院之后,爸爸没有收入买药,仍旧靠学宝大伯接济,吃一段停一段。大伯家的堂姐说,二叔常常把药扔掉。爸爸自己也说,药吃了就扔,吃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一次已经断药十几天。也不知道去哪个医院拿药。
第一次去老屋,爸爸出外喝酒了。阳光寂静地照在院坝,生长着几丛荒草野花,和小路上苍蝇的鏖集蒸腾恰成对比。阶沿上几个发黑的椰子发了芽。这是伯父家收了椰子,学宝拿给爸爸的,爸爸没有砍开吃。门虚掩着,显示里面一无长物。卧室床上似乎睡的有人,细看只是起伏汗溽的被窝,似乎从妈妈离开那天起,就再没有叠起来过。
第二次再去,爸爸大清早躺在堂屋芦席上。他缓缓地坐起来,对于外人来访感到茫然,伸手去摸手边的火机和红梅烟。烟是别人给的,三块钱一包,平时喝的酒则是六块一斤的地瓜王和蛤蚧酒,“爸爸能喝一可乐瓶子酒”。学宝说。厨房地上扔着一堆空酒瓶。喝了酒的爸爸有时在路上逛,邻家的小孩害怕,伯父吓爸爸说派出所会抓你走,爸爸就回家睡觉。
临近中午,爸爸在厨房给自己生柴火煮稀饭。没有菜,有时候去扯点野菜,今天爸爸看来不想费事,只是往粥里倒了些酱油。这时才深切地体会到先前他说的“有米吃就行”。有时去帮别人割胶,挣个几十块钱“够买烟酒米菜”,烟酒的位置排在前头,米菜时常要靠伯父接济。
即使如此,喝酒时常也靠赊账。堂姐说是有次是学宝母亲回来清的账,爸爸不承认。
得病之后,地里的生计都荒废了。几百棵槟榔苗子,是父亲唯一能提起来的事情,但大半还是学宝伯父帮助种上的,学宝的话是伯父种了三百棵,爸爸种了不到一百棵。
在伯伯家吃饭的时侯,爸爸更显得沉默,依旧是喝了两杯酒才拿筷子。面对镜头,他伸手遮住自己一半脸说“不要拍我,我看着很蠢。”伯娘说他“现在好看多了,吃饭多,身材就好看点”。
爸爸也有过风光的过往。年轻的时侯人材不错,跟几个同伴一起去苗寨,姑娘都来看,其中一个看上了爸爸,带他去过夜。以后爸爸又去过苗寨,前后跟十多个姑娘有过“一夜情”。后来人年纪大了,“再去没有人来看了”。爸爸家底单薄,人又木讷,40岁那年才经人说合,花两千块买个越南媳妇,生了学宝,但终究儿子也没能把妈妈拴住。
鸽子
七岁的学宝脸上,有一种超过年龄的恬静,似乎没有难过,只是在追思什么逝去的事情。
学宝呆在院坝里,有时从门前晃过,喊他进来跟爸爸呆一会儿,学宝摇摇头。爸爸说“他怕我发神经病”,发起病来爸爸自己不晓得。有次爸爸发病把学宝锁在屋里,学宝从一个洞中爬出来。
过了一会,学宝终究还是进门了,小心地坐到芦席上,抱住膝盖团着,似乎本能地保持一点距离。
爸爸有点无措地看了看儿子,说过年的时侯学宝曾经告诉自己,“爸爸你没有电视,买个来看”。“是觉得爸爸一个人没电视看孤清?”学宝点点头。
过了好一会,学宝伸出手去摸了爸爸肩膀一下,又缩回来。后来他终于躺下来,比较放松地挨着爸爸,一只手扯着爸爸的衣袖。
问到想妈妈吗,学宝没有出声。妈妈是三四年前的一个早晨离开的。当时妈妈在河对岸村里谈了一个男朋友。妈妈带一个男人来家里,男人睡在堂屋芦席上,爸爸妈妈和学宝睡卧房。早上起来看,妈妈和那个男人都不在了。那个男人是河对岸苗寨的人,爸爸因此过河去踢坏了那家的门。
妈妈是越南人,和这里隔着北部湾的海。学宝曾经坐船去妈妈娘家过年,留下一张在青绿田园中的照片,风景和面容都显得模糊。这也像是妈妈给学宝的记忆。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喜欢上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也许是爸爸身个瘦小,又木讷,人材不行。妈妈带来的那人个子大,又胖,年轻。也许是家贫,学宝记得,家里原来有一条牛,妈妈让爸爸卖掉,钱花掉了。另有一把银匙,妈妈也让爸爸卖掉花了。也许是爸爸的酗酒,或者其它,妈妈偶尔回来的时侯,学宝没有去问过她。
妈妈当初嫁给爸爸的时侯,已经历了一次婚姻,在前夫家留下了小孩。到新家去之后,在那边也生了小孩。实际上,村子里从越南娶来的媳妇都跑光了。因为是跨国的婚姻,办不了结婚证,人跑了也毫无办法。
妈妈是过年时回来,和学宝睡一晚上。问学宝喜欢和妈妈睡吗,他摇摇头。当初发现妈妈走了,他也没有哭,爸爸说“他懂事了”。
但那时他才四岁。
伯伯家铁笼子里养了几只鸟,像是鸽子,学宝喜欢去看。他打开笼子,把一只垂死的鸟捧在手里抚摸。这些鸟是伯父张网补来,养上一段时间准备吃掉的。提到被吃掉的小鸟,学宝刚才开心的表情黯淡下来,浮现哀悯的神气,像是在芦席上依偎在爸爸身边。
同行的女伴拥抱了学宝,他无保留地依偎着陌生又柔软的怀抱,像是刚才他手里的鸽子,瘫软在短暂的温情里。
盘学宝依偎在探访的摄影师怀里,这对于他是难得的拥抱
天性
在学校里,盘学宝是早慧的学生,上学前班时写的字比一年级的学生都齐整。
看到别的小朋友花钱买东西吃,他走到一旁不去观望。爸爸不支持他的生活费,他唯一的零花来源,是向打工回家的堂姐偶尔要上两块。
孩童天性的表露,只是在不经意时,稍稍为人注意立刻要收起来。在伯伯家屋里看电视《葫芦娃》,剧集结束,学宝跟着电视轻轻哼着歌。电视里的葫芦娃有七兄弟,看电视的孩子只有学宝一个。
好在并不是没有孩子来找他。和伙伴在一起时,学宝虽然话不多,却有一个招人喜欢的习惯:背人。他在院坝里背着伙伴走来走去,脸因为用力挣红了,脱去了平日的某种苍白。闲下来学宝也喜欢把手搭在伙伴肩上,像是放在爸爸肩头。伙伴们之间模仿游戏机里的主角拳击,但并不真地打实。在嬉闹当中,他终究放下了平时的沉静,欢叫起来,伯娘说他:“笑起来很好看。”
和伙伴们来到街头,像别的小孩一样,他无法全然抗拒游戏机遍布的诱惑,堂姐给的零花钱大抵是换成了塑料的游戏币,一个个投进了电脑屏幕下方的入口里。
小宝的月光宝盒玩得很熟练,键盘上的小手噼里啪啦,屏幕上的小孩熟练地爬上烟囱,越过天堑,闯过巨人地关口,最后熟练地打下前来攻击的战机。玩游戏中的小宝很专注,不和别的伙伴搭话。两过后,我让他再玩两盘回家,学宝只是玩过了手头这盘,就拿着剩下的几枚游戏币回家了。
下午时分,学宝把剩余的一叠游戏币含在嘴里,想再去玩,问是拿一个还是两个。几个小孩又来找小宝玩,他再次背起一个顶小的孩子,从门到门外,跨越门槛时踉跄了一下,因为喘息而不出声。像电视上的葫芦娃一样,他似乎注定要提前背负超出自己能力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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