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南方人来说,夏天这个词只是比冬天暖和一点。即使油柏路上可以煎鸡蛋了,也会觉得习以为常。对于北方人来说,夏天就只有那么几天。在北方,尤其是东北这片沃土,一年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冬季,另一个是大约在冬季。
我,一个出生于东北,在广东长大的汉子,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冰火两重天。由于刚刚大学毕业,没出去找工作,就一直呆在广州的家里,或许是呆的太久了,我妈从开始的稀罕我到嫌弃,再到赶我走。尤其是最近,她经常跟“大米”(一只傲娇的金毛)一起数落我。老实说,其实并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外面太热。就在前几天,隔壁的阿婆打扫卫生时把鱼缸放到了阳台,后来……现在的她正趴在窗户边晒鱼干。
当阳光又一次的照在我的脸上时,我就明白。我必须得起床了,每天叫醒我的不是闹钟,不是那只该死的金毛,
而是我妈的嫌弃。
“泽明!还不起床么!都几点了!就算没工作也得该起床了吧!你说你还不如大米……”即使隔着一堵墙,我妈的声音也跟医院的B超样,瞬间刺透了我的脑袋。
“恩……知道了……”我故意把尾音拖的很长。现在我很质疑这栋楼的安全性,也许这又是一个豆腐渣工程。
“你说你,说话都这么懒散,这么多年学真是白上了。早知道还不如高中就不上了,跟我学做生意。看看隔壁李阿姨家的孩子现在一个月都挣十几万。”说着我妈拎着一个包跑到了我的房间。
“这是什么?”我揉了揉有点水肿的眼睛。
“这是给你收拾的行李,反正在这你也啥都不干,不如回东北包块地种大豆吧,机票给你买好了,你自己收拾收拾吧。”说完把手里的包丢给了我,带着大米下楼吃早饭了。
“哎,养个儿子还不如养个狗。”过了很久,我都还能听见楼道里久久不能散去的叹息声。
是的,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虽然户口本上写的是母子关系,但真实性可能还有待考证。
我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收拾好了行李,然后又跟朋友们聚了下。毕竟此去不知何时能回,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很难过的。晚上一进家门,我妈就拉着我的手,一副不舍的样子。
“其实,妈妈也不想你回东北,妈妈也想你啊。”说话的感觉都要哭出来了。
“妈,你放心。我要不把东北种满大豆我绝不回来。”我张开双手打算给妈妈一个拥抱,结果她一把把我推开。
“大米还没洗澡呢。”然后抱着那只该死的金毛去了浴室。
就这样,我怀着种大豆的豪情壮志踏上了回东北的路途。
转眼间我就从广州这个南方城市跑到了同江市,一个地理位置东北的不能再东北的城市。而我真正要到的地方是同江市的一个小镇,外婆家就在那个小镇上,小镇靠着黑龙江。
“叮咚”一声之后。厚厚的铁门缓缓的打开了,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
“外婆好。”说着我就扑了上去。
“泽明回来了,你妈妈呢?”
“只有我自己,她还在广州做生意的。”我拉着行李走进了屋里。回到外婆家时已经是晚上了,我洗了澡便睡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外面的嘈杂声就把我给吵醒了。我打开房门把脑袋探了出去,发现外婆穿的整整齐齐的拎着一个行李箱。
“我前几天报了一个夕阳红旅游团,半个月就回来了。冰箱里有吃的,你照顾好我的猫儿。”说完,外婆拎着行李就颠儿了。
如果可以加特效,此刻我的脸上应该布满了黑线。就这样,又剩我一个人了。介于势单力薄,种大豆的这项壮举我不得不把它搁置一旁。
破碎的枝叶被风随意的丢弃在了街头,张开手掌摊在额头上,遮住了透明的光。然后光影错落有致的印在了身后。天,被风吹的干干净净,也吹净了这个世界。东北的天,总是这样干净,干净的找不到一点瑕疵。就像我,偌大的房间干净的就只有我跟一只猫。
夜幕时分,走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下,周围灯火阑珊,我还庆幸在这繁华的都市里还有一方安静的地方。小区里的灯更大的作用是摆设,不过,当夜晚来临时,它还会骄傲的亮着,若不是远处的路灯,恐怕我们都如同瞎子一般。还好,小区的保安比较尽职,下水道的铁盖没有丢失,不然定会多几个亡魂。
在这个最冷的夏天里我独自呆在乡下老家,在红色瓦片的屋檐下,沏好一杯热茶,在庭院里静静的听雨敲打着硬化路面,深浅不一的凹痕奏响着雨的狂欢曲。卡卡,那只满腹肥油的懒猫,每逢这时就会趴在我的腿上,死一般的睡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一阵急促的门铃惊醒了我,于是一个站立,“喵呜”一声,卡卡就像一坨肉铺在了地上。
又是一件快递,无聊的时候总归是要给自己一点乐趣,网购就是这样的。
“先生您好,您的快递。”是熟悉的声音,送快递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他叫陈翰威,和我一样是个愤青,由于一起参加了小区的篮球协会,所以我们很熟。虽然他比我大两岁,但我更习惯叫他小威。
“哦,小威,谢谢咯。”说完右手一拉,一道重重的铁门又将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拆开层层的包裹,打开看是一罐牛肉,嗯,还带着新鲜牛粪的气息。上次买的时间是两天前,之所以又买,全是因为被卡卡那只肥猫偷吃了,我很不解那只猫是如何拖着笨拙的身体爬到柜子上偷吃我的牛肉。就在昨天,当我看到家里有老鼠的时候我释然了,这就是卡卡的帮凶。
“叮咚”门铃又一次的响了。透过猫眼看到的人是小威。
“呃,是不是快递送错了?”我很不解的打开门问他。
小威一脸诚恳的样子,“不是的,今晚一起出去吃个饭吧。我很久没出去逛逛了想找个人陪,但我身边的朋友不多,你可以陪我吗?”
由于月初来到这里之后基本上就没怎么出去玩过,于是我很乐意的点了点头。
乡下老家坐落在江边的小镇,每当盛夏来临,江边的木芙蓉就会炫丽绽放,整座小镇在花海中若隐若现。傍晚,在喂饱了卡卡那只肥猫后,我就和小威出了门。
小镇的夜市位于江边的一条青色的方砖路上,嘈杂的叫卖声和涌动的人流将我们不主的推着往前走,在夜市尽头的一家咖啡店前,小威停留了片刻,向里张望,若有所思,似乎在看什么人。
“怎么了?”我问他。
“没,没事。”说完就拉着我走了。虽说还是盛夏时分,但江上的风阵阵袭来,也多少有些凉意。我们在江边小道上走了很久,然后就消失在了一家烧烤店门
前。
小威本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酒过三巡后,内敛的他变得滔滔不绝,他跟我讲了很多,大多是送快递上的趣事,后来说着说着他就哭了起来,一下子我就慌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说错了什么,正要安慰他时,他却摆了摆手,擦了下眼角的泪水,说了句“没事。”然后我们又是一顿胡吃海塞。
虽然没喝多少酒,但天生酒量不行的我在回去的路上吐了又吐,至于那天自己怎么回的家全然忘记,唯一记得的事就是路过夜市那家咖啡店时小威的眼睛是红红的。
之后的几天里,我们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喝酒聊天,有时也会一起打球,日子过的很糜烂。不过,每次经过那家首饰店前,小威都会停留下,向店里望去。那种眼神很胆怯,又有一丝怜爱。虽然我很好奇,但他没说我也就没问他。一个星期后,我进了医院,医生说是酒精中毒。需要多休息。小威每天都会看来我,给我买水果,买早餐。有段时间,小威没有再来看我。我给他打电话,也没有人接,我骂他是个没良心的,连朋友都不顾。虽然嘴上这么说的但也理解,毕竟做快递工作的总归很忙。后来我出了院回到家里休息。但由于我的脑袋一直是昏沉沉的,所以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家里睡觉。卡卡那只懒猫每天除了叫我给它喂食外,就躺在我的床边,偶尔我会伸一个懒腰,卡卡就像火箭一样飞到了墙上,然后给我一个轻蔑的眼神,接着扭动着肥满的身体去约见它的女朋友,那一刻我深深的体会到了脂肪是个多么伟大的东西。
日子没过多久,自己的身体就恢复的差不多了,闲来无事,我就又开始了自己的网购之旅。不过,那几天送货的快递员却不是小威。我问他以前的快递员干嘛去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某天的夜晚,在吃过晚饭后,我就带着卡卡出去溜达。很快,卡卡就抛下我跟一群猫私奔了。无奈,我只能自己一个人散步散心了,本想着去夜市买点吃的,可由于下午的一场大雨把这里的路面浇的湿漉漉的,今天小贩们也就没有出摊。在夜市搜寻无果后,我带着一丝失望准备回家。
突然间,我想起了什么。然后神经兮兮得跑向了夜市尽头的那家咖啡店。
刚一推门进去,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先生您好,几位?”说话得是一位20出头的女子。长得很漂亮,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鼻子很挺,妆容很淡却很诱人,她就是这里老板。
“先生?”我看的出神,她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啊,对不起,我要一杯海盐,一份慕斯。”我尴尬的揉了揉眼睛。店里装饰的很有小资情调,昏暗的灯光,亚麻的桌布。看的出来老板是一个很懂生活的人。可能路面湿滑的缘故,整间咖啡店里就只有我一个客人。所以东西很快就上了。
“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她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恩,我从小在广州长大的。”
“哦,那你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有可能她是对我有兴趣,也可能是无聊的一种消遣。
“我是回来看亲戚的。”
就这样我们有的没的聊了一个多小时,就在我打算走的时候,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醉熏熏的走了进来。老板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搀扶着他上了二楼。等她再下楼的时候脸上多了一个红色的掌印。我很识趣的结了帐便走了。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没有看到卡卡那只肥猫,只能坐在木椅上等待它回来。毕竟外婆出门前嘱咐过我要好好照顾它。
忽然,背后两位老人的对话吸引了我。
“你知道以前给我们送快递的那个小伙子吧,出事了!”
“哦,我说这几天没见到他,怎么了?”另一个老太太饶有兴趣的问她。
“听说在咖啡店跟人打架把人给打死了。”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脑袋里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怔怔的坐在木椅上,看着远处的撒欢归来的卡卡,心里有一丝的不安
第二天,我在监狱里见到了小威,小威瘦了,脸上青色的胡渣更增添了些许的沧桑。我默默的看着他,正要开口问,他却摇了摇头。他说他不后悔,然后什么都没说,最后只留下一个微笑,是那个最阳光最甜的笑。
后来,我又去了那家咖啡店。老板看我来了,很热情的走过来招呼我,她脖子上系了一个香槟色的丝巾。很美,可隐约中还是能够看到青紫色的印记。
“你,知道小威的事吗?”我试探性的问她。
她怔了一下,然后柔和的目光变得孤寂。她并没有急着给我讲那天事情的经过,而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从2008年夏开始的故事。
“大家好,我叫徐雯。是新转来的同学,请多多关照。”说完话,这个扎着两条长长大辫子的女孩就坐在了男孩儿的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叫徐雯的女孩睁着大眼睛问他
男孩瞅她了一眼,便又埋头睡了。
对于中学那个花样的年纪,每个新转来的女生都会在整个班级甚至是年级里引起不小的轰动,更何况是徐雯这般漂亮的女生。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男生都会对新同学感兴趣,徐雯的同桌就是这样的男生。班里的同学都知道这个男生是出了名的混混。打架,差生,考试不及格似乎都是他的标签。
女孩转来时正逢初二下学期,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一年意味着什么。六月,蝉的聒噪引燃了整个夏季,教室里的风扇有气无力的转着。全班同学都在苦学,当然除了他—徐雯的同桌,就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不普通的黄昏,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可能男孩也没想到他的人生会因她而改变。某日放学,徐雯像往常一样回家,她没有注意到身后尾随了一个中年男子。巷子尽头,女孩声嘶力竭的吼,却没有人愿意帮忙,徐雯的眼神变得迷茫和绝望,像所有狗血的偶像剧一样,男孩出现了,救走了女孩。
后来,两个人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女孩儿貌美如花,男孩儿高大英俊。一切都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阳光铺洒在江面上泛起了白色的波纹,金色的沙滩上,男孩和女孩在江边手牵着手许下了诺言。
男孩站在江边,右手挽着女孩,然后对着蓝天喊道:“雯雯,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愿意与我白头偕老吗!”
“我愿意。”说完,女孩眼中的泪涌了出来。风不停的吹着,吹散了脸上的泪珠,那是透着幸福的泪。
每天放学时,人们常常会看到一个男孩骑着脚踏车载着一个女孩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巷,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年华。谢谢命运,在最美的时间,最美的地点,让我遇见了最好的你。
像每个情
侣一样,他们也有情侣衫,情侣帽,甚至情侣鱼。那是两条热带的观赏鱼,黑色的一条是男孩,红色的一条是女孩。买鱼的那天,两个人还因为颜色吵了起来,最后是男孩做出了让步,让那条又黑又丑的鱼代表自己。
女孩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几,男孩是出了名的差生。为了所谓的配得上,男孩变得刻苦,变得爱学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一个可以守护她一生的天使。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偶像剧都有完美的结局,后来女孩的家人由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再一次的转学。女孩儿答应男孩儿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要等她。可是这一等就是6年。6年的时间里,男孩每天都会跑向小镇的街头,望着远方,就像望着自己的爱人。可是,当女孩儿再次出现在男孩儿面前时,女孩儿的身边却多了别人。那个人对女孩并不好,每次喝完酒后,男人就会毒打女孩。终于有一天,男孩鼓起了勇气,打算带女孩走,却被男人发现了。
说到这里,老板哽咽了。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沾染脂粉的泪像一滴血烙印在了地板上,甚至烫出了印痕。我看着窗台前鱼缸里那条热带观赏鱼,一直孤单的游弋着。
老板平复了心情后,接着给我讲。
那天男孩没有成功把女孩带走,因为女孩不愿意。虽然日子过的不如意,但总归是平静的,她不想逃,不想过着流浪的日子。男人以寻衅滋事为由将男孩送进了派出所。
后来,男孩没有再找女孩,只是每次路过门前都会屋里张望。其实,女孩都知道,只不过她不敢看他,她怕双目对视时会无所适从。
晚上,我回到家里,打开门卡卡就扭动着身体走了过来,我给了它一片牛肉后,就坐在了窗前看着漆黑的夜幕。记得今天离开咖啡店时,看到门前挂着一个风铃,风铃上刻着四个字:我爱徐雯。盛夏的风吹动着风铃,敲出了凄凉的音符。
日子没过多久,外婆就回来了,妈妈出于想我又把我接回了广州,一切看似重回起点。可我却没有再见过小威。
时光荏苒,一年后,我又一次被妈妈发配到乡下老家种大豆,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小镇原本的几条土路变成了柏油路,曾经的夜市也迁走了,海边的小路现在已经被一对对青年情侣霸占了,小区的广场也成了广场舞大妈们的天下了,那家咖啡店也已经拆掉了。只有卡卡,还是老样子,或许是胖到了极限。送快递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小镇上的人始终觉得小威才是最好的快递员。一年,什么都会改变。六年呢?也许我们都没错,只是时间刚好不对。不过,我们都不曾后悔,因为青春总是要一路高歌的。
虚幻两无凭,仙尘千念凝。
镜花花不似,水月月未明。
浮影终相散,流光后寂行。
晚来天欲暮,且对镜分明。
题记
夜晚,我直视镜中的自己,窗边零星的光线聚拢过来,映衬出周围的黑,显得惨淡凄然。
夏夜雨丝淅淅沥沥,升腾的白气朦胧了街边的霓虹,晕染在窗子周围,跳动的彩色光环,与四散飞溅的雨水,一起活跃在这个夏季。
细数来,这已是我经历的第十四个夏季。长夏无情,站在午后暴热的日光下,总会产生时空纷乱的感觉,仿佛漫长的夏天从未结束。可是,当秋风卷起枝头摇晃的红叶,当一场秋雨一场寒真实的充斥感官,代替酷暑,才发现一切的想象都是徒劳。十四个春秋一一过尽,不堪细数,绵绵无边的细雨,下了还息。
整理家中的旧物时,翻出了一张张旧照片。岁月在黑白与兼彩之间遗刻棕黄的痕迹,无声的诠释一段流光的逝去,那一个个鲜活的场景,夹杂着只属于那个时代的爱恨别离。所谓欢欣,所谓忧虑,都被这流光冲击的支离破碎,毫无生机。褪去时代的浮光掠影,定格在一刹那间。
刹那即是永恒。刹那与永恒,本没有本质的区分,在强大的流光面前,又有什么能永流不息?留存于生活中的,是虚幻的浮影,是构成生命的姿仪,也是岁月遗留的气息,是雨夜的霓虹,留有短暂的惊异。
我独行于世界。世界微尘里。流光易逝,浮影难随,镜中人未寐。
叹一句,浮影,流光,终不过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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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醒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就像每天晚上入睡之时,他会感到一种不安,一种压力。一连睡几个小时,失去知觉地躺在床上,这很痛苦。而清晨的希望,便是夜晚的失却的报偿。
他要在槐树下面做早操。他要转动旋钮,听国际电台的英语广播。他计划着一天要读的书、制的图、讲的话、见的人、写的材料。有许多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然而就在他系鞋带的时候,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精灵,向他吹了一口冷气。
冷气顺着衣缝领缝钻了进去,在肚脐眼上转了一圈,没有了。但肚子隐隐作痛起来。
“有——毒——”他分明听到了一声耳语。耳语最可怕。耳语比大吼大叫,比突然一声霹雳吓人得多。
“嘘……”他定了定神。太阳正在升起。夏令时间带来了更美更丰腴的早晨。树叶颤动着鸟鸣。传来了不远处无轨电车驶过时车轮发出的沙沙声音。
“本台消息,全国十二个省市的夏粮收成……”清新刚健的声音,报告着从工农业生产第一线传来的捷报。他穿好了鞋子,跳了跳。不论鞋底还是脚掌,都柔韧而且有弹性。一定要振奋精神,要学习,要多做工作。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生命,而他,他要说要做的是,只要给他可能,失去了那么多(三分之一还是二分之一?)的他,仍然决不示弱。
“针对这种现象……”广播员的声音好清爽。特别是针对两个字,zhen和dui,清楚利落。什么是针对呢?像针一样地对着……“他们是针对你的,他们是针对你的,他们是……”好像潮水,好像蛤蟆的轮唱,针对,针对,针对,你的,你的,你……“真讨厌!”他喊了起来。
“忠强,你说什么呀?”妻还躺在床上,她听到了他的“讨厌”,便问。
“我是说,有臭虫。”“什么?咱们屋里有了臭虫?咬你了么?”妻紧张起来,嗓音也变了。
“不是,不一定,”忠强赶紧跑回屋里,“也许不是臭虫。反正很讨厌,反正让你有点疼,又有点痒,让你睡觉的时候老翻身……也许是蚊子吧?”“蚊子?怎么会是蚊子呢?蚊子是有声音的,可我们没有听见蚊子嗡嗡地响啊!你身上有包么?一定是臭虫咬的……”妻一面检查床、被褥、墙,一面检查丈夫的四肢全身。“咦,没有臭虫啊!没有虮子,也没有臭虫蜕的干皮,你身上没有包儿啊……”“这个臭虫可能咬了也不留包儿……”忠强支应着退了出来,忽然笑了,“怕什么臭虫!这么大的人还怕小小的臭虫!”于是,他确信,没有什么臭虫了。
门铃响了。他去开门。开开门,不见人。
“谁接门铃了呢?”他怯生生地问,因为不知道问谁。人行道上,有人提着炸油饼,有人提着一捆捆的小萝卜走过。早晨上班的人都是忙碌的。
“关上门,快过来!”一声低语,紧张而又严肃。“他”怎么进来了呢?忠强满腹狐疑,却又坚信“他”已经进来了,而且应该按“他”的话去做。虽然,他看不清“他”的形象。只是一个褐红色的影子,脸是圆柱形的,像一个气鼓鼓的棒棒。
“就是针对你的。”棒棒说。
“为什么要针对我?针对我什么?我从来都是那么谦让……”“你的头发!你难道认为你的头发是能够令人容忍的么……”啊,头发!忠强打了一个寒噤。他已经年近花甲,却还长着一头浓密、乌黑、柔软、纤细的头发。一个糟老头子,要这样的头发做什么用?在他年轻的时候,在他初次陷入爱情的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有好的仪表啊,哪怕只有一根好的胡子!不,那时候没有人夸奖过他,那时候他照镜子的时候感到的简直是无地自容,如果不说是痛不欲生!那时候的头发也是脏乱倔硬如烂鸡窝。他本来打算剃光头的,只因为头形不正,南瓜不是南瓜,茄子不是茄子,才改成留平头。一推平头就露出了后脑勺儿,像一枚光滑凸出的鹅蛋,简直贻笑大方!而如今老了老了,不止一个人称赞他的满头秀发——这是不是也受了什么荒诞错位之类的新观念的传染的结果呢?信什么就会有什么,真的。
但这又有什么可“针对”的呢?难道他的头发会妨碍什么人什么事吗?他摇摇头,一笑。随之,影子不见了。非常轻松。
他和妻子一起吃早饭。牛奶、煎鸡蛋、烤馒头片、榨菜、茶。他很满足。他说:“现在确实是安居乐业,生活提高了。”“可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黑呢?”这是妻子的声音么?他吓了一跳。坐在对面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褐红色的棒棒的影子。
“头发……”他想反问,却发不出声音,似乎有点理亏。似乎真是理亏。
“他们问我,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黑。说是这么大岁数了,要这么黑的头发干什么?是不是弄虚作假染了的?”“染了?我为什么要染发?”“是啊,他们问的就是,为什么要染发?”“如果我就硬是染了发呢?”“咦?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头发本来就是黑的,为什么要染发?难道要染成白的?红的?绿的?紫的?金黄的?”“我什么时候说要染发了?”“咦,刚刚说了就不承认。再说,我这是把信息告诉你,让你注意啊!你跟我搅和什么!人家说,你这么黑的头发就是为了勾引女人!人家说,你每天都吃药、上油、吹风、打扮,花花哨哨,没安好心!人家说,你到处吹牛,说你的头发象征了你的智慧你的潇洒……你还说,以后黑头发的人每人提升一级,买糕点不用排队!”“你……你……你是谁?”他哑声道。
浓重的阴影渐渐散去,妻正在喝最后一口茶,喝完茶,她擦了擦嘴。原来妻的头发也白了许多。“你的头发为什么不白呢?”“你不要那样不虚心,”妻说,“我并没有说我赞成对你的头发的种种见解,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我把一些人的议论告诉你,无非是提醒你注意罢了……”“可我为什么要注意我的头发呢?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理发师。我是工程师,我制造车床、铣床、镗床、磨床……却从来不制造人头也不制造头发,不制造生发油护发素洗发香波护发润丝也不制造吹风机卷发机推子剪子梳子……”“行了行了,别啰嗦了,我今天要给孩子们上三节课!其实,我真喜欢你的头发……”妻和解地说。临别的时候,妻抚弄了他的头发。他笑了,容光焕发。确实,头发好,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妻的爱抚使他情绪有了些高涨。他打开自行车锁,从车座后面的弹簧中间掏出一块掖在那里的破烂抹布,把自行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抽打了一通,抽得尘土飞扬、神采飞扬。他眉飞色舞、双目清明,看得清枣树树干上的每一条纹路与树下忙碌爬行的每一只蚂蚁。空气的透明度与地上天上的一切物件的可见度都很优秀。没有任何阴影或者烟雾。他骑上叮叮吱吱作响的自行车飞速前行,穿行于各种车辆行人障碍之中如庖丁解牛,如入无人之境。
一进入办公室他就伏案工作。他进入了一个标准化了的世界。一切数据、线段、图形、符号、规格的含义都是确定无误与全球通用的。在从事这样的工作的时候,连他的呼吸、脉搏与排汗也变得更加合乎规律了。
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完全没有察觉罗处长已经拧开了他的办公室的门,已经向他走来,已经出现在他的办公桌前。
“老忠!”罗处长的声音是亲切的。
“啊!”他大叫了一声。他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有准备从技术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来。罗处长的轻声相唤与突然出现使他一下子无法判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全部血液突然停止运转了一刹那,心脏憋闷,透不过气,毛骨悚然,他害怕地大叫起来。
他的歇斯底里的大叫使谨严整洁的罗处长狐疑而又不满。“你这是……怎么回事?”“我……啊啊……是罗处长,请坐!”罗处长皱了皱眉,轻声叹了口气,“我担着一定的风险来给你通个信息。你恐怕不好回避过去了……”“回避什么?”“你说回避什么?我不顾别人说什么我是你的人,特别来向你报信,要想个办法,要有个说法,起码,自己应该注意一些,小心一些,谨慎一些,稳一点,现在已经议论纷纷……”“议论什么?”“你说议论什么?”罗处长急得跺脚,“算了算了,我爱莫能助!我把心都交给你了,把我的前途都押上了!我豁出去今年提不上工资,为了交情!可你呢,你太不够哥们儿了,你还在与我打哑谜,绕弯子……”“谁?哑谜?弯子?”忠强迷惑不解。
罗处长转身便走。忠强叫住他,问:“难道是关于头发的事?”“你自己最清楚!”罗处长悲愤欲泣。
忠强呆在了那里,像个傻子,完全丧失了理解能力与反应能力。果然,又是头发。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风把树叶吹响,又不响了。汽车从办公楼前开过,引擎声从小变大,又从大变小变无。过去了二十分钟,他仍然呆呆地坐着,坐得呆呆。
然后他低下头,又投入工艺技术的世界。
然而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严正的、鬼祟的、恨恨的罗处长的表情不断在他眼前梦幻。然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头顶。全秃的,半秃的,落毛的,花白的。一个大臭虫在眼前爬行,为什么臭虫却是毛茸茸的?留下了好几道影子。他的妻子很紧张,翻箱倒柜地找臭虫。难道臭虫是那么重要的吗?臭虫在飞,满天飞……他觉得实在不舒服,便去医务室。他下了好几层楼,鞋底踩得楼梯哆哆地响。他下了决心,宁可放下工作,影响生产,也要把自己的头发弄清楚。弄不清楚,首先自己就不踏实。推开医务室的门,碰到的竟是厂长。厂长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勉强地与他握了握手。那眼光好像是在说:“不好好上班跑到这儿来做什么?”握手的时候厂长眼睛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却是憎恶地盯住了他的头发,他觉得后颈部有些抽筋。
“您好,李工程师,”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王医生向忠强打招呼,“您哪里不舒服?”“我,我——”是的,哪里不舒服呢?“您发烧么?您咳嗽?您头晕?您消化不良、腹泻还是便秘?您失眠?您皮肤刺痒?您心律不齐?您某一部分疼痛?您变得容易疲倦和急躁……”忠强否定了所有这些提问。
“那您是来看什么病的?”“我……没有什么病!”“那……您到医务室来,是为家属要点速效感冒丸和酵母片的么?还是需要驱蛔灵与眼药水?要不就是伤湿止痛膏?”“我的家属……也都健康无恙,不需要灵、水、丸、片、膏!”“那是谁建议您到医务室来的呢?您的爱人还是您的朋友?”“我说的是小王同志,王医生!请你看一看我的头发……我感到非常迷惑,我简直弄不清楚我的头发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是的是的,我的头发很好。没有瘌痢头,没有紫癜也没有白癜,没有变白也没有大量脱落。在我这样的年龄,头发大量变白或者大量脱落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当然。比如,赫鲁晓夫在我这样的年龄,就落光了头发。请等我说完。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我完全相信,头发这种东西,没有血管也没有神经,既不会癌变也不会发炎或者发疯。当然,头发也不会说话,捅漏子。头发最安全的。不是吗?不错,而且也并没有什么人包括我的爱人正面向我警告说我的头发出了什么毛病或招致了什么危险或者我应该对头发采取些什么防范纠正弥补措施,或者为头发的事向什么人致歉……这个这个但是可是……”他突然停止了自己的“病情主诉”,他对自己向小王这样一个比自己的最小的孩子年龄还小的见习医生没头没脑地诉苦这件事感到十分羞愧,他简直是精神病!他简直是在污染小王医生的心灵!他饱经沧桑。他豁达开朗。他正直自持,有所不为,有所不言。他受到了领导与厂内外车间内外各色人等的尊重。去年冬天,厂子有千分之二的指标给有突出贡献的人晋级,全厂有三个人晋了级,他就占了三分之一!他的满头黑发的照片张贴在了工会的光荣榜上!而他在大好的上班时间,而且是上午的黄金时间——他坚信人类在上午比在下午聪明,一切重大的发明创造都是在上午完成的——跑到医务室胡扯,他简直变成了上班时间跑医务室混充病号骗病假条的无赖一流人物……他羞得抬不起头来。
大概是出自医生职业的要求与对长辈工程师的敬意,小王医生面带笑容倾听着病人的诉说。但忠强仍然看得出她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皱眉。显然,他的呓语使见习医生摸不着头脑,后来病人沉默了,医生也沉默了。这样沉默了大约八十秒钟。忽然,只见小王盯住了自己的头发,又盯住了自己的眼睛。头发——眼睛——头发——眼睛,几个回合之后,小王的目光变得平静温柔起来。平静温柔之中却流露出无法掩盖的轻蔑与怜悯。甚至于还有——以忠强五十余载的丰富人生阅历与敏锐观察力的名义——几分幸灾乐祸!这种眼神使忠强大吃一惊。当然,绝对地当然,小王医生对他是百分之百的善意的,而他的倒霉绝对不会为小王创造一丝一毫的机会,更不要说是利益了。但小王为什么也不能免俗,也要在确实看到他碰到了某种潜在的麻烦之后感到下意识的快意呢?为什么人们乐于欣赏别人的灾祸呢?幸好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然后小王医生充满理解与同情。她说:“不论怎样,您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这是三联单!当然,我也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您的头发真好!我要有这么好的头发就好了。检查了,费点时间,费点麻烦,可是能够确诊没有病变,自己也就放心了,别人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都相信科学的权威……再就是,您要注意劳逸结合……”“没事,没事,没有针对……”又是一声若有若无的耳语,混杂着吃吃的笑声,褐红色的影子在眼前一闪。
“你……”忠强想问医生,自己为什么听到了耳语、笑声,看到了影子,旋即又认定不应该问。越问就越严重。经验提醒他说。
有新的病人进医务室,忠强只好讪讪地退去。
离办公室还有二十米,他听到了电话铃在响。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起来,拿起听筒的时候觉得比接任何一次电话都紧张。“喂喂喂!”就在他喊出第一个喂的同时,“咔哒”,对方把电话挂上了。
是谁呢?虽然他的办公室里装有电话,但电话铃很少响。未能接上的这个电话,显然已经响了很长时间。
他不知道做什么好。摸一摸口袋又拉一拉关一关抽屉,他恍然大悟,他戒烟已经五年了。他迫切地感到需要吸一支烟。摸出烟盒,撕开一个口,用左手的无名指从底上一弹,一支烟跳将上来,抽出来,揉一揉,戳一戳,把烟浅浅地衔在嘴里,拖延着不点火……他为什么要戒烟呢?什么煤焦油!什么一氧化碳,什么三四苯丙芘,他什么都信,什么都听!五十多年了,从《十万个为什么》到党的文件汇编,从少年儿童读物到先进人物讲演集,上面刊登过的一切训条戒律建议四六旬真言他都奉为圭桌。至今刷牙的姿势仍是按照一九五二年第一百零六期《中国少年报》第三版上的一篇文章的训示来做的。到了八十年代,一出现戒烟的宣传他就立即戒了烟……也许就是由于这种种科学的生活习惯使他的头发老当益密乌黑粲然?为什么要这样认真呢?不是在一切西方的香烟广告上,既宣传本牌子的烟的妙处又附上一行小字“XX政府忠告市民,吸烟有害健康”吗?他要不要在自己的头发上悬一个小条子呢,用中、英文写上“鄙人谨敬告各界,发黑实非得已”……天地良心,他不是女演员,他从来没有经营过自己的头发啊!电话铃又响了,啊,是妻。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妻的声音是平静的,平静中仍然流露出兴奋,通过漫长的电话线路,忠强听到了妻的兴奋的呼吸,“组织部门的一个老同事悄悄告诉我,你不要犯傻跟别人说,我现在只是一个人,我给你打电话不会有别人听见。可是大上午的你不在办公室你是上什么地方去了呢?别忙,我就告诉你……”(以下声音突然变弱,忠强没有听清。)重复了三次之后,忠强勉强分辨出这么几个字:“让你……当局长……”……什么?已经三起三落了。一年以前已经传遍整个机械工业系统,老局长将要退居二线,正在物色接班人,而第一批被考虑的对象里就有忠强。真有意思,除了他自己,人人对这个事情的源起、始末和进展状况都了如指掌,就像人人都有一个小舅子在组织人事部门供职,而且是供要职一样!五个月前,一位大人物正式找他谈了话,他决绝地谢绝了。妻也支持他,“不干不干,咱们可享不了那个做官的福,也担不起当官的挨的那个骂……”妻说。“我只不过是想搞一点业务。过去因为被迫害,我搞不成业务。现在,如果因为被重用仍然是搞不成业务,那可真是悲剧啊!”他声泪俱下了。于是大人物保证说,将会尊重他本人的心愿。
就这样平息下去了。然而局长的人选并没有确定,老局长也就一天天地更老着。怎么又重复再现了这个话题呢?奇怪的是,这次居然没有引发声泪俱下的悲剧意识,他茫然。茫然之中又似乎颇受鼓舞。
“没事。没有针对。你的头发没事了!”欢呼声就像花瓣似的从空中撒落。
他定了定神,天青气朗。他又被提名当局长。他一点也不想当局长。然而当局长的可能性意味着他的黑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疑之处。例如,他绝对没有掠夺过黑发,更没有图发而砍了什么人的头,他没有利用黑发去为不科学的无执照的护发素做广告,没有因此而攫取巨额酬金。除了当局长,简直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表白自己的黑发的清白。而局长的头发是没有问题的,就像局长的政治经历不会有什么问题一样。
吃午饭的时候罗处长跳跃着向他的桌子走来,像一只欢乐的青蛙。“老强同志,”他用不寻常的隆重称谓开始,“最新消息……啊,您已经知道了,当然,”他用手指一指忠强面前的一小碟拌海蜇与一小碟五香花生米,“我祝贺您……”他毫不犹豫地拿起忠强已经喝了两口的啤酒杯,“我们心照不宣……”他笑出了声。
他厌恶罗处长的举止。前不久还对他发脾气。可怜的变脸者啊。又禁不住含笑自问:“真的没事啦?”于是一身轻松,一身清洁,摆脱了许多粘附在身体上的秽物。
然而他已经拿了三联单。去不去医院检查呢?当然去。已经去了医务室,已经从小王医生手里接过了三联单。小王同志在三联单的存根上已经登记了忠强的名字……不去,是对医务室的不尊重,对小王医生的不尊重,对他们单位的合同医院——大名鼎鼎的中X友好医院的不尊重,也是对医学的不尊重和对具有良好的声誉的自己的不尊重啊!如果不去检查身体,将何颜以对?将怎么去当局长或辞谢局长?来到现代化的大医院他不禁诚惶诚恐。各种设施,各种技术,各种医护人员。查二便查血查唾液汗液。查头查脑查身查脚。查心肝脾胃肾。查声带查小舌查脚指缝。查脉搏查血压查脑电心电脑血流。查颅腔胸腔腹腔鼻腔口腔。查CTABF扫描……原来每个部位每个项目上都蕴藏着致命的病变危险!他被折腾被震慑得心灰意懒。生老病死,我佛慈悲,真是何等的痛苦!查声带时医生把器具捅入他的咽喉,他哇的一声呕吐不止。从呕吐物中他竟然看到了一周前闻听到又要当局长的喜讯时吃过的拌海蜇!此后他再也没有吃过生冷的海蜇!海蜇竟然在他的胃里据守了一周又两小时!他怎么能没有病,怎么能不疑神疑鬼?后来医生在他的头发里找来找去,找了二十余分钟。
“医生同志,我的头发里有什么?”不回答。
“我请问医生同志,请您告诉我,我的头发里究竟有什么?”仍是不予置答。更加庄严。
“是不是有臭虫呢?”他悲凉地问。
“唔唔,会有的,是的是的,不会的……”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
医生决定取下他的二十根头发长期观察化验。
“我是说,您可以多取一点,为了精确……您知道,抽样的或然率就是说概率论的原则是正确的,但是并不可靠。疾病的问题是严格的,不能搀入就是说植入概率的概念……”医生点了点头,向护士致意:“下一个……”检查得隆重邃密,检查结果却马马虎虎。又一周以后他来医院看结果,门诊部门从病历里看不出结果来。一位并没有检查过他的身体也没有听过他的主诉副诉的不可靠的小医生心不在焉地说:“没有结果就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比如说如果您的细胞有恶变,就是说阳性反应,化验室就会立即送到门诊部,而且会找您的领导、您的家属来谈话,这是绝对不会含糊的……而现在,您的化验单没有送来……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您可以放心……”忠强愤慨起来,“这么说你们弄丢了我的化验报告单身体检查表检查报告单是一件好事喽?这么说不检查无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喽……”他口吃起来。
这个水平与资历深为可疑的毛头小医生眨了眨眼,立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小医生回来了,坚决地说:“我已经查过了,您的身体检查报告没有问题。”说完,他拉出一张证明纸,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道:李忠强,男,成(年),身体各部无异常……他沉吟了一下,意犹未尽,便又加上:健康状况良好,无问题,特此证明,切切。
“那么我的头发……”忠强急切地问。
小医生庄严地看了看他的头发,写道头发健康对头,无问题。
谢谢了,医院、医务室!谢谢了,现代西洋医学仪器手段与把人卸开、把里子翻到面子上来的检查身体的技术!我有证明了!我的头发没有事!我的头发健康对路!不,健康对头!已经有了书面结论,权威的,无可争议的!而且,遵照可爱的天使般的医生的指示,他的证明已经拿到挂号处盖了“中X友好医院医疗证明专用”章!一切的流言蜚语、见不得阳光的阴影和不怀好意的目光都将在医院的断然证明面前碰个粉碎,然后烟消云散!他再也不会因头发问题而多虑、而失眠、而伤脾、而串气、而喝啤酒也喝不出滋味来!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幸福啊!不必为你的每一根头发而分心,而是把你的全部身体全部智慧全部心灵包括全部每一根头发献给发展机器制造业的事业!只要机器造得更多更好更精密更先进像日本一样像西德一样,他的头发全部掉光了或全部变白了变红了变绿了变成草变成虫变成森林变成箭垛枪靶又要什么紧!无怪乎又在考虑他任局长了呢!真是透彻啊!因为当局长,所以无问题。因为无问题,所以当局长!连从未谋面的小医生,在他千恩万谢地道再见的时候,也似乎嗫嚅着说了一句:“您是不是即将被任命为局长?”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正是默认的兴高采烈的含蓄表示。他又觉得自己怪恶心。
五天以后,早晨醒来,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在他系鞋带的时候,一个似曾相识的精灵向他吹了一口冷气。
“怎么?你又来啦!”精灵吃吃地笑。一股冷气顺着衣缝领缝钻了进去,围着肚脐眼转了一圈,没有了。一会儿,肚子剧烈疼痛起来。“唔,唔,”他叫着,“你们这些朦朦胧胧的玩意儿快走开!你们不知道吗?我有了医院体检报告!而且说不定真的当上局长!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你们还有什么市场?你们只能唬没有医院证明的人!我不欢迎你们!这里没有你们容身的地方!”吃吃地笑,辘辘地响,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你偷了头发,染了头发,做了头发的手脚!医院证明只能证明你暂时没有患发炎发癌发血栓发结石,却不能证明你未偷未染未做手脚!再说,你相信中X友好医院是你的事,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呢?还有局长,局长的头发有什么?能比得上皇帝的新衣和汗毛么?能比得上敦煌壁画上仙女的丝裙么?能比得上澳大利亚纯种羊的毛绒么?以为一纸证明就可以封住我们的嘴,你太天真啦!我们照样攻你的头发,非攻倒不可!你居然以为医生也问你当局长的事?真恶心!你还微微一笑含蓄地表示高兴呢,别自作多情啦!你的二十根头发早已调到病痛坏死发学会常任理事会综合研究室去啦……”肚子里的逻辑推理,无懈可击!义正词严,气贯长虹!这就是他的肚子,他噢了一声,虚脱过去了。
当他醒过来时,他在病房里被抢救。已经灌服了大量蓖麻油,而且灌洗了肠子。他的浑身似乎都已经淘空了,他的体重减轻了二十五公斤。然而他的肚子仍然嘀嘀咕咕叽叽喳喳吱吱吜吜地响。别人听不出来,他听得出,仍然是关于他的头发的流言蜚语。他的妻于也能听懂一小部分。这使他们俩恐慌起来,要求医生加强加大用药。医生用胶皮管子通过鼻孔插到他的胃里,灌服了大黄、巴豆、芒硝等峻下药。他泻无可泻了,肚子仍然叽叽不止。医生也慌了,请了老中医、气功师与外国专家协作会诊,还是忠强自己突然想到,用微弱的奄奄一息挣扎着说,能不能给他灌一点米汤。西医认为他现在太弱,不可能接受和消化食品——哪怕是些微米汤,能够做的只有输液,一边输液一边不断用放射线与超声波扫描冲击他的肚子。中医则认为可以灌米汤,可以灌饺子汤面汤赤豆汤银耳汤参汤,还建议在他肚子上拔罐子。一般的罐子不行,必须是出土的纪元前七百年制作的陶罐,罐耳上必须有阴阳鱼的图案。
前三天按西医和外国专家的方案治疗,收效不显著,但也没更加恶化。西医和外国专家认为这是治疗成功的证明,中医和气功师则认为这是治疗无效、干脆可以说是彻底失败的证明。后者意见占了上风,忠强的肚子里有了米汤面汤。然后气功师向他的肚子发功,并断言他的肚子里有许多虫子。然后拨了罐子,用的是打欠条从博物馆借来的陶罐。妻子说拔罐子的结果是拔出了一粒状似臭虫的影子。负责给他装罐撤罐的中医护士否认有这回事,并说这是谣言。
据说住院期间对于他的头发的议论高潮迭起,险象丛生,真是满城争议忠强发。尖端的说法是说连他的头也是假的,是从黑市上用外汇券买来的走私货。还有人说已经从他的头发里检验出了T365×107型艾滋病毒。据说有各种好事者找罗处长打听他的头发的事。据说罗处长一会儿说他的头发是黑的一会儿说是白的,一会儿说是假的一会儿说是真的。一会儿说冲这样的头发一定不能、一会儿说一定能当局长。所有这些说法都从窗缝门缝衣缝罐缝唇缝里吹进来,吹入他的肚脐眼,他的肚子老是好不了。最后一天他的妻子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他,新局长已经任命了,不是他,他可以松松快快地度过余年了,而且上边说了,由于他的肚鸣症,他可以提前办退休。
“但是我正在设计新型机床呢!”他喊起来,他的声音这样洪亮,使妻子、护士、医生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哪里像个病人,你根本就没有病啊!”妻子抚摸着他的满头黑发说,他又昏过去了。
不久,他出了院,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于没有当上局长抱有遗憾的心情。而且一想到多半是因为二十根头发的培养化验出了问题才被排除于局长候选人名单之外,便觉得嘀嘀咕咕。而这种嘀咕。他无法不认为具有一种他素日最为讨厌的庸俗卑劣的性质,他惭愧万分。之后头发缓缓地开始脱落和变白,进程绝对正常。仍然有各种朦朦胧胧的影子,肚子里仍然有各式各样的喊喊喳喳。他慢慢习惯了,一面听着喊喳,看着虫影,一面往肚子里灌崂山可乐和鹿茸王浆。身体渐渐康复。研制新机床的事终于有了头绪,已经请专家做了两次鉴定,基本通过。他开始办理申请专利。厂长找他谈了一次话,鼓励他的工作热情,肯定成绩,并且委婉地向他进言,不应该把大好时光用在对自己的头发和肚子的疑神疑鬼上。
“难道我愿意这样吗?”忠强有点激动,“我希望的只有一条,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国家需要的是机床,而不是机床设计者的头发鉴定!难道我们的生命浪费得还不够,还要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吗?为什么要打搅,为什么要纠缠,为什么要捉摸我的头发呢!我的头发现在不是也开始秃开始白了吗?不是和大家一样了吗?该满意了吧?!”厂长递给他一支烟,并且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厂长解释说,白开水比茶或咖啡对大病初愈的人更有益。厂长说:“您还是不够坚强,不够成熟啊!您的这一场病,实在是缺乏应有的根据、应有的基础啊!对不起,忠强同志!在您生病期间,我们调查了这个事情——当然,大家关心你嘛!结果呢,并没有一个人对您的头发表示过不正常的兴趣嘛!您自己说,是谁对您头发不友善来着?您举得出捉弄您的头发的始作俑者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家庭出身和土改前后家庭经济情况来么?您举得出任何一条理由,可以证明您的头发值得引起不寻常的关注来么?瞧,您举不出来!你瞎折腾什么嘛!”厂长的话使忠强五内俱热,一口粘痰升了上来,几乎犯了呼吸道阻塞症。
他不服气,怎么会闹来闹去是他自己闹呢?他问妻子:“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谁议论过我的头发?你放心,我一不会去算账二不会去告状,我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纳闷,我只是憋得慌……”妻子摇摇头,说是不记得有什么人对他的头发怀有恶意。妻子说,向她提起头发的人是她的爸爸,他的岳父。老人一千个疼自己的女儿,一万个满意女婿,一亿个好心。妻子断言,他向妻子查询本身就是找错了位置。
他去问罗处长。罗处长也摇头。“哪里有什么人对你的头发感兴趣呢?头发有什么要紧,人发还没有猪鬃经济效益高呢!”罗处长眨眨眼,坏坏地一笑。“至于最后没有任命你当局长嘛,是不是与你的头发有关系,就不是我们小萝卜头知道的了。反正对外说嘛,还是说照顾你的业务。老兄,后悔了吧?何必当初那么清高呢?有官不做,悔之晚矣!”“你浑!”他说完,离开了罗处长。
看来他只能去问肚子,问精灵,问棒棒状的影子了。每天早晨,他不再在槐树下早操,不再听英语广播,一心一意地等肚鸣,等精灵,等影子。谁知,连等了一年,什么也没等到。“他们”不来了,他悲哀地想。
他去问小王医生,小王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您有点……神经官能症。”小王给他一瓶一百片装的安定,建议他一天服用三次,一次两片。他感谢小王对他的信任。
他长叹一声。完全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无事生非,疑心生鬼。只能说明自己思想不过硬,修养不过硬,意志不过硬。再调查下去么?难道还嫌时间浪费得不够多?呜呼,干扰容易做事难呀!两年之后,由于他坚持使用行销海内外的BNW护发灵,他的脱落了的头发又复生了,变白了的头发又变黑了。一家美容杂志的可敬的编辑约他就此写一篇经验介绍。他斟酌再三,决定不写。谁知道这里边有什么背景,谁知道美容编辑是不是接受了BNW护发灵的回扣?机床、机床,他再不能揽机床外的事了。而且,他确实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头发。“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着,豁然。
1987年12月
七月流火,花事灿烂,流光碎影里,砚一方心墨,记岁月静好。
荷香浮醉,一人徘徊湖畔,看草木葱郁,汀洲掩翠。澄蓝的天空,灼热的太阳,无从逃避。柳荫蝉鸣,青鹊穿林,蜻蜓旋飞。
往事如烟,岁月如歌。怎能忘记,青春的故事,如水的时光,还有那些从身边走过的人们
一﹑最爱的七月
七月,是位拥有荷香莲梦的,可爱的女子。她悄悄地走来,带着温热的风,细细的雨,火热的情意,生动盎然。她喜欢,偷偷地在我耳边轻轻吹口气,然后咯咯地笑着跑开。
我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看到她那双碧汪汪的眼睛。那种水水的绿色,是一种张扬的,热烈的,包含丰富情感的颜色,生机勃勃。她是位喜欢展示自我的女子,喜欢把那件大大的绚丽的百褶裙,挥舞在你的面前。上面精心刺绣着,灿烂的夏花,湖光的眸波,飘摇的水草,烟雨中的亭台楼阁,荷的芬芳,蝶的梦境
有时,她踮着脚尖,无声地在我面前飞过,然后在不远处,俏皮地看着我。有时,她会悠然地陪伴我,去看夏夜最亮的星星,去读檐下铜铃带来的细语。偶尔,她还会带着雨滴,坐在我的窗前,与我一起倾听,雨水落在桐叶上的沙沙声,轻抚我温润的心境,悄然淋湿了我的眼睛。
她轻盈地穿过湖面,羞涩的莲花,婷婷盛开,暗香浮动。轻漾的飞翼,跟随她的脚步,在小荷上旋转。凝碧的玉盘上,流淌着晶莹剔透的水珠,让人怜惜。
日暮霞染,天边流彩。她坐在亭台的一角,悠然自得地欣赏美景。华舫穿过小桥,于平静的水面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线。她偷偷地在跳跃的浪花上,洒上闪闪金光。
我喜欢七月,喜欢荷香幽浮的七月,喜欢充满了绿色海洋的七月,喜欢绵绵雨季的七月。我把七月当成自己喜欢的女子,与她昵语,相视微笑,翩然共舞。
二﹑我的开心宝贝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昵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
七月初,送开心去杭州。走之前的一夜,睡梦中的宝贝,在我耳畔喃喃自语,妈妈,我爱你,你不要离开半夜里,我忽然醒来,黑暗中端详着儿子稚嫩的小脸,伸手轻轻地握住他的小手。
坐火车时,我被挡在了检票口。开心一步一回头,不停地向我挥手再见,一直向我飞吻。
火车开动的一瞬,开心跑到窗前,对着站台上的爸爸大声喊道,爸爸,你一定给妈妈说,我会永远回来的
小朋友词汇简单,有时让人啼笑皆非。但是表达直白,让我感动不已。早就发现,自己在儿子面前最没用,轻易被这个不到四岁的小子,打动了心扉。
每年都会送开心去杭州住几天,那里有比他小80天的弟弟(妹妹的儿子)。小兄弟俩不见面就想,一见面就打。打完不一会儿,又搂抱在一起,哥哥长弟弟短的叫个不停。
刚去杭州的那会儿,开心挑食严重,姨妈对他管教极为严格,两人进行了一番较劲。最初电话,他非要与我说句悄悄话。他说,妈妈妈妈我想你了
听到这话,明知小家伙的鬼把戏,我心里还是湿湿的,软软的,声音不觉温和起来。他说,好妈妈,明天来接我好吗?我真的想你,很想你
我的泪水,就这样无声地流了下来。开心爸爸接过电话,几句话后,开心又说,爸爸,叫妈妈来,我要亲口对她说再见
不久,开心适应了杭州的生活,虽然也会挑食,但不再坚持。再打过电话去,他会说,妈妈,我想你了,等我过完生日再回济南吧从此不提妈妈去接他的事情。
开心的生日,与我的,妹妹的一样,都在七月,七月对我来说,是个火热的七月,是想念的七月,更是亲情的七月。
常一人静静回忆:
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感受着他的顽皮,他的快乐,默默倾听着他稚嫩的表达,如沐三月的小雨,温柔极了。
三、陌上之花,可缓缓归矣
他出差的前一天傍晚,正在生他的气。儿子不在家,我撅着嘴,皱着眉头,目光偶尔飘向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生气时也是这个样子,等他来哄,来说好听的话。
心里想说,我生气了,我很生气。可是,他好象是故作不知。与我讲话时,我把头扭过了一边。
Y,今晚请你吃饭吧,明天我要出差了
我低头不语。
这次出远门,一周时间,而且坐几次飞机
我还是垂头不言。
你一人在家,要记得吃饭
依然,我不言不语,没有表情。
我买了份百万的保险,受益人是你
我的身体,分明震动了一下,胸口象是被击了一下。只是,依然没有表情。
现金放在你常用的地方,现金折子放在抽屉里,你可以刷卡,需要时,就自己去取
我的泪在眼里打转了,自己一向不喜欢打理这些。最不喜欢管家里的钱的,平时他也很少交待得这般细
他发现了我眼睛里的潮湿,却装作没有看到,转身到阳台去了。
我默不作声,一起出了门。可是,我心里还是不高兴,所以故意走得快快得,一直起走在他的前面。
他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的心里更生气了。如果,他说一句,亲爱的,我不该惹你生气。或是说一句,Y,别生气了。一切就好了。
走到小区人多的地方,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种鬼鬼的想法,如果,我在拐弯处,一下子藏起来,躲在那个灌木丛后面,偷看他在找我,怎会样呢。
这样想着,其实心里一直在偷偷地乐。
于是,脚步越来越快,然后,突然消失。
身后的他,大喝一声,往哪里躲,你以为我不知道?说完朗声大笑。
被逮到的我,不觉莞儿,只是脸依然绷着,不说话。
与他并肩走着,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笑着说,我知道你生气了,我也知道你要躲起来吓我,呵,Y,你的鬼把戏,我是知道的
抬头去瞄他的侧脸,发现我们不再年轻,岁月让我们渐渐变得苍桑。可是那份时光里沉淀下来的情感,愈加的深沉。
陌上之花,可缓缓归矣,眸子里不再有年轻时代的冲动,脉脉相视的目光里,充满了宽容及温厚。有时不必多言,一丝会意的微笑,情意传递。
四、一种期待,越来越懂得
他出差了。我一早给父亲说,想回家住几天。父亲连连答应着,好的。
清晨,先把常用的东西,搬回娘家,然后穿过大明湖去上班。
下班后,回家换了便装,约了个姐姐,去吃饭﹑喝茶﹑聊天。
爸爸住在隔壁,与我隔了一道小门。晚上八点多才回家,爸爸绕过来看我,说是来找了我几次了。
他微笑着说,中间,我回来一次,咦,东西多了一些;又回来一次,东西又多了一些,只是没找到你,以为你哪里去了
我说,我和前面那个姐姐去吃饭了,平时没有时间,早约好了。吃完饭,我们又一起从大明湖穿回来的。天气太热了,爸爸。大明湖里的人好多,象下饺子一样,嘿,满满的
爸爸和我说着话,一直扶着腰。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想你回来住,就检查了一下家里的电,爬上爬下的,大概是累了
望着他斑白的头发,忽然发现,我不再是小孩子,可是那种依恋,从来没有改变。爸爸不再是壮年,身体开始佝偻,只是他还象从前一样地疼爱着我。有时感觉,比从前更加地疼爱。
从来没有对父亲说过爱,看着他伟岸的身体,渐渐变矮时,我的心疼疼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父亲也从来不说爱,甚至稍过亲昵的动作,他都会扭过头去,笑着转开。
记得十八岁那年,每次和父亲聊天,总会聊两三个小时,可是现在,很少能多讲一会儿。有时会说,我很忙,有时会烦烦的。可是,总会感受到,父亲目光里的温柔越来越多,一种无法描述的温和越来越多。其实有时,他比母亲更期待女儿的关注,只是,他永远不会表达出来。
渐渐明白,有一种期待,越来越懂得。
五、时光中的文字
每当七月,我就会疯狂地读文字,疯狂地写文字。韶光逝去,年华老去。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暗自感叹,岁月无情。
清晨,天微亮,小鸟窗前叽喳,此刻家人尚未醒来,而我一人,安静地读着心爱的文字。这一刻,是属于我个人的时间,更是我的文字时间。于是时光中的文字,在手中变得鲜活起来。
夜风习习,蟾光入帘,斑驳的桐影,斜映在窗上。那盆小花悠然地绽放着它的芬芳,案上翻开些文字,电脑静静地开着,头像晃动,温和的音乐于空气中弥散。
不知为何,几分慵懒,几分安静。不想去理会红尘里的喧嚣。只想一人,临窗静望,侧耳倾听。檐铃清越,清风剪剪。如水的月光,带着远古的旋律,从身上流淌,带走点点思绪。天边,细纱般的云朵,慢慢移动。时钟滴答,轻掠于身上的时光,无声地划过。不知不觉间,我于这份静谧中,微醺。
夜已阑珊,月色朦胧。寂静的夜晚,小苑一池的绿荷,在月光下默然无语。清风轻掀起我的长发,打断了我的沉思。
夏季的午夜,读了一些文字。明明知道,它们会叩击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泪水滑过,眉眼间水云湮。回味时,心中仍有些疼,有些醉,一些欢喜,一些纯真。
红尘里的故事,相遇或是分离,某些情节,总会润湿了眼睛。不由忆起,前年七月,初学诗词,字枯词穷,步步为艰。去年七月,细读散文,忽然悟到,如诗一般地陶醉;今年七月,文字成了指尖流动的音符,思绪落笺,点滴感悟,亦会感动自己。
喜欢一个人去看风景,一个人雨中散步,有时独上高楼,极目远眺;或凭窗听雨,思绪纷飞。时光里,留下多少自己迷恋的文字,生活里留下多少让自己沉醉的笔触。微笑间,泪凝时,于淡淡时光里,记述流年里的故事。
六、如水的年华,难描的心思
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伤己。
面对一些情感,我常会低眉不语。玩笑时说,自己生性胆小,遇事总会逃的。遇自己喜欢的人或事情,不由地亲近。远远地关注,默默地相望,一种关怀油然心头。
爱是什么?常常暗自思量。是拥有还是守望?是深深地祝福,还是殷切的鼓励?对自己所爱的人,常怀有一份感恩,一份爱恋。不言不语间,暗自把这种芬芳漫织心间。
时光如流水,一种难描的心境,浮现。有时会说,这是一种胡思乱想,凝眸时,却发现思念的人,真在眼前了。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有种情思,于眉间;有种情思,于眸中;有种情思,漾唇边。微笑时,眉山间亦会水云湮;安静时,眸子里亦会迷漫着海的味道。那样的楚楚的笑容,也会在唇边微澜。
一种心思,轻飘扬;一种沉思,于指尖;一种妩媚,于文字。
偶尔,与好友谈笑风生;偶尔,也会一人独上高楼;喜欢与家人其乐融融,更喜欢挑灯做书香女人。面对曾经打动过自己的故事,默然流泪;面对那些触动心弦的朋友,相视而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总有些人,在身边经过,远去。总有些心惜的人,无奈放弃了。一路走着,一路安然沉思。微笑时,泪落了,方知心疼的感觉;低眉时,浅吟间,悄掩了一份难言的苦涩。怎能忘记,初见时的微笑,还有那份脉脉的温情。所有的感受,全部包含在这一句里,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些曾经/那些爱/那些相逢/那些眉眼留下的痕迹/我的似水流年
记得某天,从蓝姐姐的小屋里,听到一支歌,是梅艳芳的《似水流年》,独倚轩窗,泪眼朦胧,心中感慨万分。
喜欢那蓝蓝的色调,如梦般的,迷了自己。喜欢那种微妙的女儿情思,若在意了,必在意了,若喜欢了,必喜欢了,不知原因。人亦如此,故事亦如此。
当儿子慢慢长大,岁月在我的脸上,刻上了细细的纹络。时光亦在内心里,轻轻地划上一道道痕迹。
心中有爱,越来越懂得,人生百味,原来,总有一味是文字里是写不出的。它们在心中打着转儿,酸酸甜甜的,伤伤疼疼的。一不小心,就会湿了眼睛。不懂爱时,大笑。懂得爱时,轻笑。深铬在心上的那一刻,泪无声。
年轻的梦想,渐渐远去;心中依然有梦,梦更长。无根的思念,无言的爱怜,微醺的感觉。抬头时,画映眼睑;安静时,心头摇曳着,泪光点点。
越来越不肯,轻易说出想念。微笑着面对,哪怕是泪凝,也只会微笑面对,面对一些思念,深埋心底的温柔。永远懂得,温柔不是给所有人的。
总会有些人,让自己驻步,让自己为之鼓掌。总有些人,让自己久久凝望,默默关注。红尘喧嚣,于文字里结识,不由叹道,相逢总是缘。
一份淡淡的情思,弥散在这逝去的年华里。
来过,便不曾离开--这是乌镇的广告语,怀着对这句话的疑问,我来到了乌镇。
一早起来,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雨落在皮肤上,凉凉的,湿湿的,软软的,不禁庆幸赶上个下雨天,就这样,伴着丝丝的小雨,我走进了乌镇。
江南的雨缠绵而多情,我不忍加快脚步,只缓缓而行,走在狭长的小巷里,踩在被雨水润湿的青石小路上,哦,忽然想起了那个梳着长编,撑着油纸伞,走在雨巷里的那个丁香般的姑娘
乌镇就像是丝娟上的水墨画,粉墙黛瓦,石板窄巷。江南的灰白瓦墙总带着些忧郁的气质,江南水乡的宅院的情致大多都在内里,内庭深院,画影斑驳
香山堂--这是清光绪年间乌镇最大的药房,店面内坐北朝南,店堂内东壁与北壁还分设3撞药橱,店堂临街设一曲尺型柜台,隐隐的散发着光泽。
百床馆--里面陈列了近百张古近代的具有典型特色的床,千人床,兄弟床,姐妹床,夫妻床每一张都经过细心的雕刻,床头,床身精致的雕花,寓意着当时人们美好的愿望。
濛濛细雨依旧下个不停,手中的伞不时的打开又折起,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街,迈过已经磨得锃亮的门栏来到江南民俗馆,民俗馆里首先陈列的近代一步步改良的服饰,从长袍马褂到修身旗袍,服饰的花色样式越来越多。接下来是各种挂饰,香囊,扇袋
一个温婉的江南女子,坐在临水的窗边,轻风吹起她耳边落下的发丝,她静静的绣着一个扇袋,期待着下次见面时,将亲手绣的扇袋送给意中人我想,扇袋也隐含了善待的意思吧,希望自己的意中人日后能善待自己,夫妻和谐伉俪。
再往里走是节俗馆,通过24节气来表现乌镇人一年之中不同的生活习俗,春节拜年、立夏秤人、中秋赏月、东至祭祖等等。
婚俗厅以拜堂喜堂为中心,展现了当地婚庆热闹的场面。
俊俏的媳妇儿,憨厚的丈夫,还有身后笑的合不拢嘴的高堂
往后是寿俗厅,高挂绣着福禄寿喜的寿帐,祝愿老寿星青松不老,日月用昌。
顺着雨巷前行,穿过花花绿绿的雨伞,来到宏源泰染坊--
旧时农家嫁女,蓝印花被试必备的嫁妆,花布图案充满浓郁的乡土气息和民族风情,柔切、自然、清新、美观秀气。
站在桥上远远望去,一个身着蓝印花袄的村妇,正在河边洗衣,看不清她的脸,却只见她那卷起来的衣袖下纤白双手的敲着洗衣棒,嘴中哼唱着一曲菱歌,一蓝一白,与粉墙、青砖、黛瓦和灰蒙蒙的天空空融合在一起,自成一道不可多得的江南风景。
转身踏进木雕馆,一件件精美的木雕、根雕、浑然天成,朴素却又别具匠心。
最后来到茅盾故居--
雁冰先生在此诞生,并度过童年生活,为了纪念文学巨匠为新中国解放做出的贡献,当地的街道有的用他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命名,比如,子夜路,春蚕路。
小桥,流水,人家,成全了江南乌镇所有的诗情画意。水乡的桥是水乡的眼,通过桥眼望去,眼前的这副画叫江南,穿过九曲回廊上,眼前是一片视野开阔的水面,淡绿色的河水悠悠的流淌,绵绵的雨丝轻柔地滴落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河中央是一艘古老的拳船,经历了历史风雨的冲刷,当年那种凌厉豪气的感觉已经慢慢的隐去,现在它静静的停靠在那里,如一个退隐的高手,静看世间百态。
河两岸的房子,一边是老廊棚,一边是水阁,老廊棚都很矮,全是平民化,生活化的建筑,永远赶不上北方帝王文化的雄气,但它温馨,质朴,坦然。
想象着自己在那水阁里,轻轻推开窗子,清凉的河风进房来,对岸鲜嫩的杨柳伸着细细的胳膊在河面上摆动,眼前一叶小舟随着河水渐行渐远,这样的风景,像散文,更像诗歌,我融化在了这样的意境里,精神的骨头,刹那间酥软如水。
细雨湿流光,神思恍惚间,我已然走到路的尽头,乌镇是江南温柔乡的一滩湿迹,是让人甘愿沉醉其中都不愿醒来的梦,是一方美丽无穷的天地,乌镇的温润,乌镇的艳丽,乌镇的清新,乌镇的鲜嫩,都一一绽放在绵绵不尽的细雨之中。
我来了,只是作为一个匆匆的过客,有遗憾,遗憾没能感受到乌镇的夜景,遗憾没能去看一场乌镇的皮影戏,我想,这些遗憾也让在乌镇的记忆变成一杯回味无穷的茶。
来过,便不曾离开。
再见,不至于物是人非,至少,事事休。
二月,只有两天。二月兰,也只有两天。其后蓝紫注定慢慢萎谢,落寞在冬日匆匆离去的脚步里。奈何流光,十二雨月,月月花萎谢;想来花开,三百多夜,夜夜待开。
季节的风一直吹拂着,冷热交替,景物变幻,都是温度的装点。就好比拨开层层花瓣,只为了寻得那一份沁人心脾的芬香,奈何一朵花就这么谢了,提前谢了。道一句:哦,原来是这样。早已没有最初的那种好奇,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心境与风景。
前行是生活的必然。生下来,活下去,一个人的一生不也就是在完成着这么一件事活下去。前者是父母给的,后者是自己做的。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探索,不停捉摸,琢磨,然后,有了科学的突破,人类的进步,文明的进化。
不知何时神话故事早已远去,夏天的夜晚没有了萤火虫,冬天的雪地里鲜少看得到雪人,茶馆的吆喝声不见了,古巷小街节假日万人空巷,留下经济与垃圾。每天几岁的孩子捧着手机,在虚拟的世界里自得其乐。科技进步带来生活方式的变化,和行为心理思想方式的改变。
没错,时间改变了很多,不经意间。而且不是随着人的意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是一种自然规律。天生在那里,谁也改变不了。
只是有一天,你还会不会想起流光转,佳期如梦的句子,那一瞬间怦然心动;你还会不会抛却那些定理,幻想嫦娥奔月的唯美凄凉;你还会不会在华灯四起的夜晚,冰凉的马路上,回想起旧日为一朵花停留的时光?可不可以,就算不是保持童心,至少,在某一刻,抛却那些世俗成见,用最初的心看待这时间的一切?
不知在哪里看到一段文字,大约是说最可贵的是那种享受的心境。年龄见长,收入抬高,接触的人越来越复杂,不会再为最初那廉价的快乐而心动不已。到处看价钱身份地位,大把的钞票花了,远不如最初的快乐。不是社会变了,是人变了,回不去了。为了适应社会,人必然改变。只是,可不可以,在心底留那么一个小角落,留给最纯真的自己?忙碌没关系,喝咖啡时闭上眼睛,聆听心底的声音;路过那一树花开,停留,几秒钟也好;屏幕前,那么几个字,几句话,可以回味很久很久。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豁然开朗,物是人非也好,事事不休也罢,心事休。
快春天了,3月的气息扑面而来。二月兰凋零的差不多了,这场春雨带来的,是凉风里微微颤抖的蓝紫,把错过的一季花事,悄悄诉说。
它在诉说,你听到了吗季节是外在,源头的温度也是外在,心的季节,与温度没有关系,心的温度,与季节没有关系。
再见,再次见面,抑或是再也不见,都不重要。两两相望,又或是两两相忘,也不重要。流光会把最美的那一瞬间,铭刻在最烂漫的红尘岁月里。
后记:写给这个不算太愉快的年,做个告别;写给学校里还未来得及看到的二月兰,迎接三月里那场盛大的樱花,怀念那个逝去的秋冬;你们,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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