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叶子从树枝上优雅地飘落下来了,它是那一片微醉于秋风的叶子,是点缀在街面上的排列得整齐的行道树的叶子。
我说它是风时起舞静时欢歌的叶子;是诗人心口的风情万种、百态千形的叶子;是自然中的倩影、天地间的游仙;是风与空气的栖居者;是灵动与曼美的缔造者我说它也是城市街面孤苦伶仃的浪荡者。
叶子落得无声,滑落驾着一场空,轻巧得无物,无语,无心,唯我在凝视它如烟似幻的脚步,我视它作脱笼翩飞的小鸟,冰肌玉骨慷慨地尽现自由与真实,只是一瞬间便摒弃了前生虚度的华年,那一刻,这片叶子超脱了,世间的最美,便在这短暂的慷慨里上演成诗,成画,成永恒。终于,它只在滑落的那一刹那,圆满地装饰了城市的风景,装饰了我的眼睛。
它傲立枝头,曾看小了一切,它是那样的高雅与骄脆,它高居的树冠是离天及云彩最近的地方,它承着一个后世的美梦,生生念念地观瞻着城市的浮华,日日夜夜地寐求着激情或万物的垂青。它够首春的艳阳,招迎夏的雨露,并渴望如巢居在身旁的小鸟一样展翅翱翔,如足下的蜂蝶一样自在流浪。最后它在秋的凉风里飘走了,它化身成了精灵,尽管它的高雅骄脆是那样的高不可攀,是那样的不可一世,但只在它飘飞的那一刻最美,灵魂与思想眨眼间都复苏了,活灵活现的真正的存在着,往昔行尸走肉般空洞的华年将被终结,并在接下来的时光里把生命演绎成极致。
可是叶子,只是一片浪荡在城市的叶子,钢筋水泥浇筑的清冷里,没有一寸沃土,没有一丛根须,也没有一处念想里的可以尘归的家,整个街面是一帧死气的风景。叶子曾憧憬过掉落在青青软软的草地上,枕着一片柔软入眠;叶子想着飘落到小溪里,让流水载着漂向天堂;或者有山谷的野花,乱石的虫趣及灌木林里的蛛网,那将是一片叶子该去的地方。叶子飘在空气里,它找不到家!飘飞的自由酣畅,瞬间便充斥了满腹的幽怨心伤,它问云彩,落叶的归处是否就在母亲大树的根旁?它问青天,自在的脚步是否将止在风停后的某个森冷的地方?钢筋水泥的街面,华灯彩墙粉饰的城里呵,我那可怜的叶子,找不着家。关于它一切的美,就在坠地的那一刻间殒灭。
即将寂灭的灵魂与思想,枕着冰凉,被无味的人群踩过去,叶子不会想到,它的偎着母亲,化身成泥,赐福子孙的美梦注定成空。它紧贴着地面,想掬取一丝暖泥的温馨,它仰望树冠,想看看飞鸟,看看蜂蝶它又看见了另外飘飞的叶子,它们风情万种,百态千形,它们是游仙,是风与空气的栖居者,是动与美的缔造者,是流浪在城市里的最美也最短暂的风景。叶子落得无声,无怨无悔地诀别枝头,却至情至上地演绎出自己的精彩,装饰出街面的空洞。
最后,叶子环顾身旁,看那些义无反顾,愀然成灰的影子,没有谁为这些影子颂传一首招魂的经文,它们曾经也做着同样的梦,在这个注定找不着根,找不着泥,找不着家,找不着娘的地方。
深秋,风里渐渐有了凉意。还有另外一种冷凉,不是衣物能抵御得了的。忽然就十分怀念姥姥,想像她活着的时候那样,和她说说心里话。遂决定去给她上坟,藉此,向她讨点儿过冬的暖。
姥姥的坟地坐落在黄河故道北岸一片梨园内。梨园静悄悄地,没有了硕果累累时期的热闹和果香,只能听见鸟儿的鸣叫声,啁啾,啁啾清冷的风刮动着树枝,落叶片片。我穿行在梨园深处,寻找到被落叶覆盖的姥姥的坟丘。
我跪下来。似乎是姥姥疼惜我,在我膝盖下面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亲切的梨叶,我抓一把放到鼻子下,闻到姥姥的味道。
我是姥姥一手带大的,她是我最亲的人。那时,父亲在城里工作,妈妈带着我们下放到姥姥居住的村庄里,姥姥把毕生的精力都放在拉扯我们兄弟姊妹身上。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画面就是,放学后到果园场里去爬那高高的大梨树,噼哩啪啦往下扒拉梨树叶子,装了满满的一袋子,回家后,让姥姥喂的羊儿吃个肚饱。
或许因为四弟最小,体格也最弱的原因吧,姥姥格外偏爱他,珍贵的羊奶总是给他一个人喝。那个学期,每天早上必保一碗羊奶。害得我当哥哥的嫉妒有加。奶奶看出端详,说我上学费脑子,也得多补补。有一次,早上起得晚,怕迟到,爬起来就往学校跑,到了学校之后,姥姥也跟着进来了,大汗小流的,累得都直不起腰来了,气喘吁吁地递给我一个瓶子,里面装着热乎乎的羊奶!
深秋的季节是最辛苦的季节,为了储存一冬的饲料和柴草,姥姥要在半夜里起来到果园场梨园占地块搂树叶。深秋的下半夜,露霜深重,一弯月牙静静泊在梨园的夜空。姥姥一棵树一棵树地去摇晃梨叶,夜色里的梨树显得更粗壮,而姥姥的身影愈发显得瘦小,就像要隐匿在梨树粗暗的枝条里。梨叶随着姥姥的摇晃,越落越多,枯黄的梨叶带着冰冷的露水打在脸上、身上,姥姥衣服鞋子也都被露水侵湿了。看着厚厚的落叶,顶着一头白霜的姥姥早已忘记了寒凉,兴奋得像捡了满地的宝贝。当天空露着微光,东方现出红晕时,我去接姥姥,然后开始把姥姥搂了半夜的梨叶装车。用被单缝起的大兜肚似的包,被梨叶撑得满满的,看着真像那大肚罗汉似的。我踏着清晨的阳光去上学了,姥姥拉着一车树叶返还那雾霭朦胧的村庄。一冬的羊草有了着落,人也有了希望。
后来,我穿上了军装去了冰天雪地的东北。当我看到东北的桦树林,杨树林,我就想到家乡的梨树林,槐树林,想起深秋的夜晚姥姥和我们一起搂树叶的情景,那样的亲切、绵远、情深意长。
而今姥姥就葬在那片梨园里,一地梨叶,早把姥姥的坟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而今,生活好了,当初被姥姥如此钟爱的梨叶,却再也无人捡拾,一任它随秋风飘落,然后枯黄、变黑、腐朽。
我不想把落叶拂去,我不想惊醒姥姥,让她在梨叶的覆盖下香甜地睡吧!让她做一个安稳的梦,梦里有我和她的亲人们,这满园的梨叶都是她梦里飘散出来的呓语。
我端详一片梨叶,仿佛端详着姥姥的脸,端详着她的前世今生。叶子有轮回,我坚信,爱也一样,是有轮回的,生生不息。
窗外萧瑟的风,吹着,没有来处,没有去处,只是那么散散地吹着,吹来了一地的落叶与残香。在这个属于风的季节,心中不免漾起几缕幽幽的伤感或惆怅
相聚和离开总是那么如影随形。
我仿佛那片被风吹来的树叶,轻轻地落入河面。学生是鱼,一群悠游于自己的小世界中的鱼儿。落入他们的世界中,是打扰了他们的生活,还是增添了他们的色彩?我不得而知。
但是,作为树叶的我,在鱼群的推推攘攘下漂着、游着,算是目睹了一番未曾在大树上领略过的景致。
曾几何时,我也是那条如叶的鱼儿,在纯真、快乐的世界中悠哉、乐哉。可是,秋风是有魔法的。在他左右翻飞的手中,我被幻化成了树叶,离了水、离了鱼,竟挂在了河畔枝头,成了一片叶子。我的身影虽倒映清晰,但终究探不到沁人的河水。
如今的一阵秋风又是冷冷地刮过。我得了愿,回到河中,但时间这条河太深、太长,几经流转,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我只是一片零落的叶子,再也成不了游戏的鱼儿。
我只是那么看着、望着、等待着。或许等待秋风再一次将我吹上枝头,或许等待着河水将我冲向某个岸口,停滞,然后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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