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年不是正月初一,而是正月初三。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每年的正月初三是姑爷给岳父岳母拜年的日子。这一天,街头里巷人流如织,饭馆酒店棚棚爆满。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或者烟酒穿梭在街道里,朝着岳父岳母家的方向飞。
母亲有两位姑爷,每到正月初三,她会喜上眉梢,忙得不亦乐乎。可是,她一不喜欢让姑爷到饭店请客,认为在家吃饭有过年的气氛;二不喜欢让姑爷行跪拜礼,说这是旧规矩,孝不孝顺不在乎这个形式。可我知道,在我们当地,过年时,很多户人家直到现在还十分在乎女婿的跪拜礼,就像在乎一定要张贴对联一样。然而越是如此,两位姑爷就对我的父母越是敬重孝顺。
母亲总是在初二的晚上,就把她买的最好的糖果瓜子摆出来,把菜和肉一遍遍洗干净,把饺子馅儿剁好,把迎接我们到来的一切工作准备好。她那双平日里干涩粗硬的手会因为不停地洗涮,被泡得通红而柔软。
大年初三。一家人都盼着这一天。一进门,儿子和小外甥女就跳到母亲怀里,爸妈脸上的皱纹顿时卷曲成花朵。不多久,一道道美味佳肴跃上了餐桌,那是爸妈的杰作。在这中间,只要我和妹妹一进厨房帮忙,就会被母亲强推出来。吃饭时,母亲就更忙了,给外孙剥虾,给姑爷夹菜,给女儿添汤。忙来忙去,我们都快吃完了,她自己的饭还没动。
多少年来,母亲就是这样忙个不停。家里家外,处处留下她旋转着的身影,想到这些,我就不忍抬头看母亲,不忍看她日渐松弛的眼袋,不忍看她爬满皱纹的额头,不忍看她染上霜雪的两鬓。这一天,她的脸上始终挂满笑容,她因为拥有我们而幸福着,快乐着。
人老了,是渴望儿女陪伴的,尤其在过节的时候。当春联贴起来,鞭炮响起来的时候,老人从内心盼望着能够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母亲要从年三十盼到正月初三,才能有这样的享受。这日子是在母亲一天天的细数中到来的,是在母亲默默的巴望中到来的。
因为她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不知是哪年哪月哪辈留下的风俗,女儿出嫁后,不能在娘家过除夕和初一,连父母的面也不能见,说是不吉利。迷信观念认定,已逝的老祖宗年底从天上回家享受供奉,如果看到家里有外人,就不愿进家;在初一(或初二)晚上,老祖宗重新回到天上,女儿才能回家。这个规矩在旧社会特别是农村是很严格的,违反了就是大不敬。新社会里,人们虽然不大信鬼神了,可在我们当地,谁也不愿成为始作俑者,落得冲撞祖先的罪名。
因此,我想母亲内心最深处,可能依然埋藏着些许没有儿子的遗憾,尤其是过节的时候。
两个女儿先后出生了,家里越来越热闹;两个女儿先后出嫁了,家里越来越清冷。
29年前,妹妹出生了。当这个小生命呱呱坠地的时候,全家人没有太多的喜悦,尤其是奶奶和父亲。作为长子的父亲,一直希望母亲能为他生个儿子。在一丝叹息中,父亲低头离开了产房,回家为母亲煮鸡蛋。可是,在失意和困意双重纠缠下的父亲居然歪在床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鸡蛋早就被煮开了花。产后虚弱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妹妹,流着泪。三天后,同一病房里,一个男婴诞生了,他是家里的二小子。为了圆儿女双全的美梦,两家决定将孩子交换抚养。可到正式要换的时候,母亲的目光不肯从妹妹身上挪走一寸,看着孩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母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还偶尔提起这件事。看得出,她的态度是庆幸。而令她庆幸的不止此事,还有我们的婚事。我们当地有些没有儿子的人家,为了传宗接代,会招女婿上门。在我即将谈婚论嫁的时候,姥姥三番五次叮嘱母亲,一定要留一个女儿在家里。母亲只是笑着,最终也没有遵从姥姥的意见,放飞了我们。姥姥杵着拐杖,拧眉叹气说,傻闺女,不听娘的话,到时候你就后悔喽,过年时人家家里都热热闹闹的,就你们跟前没个人儿陪。
姥姥的话一半对一半错。母亲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她的双眼,可以捕捉到我们的幸福。两个优秀的女儿也逐渐成为父母的骄傲。每当有人在母亲面前夸奖我们的时候,母亲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尤其是搞业余创作的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作家 ,时有文章发表在各地的报刊上。每次发表了文章,我都会拿到母亲面前炫耀,那种炫耀成了让母亲感到欣慰的精神食粮。
母亲让我们都飞向不同的巢穴。老巢里,只剩下身子骨儿越来越单薄的父母。而我也越来越在母亲那细长伛偻的身影里读到孤独与坚韧。
过年那天,女儿不能回家的风俗像一条无形的巨大绳索,将我和妹妹拦在了母亲门外。绳索的一头是孤独,另一头是思念。每当年三十和初一,我们一家三口和公婆团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觥筹交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父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弥散着浓浓的年味,在人们的听觉和嗅觉里此起彼伏,一直连绵到一百公里以外的太行山。这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火红的日子。而母亲和父亲却守着两盘饺子,默默无语。餐桌上没有酒,也没有菜,除了饺子还是饺子,并不是家里没有,也不是他们舍不得吃,只是过节的时候缺少了我们,他们就缺少了兴味和乐趣,一切都变得同平素一样简朴。于是,我就在电话那头劝他们多做好吃的,劝他们到亲戚朋友家里玩牌,劝他们去看电影我也劝过我自己,冲破那绳索,去陪他们吃上一顿饭,可是却没有成功。因为拦住我的,不仅是那无形的绳索,还有人们不理解的目光。这条由来已久的绳索,拦住的也不仅仅是我和妹妹,是农村里世世代代、千千万万个像我们一样过年时无法回娘家的姐妹们。
在中国最盛大的节日里,父母的孤独成为我挥之不去的疼痛,他们孱弱的身影、单调的生活,不断浮现在我的头脑里。可是,他们却不承认,总将内心深处的落寞隐藏起来,怕我们担忧。每当我打去电话的时候,他们总是说只要我们过得好,他们就很开心。而我能做的就是经常回家看看,多陪陪他们。因为我发现,家里只要有了我们,即使平常的日子也像是过年。
一个母亲,从孕育了儿女那天起,她的命运就紧紧与孩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母亲如同一棵大树,儿女便是树上的花朵。无论身下的土地是肥沃的,还是贫瘠的,深扎地下的根须总是把最充沛的营养提供给花朵,花儿才能开得更加丰盈饱满。母亲是不变的圆心,儿女是圆心周围的弧线。无论半径有多长,也走不出圆心的视线,只要有我们围绕在身边,幸福就会在母亲的时光里流转。
母亲的年不是正月初一,也不仅仅是正月初三,而是有我们陪伴的每个日子。
母亲怀我的时候,得了场大病,吃了很多药,你是医生,知道哪些药对胎儿的影响,和母亲商量一下,决定把孩子做掉。可是奶奶坚决不同意,因为按照家乡风俗,如果第一个孩子不要,那么以后就不会再有孩子了,虽然知道这是迷信的说法,你还是听了奶奶的话。和母亲说:无论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咱认了,是咱的,咱就养。
5岁那年,母亲又怀孕了,她自己拿主意做掉,你知道后,指着我对母亲说:你看她从小身体就不好,多可怜,如果没有个兄弟姐妹不是更可怜,咱们不能照顾她一辈子,把这个孩子留下吧。母亲听了你的话,所以那年我多了一个妹妹。
10岁那年,你开始喝酒,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也从不抱怨生活。而那时你却每天都以各种生活琐事跟母亲吵架。那时我很害怕,我怕你们离婚,也就是那时,我开始恨你。并且在心里告诉自己:等这个男人老了,我是不会照顾他的。
14岁那年,我上了初中,这就意味着我可以以学习忙为由剪短发了(在你眼里女人就是应该留长发的)。当你看了我新剪的短发后,当天便和母亲吵了一架,而且我记得从那以后你没用正眼看过我。当时的我又处在叛逆期,所以我的头发越剪越短,尽管后来我羡慕长发的女孩
17岁那年,学校放假,母亲让我帮家里干农活,你很生气地对母亲说:你叫她来干啥?你看看她那么瘦能干什么?见你对母亲吼,我拼命的干活,为的是不让母亲失望,也希望你能改变对我的偏见。邻居们都夸我虽然是个读书人,干农活也不落后,可是你还是抱怨道:再怎么优秀长大了也得嫁人。你说完我就跑回家哭。
19岁那年,你得了抑郁症,在大量的酒精和阿司匹林的作用下,你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45岁的生命,在整理你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份遗书,它的大致内容是,你很佩服母亲,因为每当你对生活没有信心时,她都会一直鼓励你,你说母亲给了你第二条生命,你也很感谢她为你教育出了两个好女儿,你还说,对于母亲你没尽到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对于我和妹妹你没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
可是,父亲啊,那时的我多么幼稚,根本理解不了你的心,只是认为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父亲。而且我也把所有男人都看成是没有责任心的人。就在那时我也决定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去年回家一次和母亲的彻夜长谈让我知道,你不想让母亲吃苦,却又无力改变现状,所以用酒精麻醉自己,不想让我像个男孩子一样所以让我留长发,不想让我干农活所以把我气回家
今年我22岁,今天我看了一个视频,是每个父亲嫁女儿时的场面,没看到一半,我就看不下去了。我知道这说明我终于能体会到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了。虽然已是天与地的距离,但我依然能体会到你那份深沉的爱。爸爸这个词这些年都用他来代替,我想以后就不会了。
爱,在时光里流转,转过了千山万水,转过了时间的荒凉,转过了天与地的距离,却不曾削减。
多少个哀伤的夜晚,人们早早睡着了,心里放下一切,我却还醒着,像尸体般流荡在幽暗寂寞无人的街上往家里走。
飘着荡着,带着迷离的眼神,坐在江边岩石木椅上盯着白光的江面出神,恍惚之中似有一抹白光从一浪不安分的波浪上穿过我的瞳孔挑射在我的视网膜上。
夏日清晨,阳台秋千上撑着一个我,对面的藤椅上躺着我的父亲。秋千,是我幼时最喜爱的玩伴。公园里,坐在上面摇个不停,站在上面甚至有时直接挂在上面来个倒挂金钩,感受孙悟空嬉闹时的快感。后来,父亲特地为我在家中阳台制作了一个秋千。我坐在上面,父亲在后面推,我在前面感受风浪阵阵,父亲在后面笑,我踢着父亲尽力摆着身子使秋千摇摆。
坐在前几日刚拿下来的秋千上一遍再一遍的擦拭它,木板上的条纹清晰可见。它,依然如旧。轻轻摇摆它,它却仅仅晃晃身子就开始抗议了。由于我长大了,个子高了,秋千已经无法运转了。
抬头望半躺半靠在藤椅上看报的父亲,人胖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长期工作用眼过度眼睛凹陷了,两鬓出现了闪烁的银白,头发掉了,头顶秃了。如今一下发现时间过的好快,刚才还踢着年轻有力父亲的膝盖摇摆着秋千,回神间却都不复再了。一不留神,我又踢到了父亲,父亲低下报纸看了我就又拿起报纸看。
我又开始恍惚,不知多久再次看时,发现前面只有一个手拉着绳子坐在秋千上呆呆的我和一个摇摆不定的藤椅,而藤椅上的人不知去向何处
眼前还是吞吐着泡沫拍打着江面的浪花。
我知道时光下的每一个生命都不久远,所以我们更加要好好的珍惜它、爱护它。我快步回家,走进家门迎接我的是灯火通明,窗外的人家都深陷黑暗。父亲还是以一如既往的温柔和了解目光看着我轻声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明天我晚点叫你起来。
阳台上,秋千劳累地悬挂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的路灯射出一束淡淡的黄光躲过窗帘的追捕静静的躺在秋千的怀抱里。
在门的另一侧看着我关上了房门的他也走进属于他的工作室。门后的我在心里说:能用自己力量站在大地上的人都是勇敢的人,而我却会成为这样的人。
我知道秋千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不用多久我就要离开它了,我长大了要自己去面对该面对的一切,我会是一个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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