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穿坏了多少双土布鞋,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就忙着拧麻绳、纳鞋底、做鞋帮。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做就是大半夜。有时候一觉醒来,还能看见母亲凑在油灯下,两手忙碌,麻线穿过鞋底的嗤嗤声不绝于耳,一个硕大的背影直触到了房顶。
母亲常嫌我和哥哥的脚大得像门扇,费布又费鞋。而父亲一年四季在地里干活,脚上的鞋却很少破损。长大后觉得,我和哥哥的脚并不大,只是一双很普通的脚,没什么特别的。想来,那是母亲让鞋给做怕了!一家四口人,脚上的鞋全靠母亲一人手工做。还要忙里忙外,洗衣做饭、干农活。我兄弟俩又调皮好动,一双鞋穿不久便会破。不过破了母亲又补,补了又破。直到最后鞋底和鞋帮脱离了才罢休。
每当换上新鞋,心里特别兴奋,两只脚像拽不住的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感觉轻飘飘,如腾云驾雾,姿势都变了样。幸好有了母亲的叮咛,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才不至于狂奔乱跳,就怕弄坏了,弄脏了又挨母亲的教驯。其实,自己有时候心疼起鞋来还真有点倔强的可爱,下雨天干脆就脱下鞋来光着脚丫往回走。
十八岁那年,我穿着母亲为我精心而做的毛底布鞋兴冲冲地出了远门。当看到城里人都个个穿着油光闪亮的皮鞋时,不仅让我羡慕不已,也因为脚上这双土布鞋而感到一丝丝的自卑。当有那么几双眼睛有意无意盯在我这双布鞋上时,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两只脚害羞得都无处躲藏。我心里暗下决心,等有了钱一定买一双皮鞋,哪怕廉价的也行。
初来乍到的感觉是孤单的,一个人走在黄昏的柏油路上,思绪随着落日的余晖被带到天空,飘向远方,借着万家灯火的光芒,寻找着通往家乡的路。脚下的毛底鞋如同此刻的我,安静的几乎听不出一点声音。也许,皮鞋那种富有节奏的清脆声会让此时的我更加心烦意乱。我突然觉得,母亲的毛底鞋竟是那么的亲切,在这遥远的异地他乡,它就像我唯一的亲人一样默默无闻地跟随着,陪伴着我,心里有种如母爱般的温暖游走着我的全身。
城里的路干净、平整,不像农村的土路坑坑洼洼。这对一个生长在农村的孩子来说,打心底里是向往的。城里人的皮鞋之所以能保持光亮,一半是他们爱干净的优良风格,一半还是因为路。农村里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脚上都有一双崭新的皮鞋,收拾的也像个城里人一样光亮整洁。可是走不上半里路,两只皮鞋不但灰头土面失去光泽,而且两只脚也像套上了刑具枷锁,跟着受罪受折磨。而我这双土布鞋,虽然没有皮鞋那么铿锵有力,但它轻盈、舒适,穿着它走上几十里路脚都不会有半点损伤。可是对付这硬邦邦的水泥地,恐怕是也禁不住几天的折腾。看着满沙砾的路面,我突然心疼起脚下的鞋来。这样下去,鞋底迟早都会被磨穿几个大洞不可。
几经思量,我终于买回来一双廉价皮鞋。第一次穿皮鞋,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就像村子里的姑娘第一次见对象一样,羞羞答答、磨磨蹭蹭、硬是不敢在人面前走动。穿了几天后,人是习惯了,可脚却不习惯。硬邦邦的鞋边把脚后跟磨起了一个大水泡,疼得连路都不能走。真有心把它丢掉,却又觉得可惜。看着母亲做的毛底鞋,还是觉得它最适合我了,就像天底下只有母亲才能看懂孩子的心思一样,也只有这毛底鞋才知道它合不合我的脚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两只脚终于无奈地接受了事实。我想,这不是对脚的逼迫,这是自己要融入这个城市的一个过程,一种适应,是我与城市之间一种相互的接受,更是我对生活的一种坚持和锻炼。看着有点磨损的毛底鞋,我找来一张旧报纸把它包好,放在床下珍藏了起来。如果回家的那一天我再穿上,母亲一定会表扬我终于学会珍惜。想着见母亲的那一幕,我竟然笑了,很幸福的感觉。
出了门就身不由己,忙碌就是生存的法则,但我也向往家里时的自由和快乐,更多的是对亲人的惦念和牵挂!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打开包得严严实实的毛底鞋,翻来覆去看上一遍又一遍。眼前全是母亲穿针引线的样子。出门那天,母亲跟在后面把我送上一程又一程,不愿停下,更不愿就这么看着我独自一人远去。走了很远很远,我还看见母亲瘦弱的身形在后面晃动着。我知道此时的母亲一定是满面泪痕,然而我又何尝不是?我不停地回头张望,母亲的身影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
劣质的皮鞋终于没能坚持多久,在我钢铁般的脚板上线段胶开,四分五裂,成了污染环境的垃圾。打开报纸,洗得干干净净的毛底鞋又出现在面前。轻轻地抚摸着,就像抚摸母亲那布满皱纹的额头,心里暖暖地。有点舍不得穿,怕见到母亲的那一刻脚上的鞋早已满目悲凉、千疮百孔。
这一年里,毛底鞋就像亲人一样陪伴我,孤单时看着它,想家时也看着它。穿着它就如同母亲一直跟在我身边一样。终于快到了回家的日子,我又一次把它洗刷的干干净净,看着旧的有点泛白的毛底鞋,有点心疼,被拇指接触的地方早已出现了两个窟窿。而最让我担心的鞋底,虽然光光秃秃的看不清原来的线脚,却还是那么厚实。我知道,这一针一线不光是倾注了母亲的心血,更是倾注了母亲对儿子那份深深地爱。也许母亲早就明白,出门后的儿子不像在家里,没有了有她时时的关心和照顾,一切都要靠着自己的坚持和努力
毛底鞋虽然已失去当初的俊美,但它让我更加地珍惜。也不再因为脚上的土布鞋而感到羞怯、自卑。它不仅让我懂得了珍惜,更让我懂得了在生活中的坚持。而且也让我学会了适应,学会了接受。我想,这一切都源自于母亲那份深深地爱!
踏进家乡小路上,我感到了一种收获的自豪,一种被疼爱的幸福。它们从脚上贯穿着我的全身,使我兴奋地飞奔着前面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在等待着我的拥抱;有一颗伟大而焦急的心在等待着我去安慰
老娘做布鞋
自从我呱呱出世,到知天命之年,一直是穿老娘所做的布鞋。布鞋,铺陈加叠铺陈,再用线绳穿纳之方法是一陈不变的。但鞋帮子的样式变换了三次。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到六十年代中期,是剪子口式样;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是方口式样,七十年代至今,是在原来的方口上连缀了一块松紧布有人叫做瓦块式。
老娘的头发很黑很厚、牙齿很整齐时,那鞋底子很白,针脚纳得像邮票上的齿孔,拿在手上掰一掰,象铁壳一样硬扎,竟然不容易掰弯曲的。是老娘的精气神尤其是心意的坚实凝结。
七十年代末,我被县里特招,偕妻携子进城在文化部门供职,当年工资很低,两个孩子上学,每天来回趟地跑路,穿鞋很费。穿买的鞋,经济拮据,供不应求。老娘总是适时从故乡小镇托付人捎来系在一起的四双布鞋我一双,妻一双,两个孩子各一双。
对于老娘所做的布鞋,首先不稀罕的是妻,一则因为婆媳情感不和,二则嫌老娘的布鞋做工不精。后是两个孩子成人以后参加了工作,年轻人赶时髦,爱讲究,喜欢穿皮鞋。嫌布鞋式样的老气,过时。老娘对儿媳妇的不稀罕,无言以对,默认了自己人老手脚笨拙把鞋子做不精巧,但对我和她的两个孙子的嫌弃布鞋却颇有微词:穿皮鞋有啥好?价钱又贵又板脚。穿布鞋,便宜,轻巧,离汗,养脚,不烂脚丫子
老娘说的是实情,也很在理,可我的妻子一如既往不穿老娘给做的布鞋,赖面子不过,收下,又转赠别人。我和两个儿子也只是在夜晚洗脚以后、上床以前穿一下。此情,老娘也知道,也明白,但还是照做不误,乐此不疲。而且,亲自送进城或者是托付人带进城来的布鞋还多出了一双,是给她大孙媳妇做的。欣喜的是,她大孙媳妇不反感,无论式样如何,质地怎样,总是微笑着收下,并且还要说一声谢谢奶奶。老娘便很高兴,很快慰。把布鞋做得越发起劲她,能供给三代人的布鞋穿呢!
不幸我的长子于去年农历八月因暴病夭折,长子媳妇也听人挑唆,性急地于春节前离开了我家。这些变故,老娘也是知道的。可春节时候还是亲自带来了五双布鞋。
我捧着多出的一双男布鞋一双女布鞋,心里好难过,眼泪朴飕飕滚落老娘啊,老娘,您是糊涂了,还是已经健忘了?!
不啊,老娘一辈子没有多大能耐资助儿孙,坚持不懈的,就是做布鞋,她认为只有做布鞋最能说明她对儿孙的真心真情。
前几日,老娘过七十寿辰,我赶回故乡小镇,为老娘祝寿,特别向老娘指出,娘您精神不行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可不要再做布鞋了。可是,她却固执地说:鞋底子又整好了,只要我没有死,还给你们做
看来,老娘在归天上山之前,布鞋还会一直做下去
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儿,
站的稳那走的正踏踏实实闯天下。
最爱做的事是报答咱妈妈,
走遍天涯心不改永远爱中华。
这是九十年代解晓东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中国娃》中的两句,一双千层底布鞋,饱含着浓浓的思乡情。千层底布鞋,曾是农家女人必做的一项针线活。
春季,冰雪未尽的农忙前,母亲趁这个时候开始给做全家人的单鞋。千层底布鞋工序复杂,耗时长,一双单鞋最快也要四五天时间。
千层底布鞋的第一步是打布壳。母亲把所需的工具搬到院中,一张长桌,一笸箩废布(事先把废旧衣裤沿线拆开的布),一大碗浆糊,一把剪刀。先在桌上刷一层浆糊,铺一层布,剪去布料边角,再刷一层浆糊铺一层布,大概铺七八层,就成了。将长桌晾在院里,太阳暖暖的烤着。阴天里,就只好在屋里打布壳,打好后把桌子侧翻贴在火墙上烤,直到布壳干透。家里人口多,通常要连续打好几桌布壳才够做全家人的鞋。
接着是做千层底,母亲那张大床就成了她的临时工作台。拿出压在床头下的纸鞋样,鞋样分鞋底和鞋帮。把鞋样缝几针固定在布壳上,用铅笔描出鞋底轮廓,描完后拆下鞋样,沿铅笔印裁剪出来。一个千层底通常需要六七层布壳,摞起来要有一厘米左右的厚度。将每一层鞋底边缘用全棉白布条包一圈,用浆糊粘住,放置在顶部和底部那两层朝外的一面要全部用白布覆盖粘住,几层鞋底叠放对齐,顶部一针,底部一针分别固定好。以上工作仅是千层底的一个开端,接下来才是做布鞋最费力的一个阶段纳鞋底,用大脚针穿上白色粗线绳,先用力把针尖刺入鞋底,再借助顶针使力将针穿透鞋底,翻到另一面,用钳子夹住针尖一侧,拔出针,连带抽出线绳,拉紧。纳鞋底,需针大线粗而针脚细密均匀,这样的鞋底漂亮又结实。
鞋底纳好后,做鞋帮。鞋帮只需依鞋样裁出一层布壳加一层条绒布,两层对齐缝合,鞋帮和鞋底连接的那一圈儿用白布条包边缝一周,鞋面处的边沿用黑布条包边缝合,鞋口处缝上松紧,使鞋面更加贴脚。再把鞋帮牢固的缝在鞋底上,这样一双鞋就完成了!
即便经济条件非常拮据,母亲也不会为了省布料而减少工序,做出的鞋,总是白净的鞋底,精致的鞋面和鞋袢,美观舒适又耐穿。有时赶得急,也会买塑胶或泡沫鞋底,这样就省去了纳鞋底的功夫。但只要时间充裕,母亲还是会一丝不苟的做千层底,并在款式、颜色和用料上都有独到的创新。在传统样式上稍加改动,就成了独一无二的新款,还会做全布制的凉鞋和拖鞋,鞋面上缝一朵旧头花,或旧裙子上拆下的装饰物;颜色和布料也不限于当时主流的红色或黑色两种单调的条绒布,桔的,粉的,绿的,碎布拼接的,有时鞋面上还会出现彩色丝线绣的一串梅花、一只鸣叫的鸟儿,或者是一丛花草、两只翩翩的蝴蝶。
最激动的时刻是新鞋快要做好的时候,眼看着母亲手中的鞋马上完工了,就守在跟前不肯走,耐心的等着缝完鞋帮的最后几针,钉好鞋袢的扣子,一双鞋递在我面前,小娟,拿去试一下!我飞快的找来纸铺在地上,脱掉旧鞋,才开始试穿新鞋。脚拇指有点挤。母亲接过我脱下的鞋,用钳子伸进鞋里,用力往前顶几下,再穿上时,就不那么紧了。新鞋一般都会有一点挤脚,但纯棉布鞋柔韧性非常好,穿一天就非常贴合脚部曲线,轻巧又舒适,还有着天然的透气性。
天暖了,脱掉笨笨的棉鞋,换上新单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新鞋只在上学的时候穿,在学校也避免跑动,一回家马上就换回旧鞋。春季化雪天,上学路上道路泥泞,为了护着新鞋不被泥水弄脏,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踮起脚尖蹦跳着选择下脚的地方,竟成了上学路上的一种乐趣!
小学时在大队上读书,同学们大都穿布鞋,五花八门,有的鞋面款式简洁,做工上省事,但穿起来不稳当,容易脱跟;有做工粗糙的,鞋底边沿没有包边,导致一圈线头毛边,不够美观;有图快而鞋底纳的针数不齐不足的,鞋底就容易磨损;有的只用塑胶底或泡沫底,穿起来不舒适且容易变形损坏;也有做工细致的,但从裁剪上看,怎么都觉得比不上自己脚上的那一双,常常暗自欣喜。从一双布鞋上,大致也能看出各家女主人是否勤劳手巧。
三两双单鞋可以从春穿到秋。棉鞋则是在农忙结束后的深秋开始动工。棉鞋的复杂程度远高于单鞋。鞋底是同样的做法,而鞋面就要多几道工序。鞋面上要絮上厚厚的棉花,还要锁鞋眼儿,工期就长得多。母亲通常会用整个深秋到冬季的闲余时间做全家人的棉鞋。而过年前,我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双新棉鞋。
读大学后,几个姐姐都已经离家外出工作了,母亲仍会在空闲时间做布鞋,就是为了我们回家那几天,能有布鞋穿。大二暑假回家,母亲得知我寒假要去二姐家,就提早做了两双布鞋给我和二姐。八月底,这鞋被我千里迢迢从新疆福海带到西安,又在寒假时从西安带到上海。最后一双布鞋,我一直珍藏着,毕业后几经辗转,竟不知遗落到了哪里。
几个姐姐嫁人了,母亲总会在外孙出生前开始准备一双双艺术品那样精致的小鞋子,等差数列一样,一双大于一双。遇到家人有谁去姐家的机会,就顺路带过去。我们一家人分散太远,新疆、四川两地相隔,鞋子带过去,也许孩子已经长大穿不了了。
如今,千层底布鞋已经成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制造业发达的今天,工厂生产一双鞋的成本远低于一双手工布鞋,大概除了部分农村,已经极少见到这纯手工的布鞋了。现在网上也有手工布鞋,部分被冠以保健鞋,赋予了中华文化的卖点出售。网上同时也有售布鞋加工机器,想来这布鞋也不会是真正的手工鞋了。
从小到大,不知穿坏了多少双布鞋。一年又一年,鞋码越来越大,母亲的风湿病却越来越严重,手指关节不能用太大力,手开始颤抖了,眼睛花了,穿针时总是瞄不准针眼,一双鞋耗费的时间就更长了。现在,皱纹深了,头发也花白了,母亲手里的鞋码又回归到几个月大婴孩的尺码。在不懂事的年龄,曾做过为了要新鞋,故意破坏旧鞋的事;有过为了让母亲买鞋,赌气不肯穿布鞋的任性;也有过对母亲做一堆看似没用的婴儿鞋的埋怨。这所有的叛逆、脾气和埋怨到了母亲那里,就像一股汇入大海的浊流,被无声地包容和净化了。
时常回想起母亲纳鞋底的模样,窗户边或煤油灯下,母亲左手握鞋底,右手捏针,专注地一针针穿梭着,不时用针尖划一下头发。我们姐妹几人像麻雀一样在房间里穿梭喧闹,却不曾打扰到母亲的安详。有时兴致来了,母亲也会听着收音机,哼着歌儿做活。一不小心,顶针一滑,针脚扎在手上,鲜血流出,用嘴吮吸一下,继续一针针的缝。
母亲瘦小的身子,是用怎样的力气把针穿过一厘米厚的千层鞋底?那时家里连一个纳鞋底用的锥子都没有,只能靠两只手的力量。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短小粗糙,每日操持家务,干农活,养猪鸡养牛羊,手掌已经是厚厚一层老茧,手指一道道裂缝里是洗不掉的黑色,还有几处新鲜伤痕。
现在少了孩子们的吵闹,孤灯下的母亲又在怎样的劳作呢?也许会想起我们小时候一些趣事,一个人笑出声;也许想起电视上看到的某个案件,对离家在外的我们产生担忧;也许会想还要给外孙准备些什么?想到这些,一定会忘记手中的活儿,一个人静静的长久的发呆吧。母亲将她所有的关心,叮咛,担忧,想念,期盼,一一收集起来,密密的纳入鞋底。
这千层底布鞋啊,层层思念,针针凝情!
(完成于2015.04.27)
文章来源:http://m.qg13.com/q/528308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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