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江南的山是少女的青绿的裙裾,每处皱褶藏着的村落都像藏着秘密。山间不知何处泻下一弯小溪,将一个个秘密串在一起。
我的家那时离外婆家不远,沿着与溪水平行的田间小道走,约莫两里,便走上一座小桥。名副其实的小,小到没有人花功夫为它取名。水泥路铺就的路面,因为年代久远而坑坑洼洼,每逢一下雨就在小桥的一侧积起水潭来。没有护栏,桥每隔一步砌着一块砖。溪水过了桥洞便遇见一个斜坡。圆而光的岩石错落有致地叠在一起,被哗啦哗啦的溪水成年累月地打磨,变得更圆更光。
溯流而上不远是一座拱桥,只不过不连着路,连着面对村落的山。我猜它的年代比水泥桥更远。黄土堆成的桥身,笨拙而厚重,还长着迷丛丛的草。路面上铺着拳头大小的石头,边上堆满不知谁家的柴火。也许它不是桥,是两只脚站着的山。
那座伫立溪上的小桥,像桥头那颗高大的杉树,像停满春天叽叽喳喳鸟儿的电线,像砌在路上被人踩得又扁又平的岩石,像溪水,像大山,像天空一样,自我出生起就存在于我的世界里,并且未曾因世殊时异而改变分毫,以至于我理所当然的以为,小桥有着跟天空一样的年纪,在鸿蒙初辟时便已静静守在那,为着未知的原因。
幼年时的我自负的以为我就是那个原因。世界是因为我而存在的,上天精心安排好一切,只等我去经历。桥也等在那里,等我去走。它亦是因为我而存在的。
外公外婆就像我的桥。他们自我出生起便已经衰老,于是我便以为他们一直苍老;他们自我出生起便在那里,于是我便以为他们一直会在那里。就像我的桥。
外婆家就在小路的尽头。那座像他们自己一样苍老的房子,让小路除一条以外的所有岔道都对我失去意义。那些延伸都可有可无,只除了一条,一条同样铺满石子的小路将我带进外婆的微笑里。
在拐弯之前我便会叫:外婆我相信某一天外婆决定一个人去某个冰冷的地方旅行的时候,那个甜甜的声音依然会回响在她耳畔,带给她尘世的暖意。她会一直记得那童音,就像我记得她呼我的名。
门前几株盆栽的茶花也是从未改变的,比季节更守时的花开,然后凋谢,其他的时间都只是冷漠的摇曳着几片青而且硬的叶子。叶子边缘有一些小小的齿轮,微微卷起。花盆旁边是水沟,青苔由水里攀到墙上。曾有一段时间几只鸭子在水沟里扑扇翅膀;它们不见了,水便在沟里静静的淌。
门环是暗淡无光的铁色。依稀让人想起旧时叩门的样子,手持铁环在铁片上笃笃敲响。只是外婆在家的时候从不掩门,门环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紧贴着大门前是两扇小门,木为框,将带孔的铁板框起,为的是把鸡鸭关在外面,对于我却是有着别的用途。小时候的我喜欢抓住圆孔,脚踩在木框上,然后小门带我旋转起来,带着吱的声响,直到当的一声撞在门槛上。每次被外婆逮着,她总不免唠叨上几句:快下来!快下来!门要掉了!门要掉了!但是我仍然背着外婆偷偷的玩,小门也始终不曾坏掉。农村的孩子没有什么旋转木马,没有摩天轮,但是他们总是很快乐。我的快乐就是踩在小门上,轻轻荡过四分之一个圆。
进门便是大堂。说是大堂,其实不大,容纳桌椅而已。没有我家那样大气的天井,把朝风暮雨都接进家里。外公外婆膝下一男三女。舅舅新婚,他们把自己的房子让出来,住进小房子,后来舅舅自己买了房子,他们才住进自己的房。但是房子里所有舅舅的东西,满墙表弟的奖状和挂画,都丝毫未动,像随时候着主人归来,即使主人早已将他们遗弃。
厨房在另一侧,而且另有门户。乍一看是两户人家。邮递员总是在大堂门口前放一份报,又在厨房门口放一份报。厢房外一条走道将厨房与大堂连在一起,走道顶上总是挂着猪肉或者大蒜。我们喜欢绕着圈子追追逃逃,玩猫鼠游戏,大堂、走道、院子、又回到大堂。偶尔一头撞到大人身上,被呵斥几句,又笑闹着跑开
(未完)
伤心也不曾持续多久。道士又开始做法。他用大米摆出一个云海的模样,又找了八只碗,分别在每只碗里放上水、酒、茶叶、金等八样不同的物事。然后让八个人跪在八只碗旁边,跪成一圈。我也在其中。他闭着眼睛开始唱,每唱到一样物事,对应的人便举起碗在胸前晃一晃。我们不解其意,却觉得分外好玩。那道士唱到最后,大家都不禁笑起来,气氛也不如先前那么压抑了。
到得第二天,丧事直如过节,老相识的聚聚,年纪小的玩乐,凑热闹的吃喝。听守灵几个人一边在闲扯,守灵倒也不是苦差事,无非是打着牌打发时间。我便跟着母亲央求也要守灵,母亲说夜里风寒,硬是不依。
然后是送外公去火葬场。火葬场的车一到,鞭炮声即又大作。大群的人聚在外婆家的小院里,挤不下的则堵着小路,里里外外尽是人。火葬场的人好容易走进屋里,麻利地将尸体装进一只长长的裹尸袋里,拉上拉链。又将外公放在棺材板上。众人簇拥着往桥头走去,一路上爆竹声声。
外婆始终不曾跟我们出去。不知道是因着习俗,还只是不忍心看着老伴先去。
天很冷。阳光在空中飞舞,像雪片,像冥纸。我们在火葬场的空地上打着哆嗦。等了好久才轮到我们。工作人员将载着外公的小推车推进一道门。满以为我们会被关在门外。众人紧跟而上,他竟也未阻拦。半是好奇半有恐怖,大家都进了门,个怀个的心情。
是所有人最终都需来的地方吧。
焚尸炉高大而气派,很是高科技。交错的管子在炉上攀附,遇到彩色的按钮和指示灯。工作人员将裹尸袋抱到焚尸炉前的一块平板上,然后按下什么开关。平板开始缓缓加速。很慢很慢,很慢的接进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我忽然有些害怕,一把抓住母亲的手。
大约烧了一个多小时,炉子内开始降温,平板又慢慢重新划出来。我从炉边退开。戴着耳塞走到外面,耳朵里响着轻松愉快的乐曲。天很蓝。是个好天气/。同行的人三三两两坐着。男人抽着烟,有些不耐烦的等着。烟雾缭绕。
工作人员戴上手套,伸手把几块焦黑的东西捡进骨灰盒。然后取来一个类似吸尘器的东西,将骨灰吸进华丽的骨灰盒里。
烧的真干净有人小声说。
可不是么。
烧的真干净。
所谓生命,不过是烟火的尽头,宇宙中,渺小的瞬间光亮。
可不是么。一下子闪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舅舅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舅妈和表弟跟着他,手里拿着招魂幡。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山上走去,一路自然也没有忘记放炮仗。我一直不太懂为什么中国人有放炮仗的习俗。好事放炮仗,坏事也放炮仗,喜事放炮仗,丧事也放炮仗,造房子放炮仗,造坟头也放炮仗,迎亲放炮仗,送人也放炮仗,生孩子放炮仗,死了人也放炮仗。
噼噼啪啪放上一阵,算是告知天地么。
外公的墓早就造好了。我一直觉得人死之前就准备好棺材,挖坟头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可是农村依旧保持着这种习俗,还有拍遗照。在你活着的时候为你拍等你死了才挂出去的照片。面对镜头,我真不知道外公怀着怎样一种心情。
舅舅将骨灰盒小心放进墓穴,连同外公一直戴着的佛珠的事物。几个泥水匠上来。糊好事先备好的砖头。火化就是方便,连棺材都免了。墓碑后的大土包,原来就像死亡一样,空空如也。
我们看着不相干的人死觉得怕觉得伤。其实也无非只是因为,每一个死都在提醒你你自己的死。你自己空虚的坟。
母亲不忘让我磕几个头:求外公保佑你高考顺利。我依言。余人纷纷在坟前许愿,金榜题名,财源广进,仿佛死去的人能比活人做的多。
从山上回来,村子里正大摆宴席。所有认识不认识,来得了来不了的人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外婆家的小院自然挤不下。共有40来桌。我也一直不太懂中国人为什么会有什么事都吃饭的习俗。好事吃饭,坏事也吃饭,喜事吃饭,丧事也吃饭,新房落成吃饭,筑好陵墓也要吃饭,结婚是吃饭,践行也是吃饭,贺喜要吃饭,吊丧也要吃饭。
这顿饭分外丰盛,众人都夸厨师厨艺了得。吃完饭后,给每个吃饭的人都送上两斤肉,一包饼干,两只白烛,一根鞭炮。所有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作鸟兽散。
有回忆的带上一点回忆,没回忆的带上两斤鲜肉。
外公走后很久我才哭。
是在一个有雾气的清早。拱桥上散发着有绿色气息的晨光。我看到桥上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我像以往一样,不假思索的叫了声,外公。
声音远远地传出去。震碎了那个影像。
于是我走进看的时候,拱桥上除了柴堆,什么也没有。
我一下子哭起来。
那个简单的坟冢,就像这个句号。除了以一个结束的符号昭示世人,便只留下中空的内心,和前后左右茫茫的空白。
爆竹声声,不数日又是除夕。外婆家冷清久了的小院,悄悄准备着又一度的热闹。
舅舅打电话回家,说是大年三十要外婆到城里跟他们过小昊年初就要回学校了,所以不方便过去,妈你过来吧。
你们过来吧,吃一顿中饭总可以吧?
妈,我来不了舅舅无奈的说你过来吧,你又没什么事。
外婆一口回绝,她唯一的儿子。
外婆到我家来时,我便央求外婆跟我们一起过年,外婆也是不依,只笑着说:过年要呆在家里的。
那我过年和你一起过,总行了吧?
你要去奶奶家一起过的哟。外婆又笑。
那么你呢,又是一个人了?我说。
外婆笑笑,不答,却说:年初二过来,我给你煮水饺吃。
走的时候给我塞了个红包:快18了,给你个红包。她又笑,满脸的皱纹都放出光彩来。让我想起,许久以前,外公给我递红包的样子。那时他精神很好,身体还没有佝偻,他笑呵呵的把红包递给我,背影好像是高高的青松。
红包里是几百块钱。总是这样,妈妈每年去给外婆送了钱,外婆又尽数包回来。
年初二我们又一次聚到外婆家。一家人围着桌子而坐,缺了表弟,不算很团圆。但人多自有欢笑。外婆又恢复了彼时的沉默,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们。
男人们还在桌子上划拳,女人们收拾碗筷,小孩们却自顾自的玩闹起来。两个小孩沿着我们以前的路跑起来,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两个小孩攀在铁孔小门上,轻轻荡过四分之一个圆。外婆忙过去把他们抱下来:门要掉了,门要掉了!我不禁抿嘴微笑。
饭后无所事事,打了一会扑克,便和外婆告辞。外婆像以前那样,非要送我到村口。
一行人三三两两的走出来,背后雪未化尽得路上留下三三两两凌乱的脚印。经过拱桥,它还是背负着满身柴火,像背负着一身的命数。走过水泥桥,往桥下看,却发现曾经清澈额小溪堆满了垃圾。那些垃圾从河沿上的斜坡上倒下来,甩进河里。
回头看,溪边的小村也早不是以前的样子。两三层的小洋房拔地而起,早掩了那些石灰糊的白墙和嶙嶙千瓣的灰瓦。外婆家的老屋,不知被埋在哪个边角里。桥头的白杨,在轻风中微微的晃,像是几声喟息。
元宵再过来,我给你煮汤圆。外婆说,殷殷的望着我。
我不答,压下那句话。外婆,我来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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