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江南平原上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农民。自我有了记忆之后,他就在我的脑海里一成不变了,他脸盘很瘦很小,却写着两大片表情:一片是微笑,一片是忧愁。微笑是分给我们的,忧愁是留给他自己的。他的身材不算高,却在我的眼里,上撑着苍天,下拄着大地。
父亲是一个刚强的人,记得一个火烫的夏季,父亲在田间耕地,当时我才六岁,看着父亲汗淋淋地走成一尊岁月的雕塑。我大些,如一只小鸟前后奔跑,脑海里没有艰辛的影子。那条路不知走了多长,也不知道还有多长的路。在一片四野无人的田地间割稻,父亲一阵狂咳,一脸大汗滚滚而下,继而晕厥在地不知多久,父亲醒过来,我说回家吧,父亲说不行。一时间,我似乎长大了许多,从父亲手里拿过镰刀,割起稻谷来。父亲对我笑了,但那笑是从剧烈咳嗽间隙时的缝隙中溢出的。
我从那时起有了力量,这是苦难的赋予;父亲从那时起有了病痛,这是赋予的苦难。
父亲再慈祥不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我孤单地坐在家门口的小凳上沉思默想或是看着别的孩子游戏,看着他们脸上漾着童真的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那样灿烂的笑呢?只有父亲是我童年的盟友。空闲的时间,他就陪着我说话,说些动人的童话故事给我听,疼惜地把他的人生经验传授给我。小时候我的手经常脱节,也是父亲夜里背着我到处找人接。记得有一次他在田间耕地,别人给他一个梨,他没有吃,留着回家给我吃。倘有几个讨饭者,父亲总是从囤子底摸出几片地瓜干我不知道父亲的胃口是用什么填充的,只朦胧地记得我被剧烈腹痛绞醒的那个夜晚,怎么叫父亲也不回应,直到天亮才回来,剜了一筐野菜,这是吃野菜即又要到田里劳动的父亲啊!
有一年的冬天,父亲累倒了,躺在床上,打着点滴。我从学校回来,那个夜晚我在橘黄色的灯下陪着父亲,父亲望着我,微笑闪闪,话语绵绵。他说我小时候逃学的情景,说我顶着晨星陪父亲到地里干活的蛮劲,说我高烧无钱求医阎王爷不肯收留的奇迹我伏在父亲的胸膛上,听着父亲呼吸太多风雨的肺叶,听父亲消化太多苦难的胃肠。在那样的时刻里,我的心一阵阵绞痛,颤抖,心疼父亲的受苦。生命的颤栗原来是何其的容易啊!
在承受生之艰难的同时,他从来不会忘记为自己建立一分尊严。
父亲这种令人尊敬的生存本能,是他品质中最不可动摇的一部分,也是我从父亲那里获取的最宝贵的财富。在他潜移默化的引导下,我幼小的心灵不知不觉变得坚硬起来。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无论是飘香着春秋还是起伏着冬夏的田野,都会出现父亲的身影,看到路旁露出几多野菜的残痕,感伤涌动中。啊,多么苦涩而又亲切的野菜啊!父亲就是吃野菜过来的。我曾经为父亲写过一首诗叫《野菜花》:我过早地离开了父亲的脊背,就蹒跚地认识了野菜花,我蹒跚地认识了野菜花,就过早地认识了父亲想着春天来临了,漫山遍野的野菜花正金黄金黄的开着
暖风拂面,杏雨江南。小草站起了身子,田间的麦子绿得耀人的眼。站在郊野,徜徉在春阳之下,真的感觉春已稳稳当当地扑入大自然的怀抱。
正是踏青时节,我已习惯了独自到郊野走走,享受一下荡人心扉的春色。踩在软软的细土和绿草铺就的田埂,一片耀眼的黄忽啦一下撒了过来,我刹那间眼前一亮。
油菜花,好鲜亮的油菜花!
油菜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作物,也是世界种植面积最大,产量最高的作物。一年一度里让人看之不厌,思之久远。
这是花的海洋,这是金色之瀑,这是欢迎的仪仗,这是花的团体操。花中有农家,农家在花中,真有点如诗如画的意蕴。我的眼睛近视,需要这样的视觉盛宴;我的心胸不宽,需要这样的弘邈引领。我就想,我的乡亲真是一个个的大画家,大诗人,不写不画则已,一写一画就是大手笔,不仅让大地流金溢彩,还能让妙笔生花。
我喜欢油菜花,不仅仅是它的璀璨,它的庄重,更重要的是它的笑容,它的过人气质。黄是金贵,是至尊。树叶的黄,是一种衰落;菜花的黄,是一种鼎盛。油菜花开的所有日子,都是黄道吉日。油菜花开的季节,大地都在黄袍加身。我蹲下身子,又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和亲近它们。油菜花并不起眼,也不夺目,碎碎的,繁繁的,香而不艳,丽而不媚,质朴本色,淡雅素静,小家碧玉似的悄悄地绽放。一群群蜜蜂轻车熟路,沾花惹粉,睹尽芳容。我真的希望此刻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只,采花酿蜜,酿造生活。
细闻油菜花,有一种乳香扑鼻而来,像是母亲乳汁的味道。摸摸油菜花,有一种肌肤之亲的触动,是母亲与我相拥相握的感觉。在欣赏花朵的时候,我想到花下稀疏的绿叶,它曾经填塞我的饥肠。在那些缺吃少喝的年代,从地里间苗时,一棵棵的油菜苗,谁会舍得让之弃于田埂呢?母亲总是习惯地将洗净的油菜的叶片拌上面,蒸一蒸,淋上蒜泥、红椒和香油,做成再美不过的佳肴了。就是在生活富足的今天,油菜也不失为蔬菜中的佼佼者,清炒,凉拌都可做为餐桌上的美味。
相传古代江苏吴江有一名叫芸香的姑娘,聪明美丽,清秀可爱。可是不幸患上皮肤病,久治不愈,只得闭门在家。一天夜里,梦见一片油菜花,金灿灿的十分诱人。梦醒之后,到菜地里,摘取新鲜带有花蕾之嫩苗,洗净后,炒食之,果然味道鲜美,清香可口,皮肤病逐渐缓解。数月后,姑娘全身皮肤光亮平滑,比以前更漂亮了。油菜的药用价值也就传开了。
油菜是一种会过日子的植物,常常精打细算,花谢了就结荚,结荚了就长籽,籽熟了就可以榨油。菜油除了平时炒菜食用之外,多用做油炸食品待客的。这种油,不起沫,味道鲜,颜色黄灿灿的,最能引人食欲。逢年过节,炸油条,炸焦叶馓子,炸莲菜丸子等就派上了用场。
洪应明的一茎菜根,让人嚼了这么多年,仍然那么有滋有味。故乡的油菜花一定会目接千载,风味独具,不用嚼就香飘万家,流芳百世。
身在大地,身在春天,身在田野厚实绵软的手掌心,谁都被油菜花燃亮过眼睛,燃灿过心情。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召唤。
大地,有无数个春天;春天里,有无数抹黄金;但你的人生,只有短短百年,所以油菜花开一次,谢一次,你就不得不叹一回,感慨一番。它用最风情的媚眼,激扬你生命的活力;又用最轻灵的巧笑,告诉你生命的稍纵即逝和人生的阴晴难料,圆缺无常。
金黄的油菜花来的是那样的迫切任性,让我多了一份对年轻的渴望和遐想。春尽处,油菜的花事淡了,我会将那些莫名的纷扰如数烙进春痕,纷碾成尘,将心中的悲喜掩藏吗?我一直知道,若我来还是不来,那些花儿依旧兀自开放,依旧妩媚,那一道风景,依旧溢满馨香。天地之间,感觉自己就是多余的了。想着想着,眼角挂上的泪珠。
山水之中,田间荒野,我常被生命的景象所打动,被黄钟大吕般的天地玄黄所征服。我的家乡有更多的成熟的金黄,金黄的麦子,金灿灿的玉米谷子,都会同样的醉人。三月,到处可见的油菜花,作为和谐乡村的群体,菜花是一种清雅的生命,是平民百姓的风景,它们互为依存,和睦相处,把金色的希望延伸到天高地远。
陌上菜花正开,我可以缓缓归么?
油菜花开满了乡间的野,那一片片金黄开尽我无尽的思念。我嗅着花香,沿着田边的小道。风吹起了我的裙摆,我停了下来,躺在油菜花田里,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
我们的乡间小路,你还记得吗?那空旷的土地还在怀念你忙碌的背影;那潺潺的流水还在吟唱着对你的相思;那金色的菜花还在回忆你微笑的脸庞。月高星稀之夜,我曾依偎着你,吃着新鲜的花生,听你流水般的声音,还在低诉着我父母的故事,你说我是他们的公主,终有一天,他们会把我接回城堡。可是你知道吗?我只想牵着你的衣摆,坐在这老砖房的台阶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这就是我的全世界啊!我又怎么会抛弃我的世界离开呢?
穿着不合适的大拖鞋的我总是摔跤,每次我哭哭啼啼地走到你跟前时,你总会别一朵油菜花在我的发间,你的声音也飘着一股油菜花香。你说:不哭了,我可把全世界最美丽的花送给你了。那时的我跟着点头,如鸡琢米。是啊,多年以后,我更加明白你的油菜花才是你最珍贵的。尽管童年的我常看到邻家的孩子,捧着的花比我的油菜花漂亮。
那一天,我背着哥哥用过的书包,穿着你在杂货铺买的帆布鞋,即使这一切都让我不舒服,可我只是紧紧抱着怀里新发的书。我在泥泞的小路上奔跑,我那颗按上翅膀的心,迫不及待地想飞到你面前,想拉起你农作的手,想给你念我今天刚学会的一篇课文。回到家,我站在房前的台阶上,我双手捧着语文书,我想用最动听的声音读给你听,可是,满满的信心却被我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我低下沉重的头。那时你站在灯下,低头看我,一脸少有的严肃和认真。还是那股油菜花的清香,你笑着说:念得很有感觉,将来一定能当个好老师。从此,我便埋头在书堆,我并不是真的想当老师,只是单纯的想念好一篇课文,写好一篇文章,只是因为那缠绕在梦中你眼里的笑意和希望。
后来,我的父母把我接回了城堡。从此,没有人在油菜花田外望着你,没有人在你赶鸭的时候抓着你的衣摆,没有人在老房子里听你讲故事。我想象不了你每天坐在房前望着月亮,呼吸着残留着我的气味的空气,佝偻的影子边没有了缠人的奶音。我不知道现在的你是不是也常看着油菜花田想着我。而那时的我,哭过,闹过,最终还是被城市的霓虹俘虏了。只有梦里偶尔出现的金黄的油菜花田和你橘黄色的背影,还在诉说着我对你的思念。
14岁那年的秋天,金黄色的梦铺天盖地而来,把我对你的思念一点点放大,随之而来的,还有覆水难收的不安。枫叶落在我的肩上,我没有留意,继续前行,风把它吹落,而你也在我不经意间,偷偷地走了。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小偷,偷走了我的童年和梦,偷走了我的希望和心。你说你要牵着我的手,看着我长大的,可就是在那一个秋天,你松开了我的手,决绝地离开。留我一个人在梦里,赶着比我高的鸭子,走在田野里,走在我们的乡间小道上,想念你的鬓你的笑。
枫叶落了,压垮了我的世界,我只好伤痕累累地回到那个没有你的城堡。这里有锦衣玉食,我却独独想念我的油菜花田。
一阵风刮过脸颊,吹起了几朵油菜花。它们在空中旋转,跳着生命中最后一支舞,我伸出手想抓住它们,它们却穿过我的指缝,一点点地掉落到尘土里,化作一抔黄土。我愣愣地看着这片油菜花田,潸然落泪。
今年的枫叶,又落了。奶奶,我又想你了。
文章来源:http://m.qg13.com/q/5255662.html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