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杂记(三)
黄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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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安定极了。近天来,一直陷入一种迷惑中。好像一直到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还不知道明天要去的目的地,也许明天一早就要到几万里外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也许不走,还要在这个地方呆下去。这种心情,过去真是不曾经验过的。说到临别,似乎应当有一种惜别的举动。不错,也有许多人给我饯行过了。不过,在这当中,我不能无一种虚无之感。万一明天不去呢,岂不是演了天大的一出喜剧?所以,当一位朋友把一本精致的纪念册——上面还肯定了我要去的一个辽远的地方的名字。“XX赴XX临别纪念。”——递给我的时候,我心里有的就是上面的那一种感想。
昨天晚上,一个人坐茶馆,无聊已极。天气暖起来了,在茶楼的竹帘隙里,我看见了一轮满月,刚升起来。红红的,周围的蓝天被衬得格外的蓝,茶馆里人多得很,谈话的声音鼎沸着。可是好像都与我不相关,我一个人,心里无名的“烦”。结果,哼戏。哼《坐宫》。我明白了一点事情,为什么杨四郎和他的公主住在那么美满的环境里,——那是皇宫,过着那么“美满”的生活,还要有烦闷,还要由公主来猜一猜。人是那么一种奇怪的动物,有许多事不易了解。《红楼梦》里说春天来了,贾宝玉就要感到不自在,莫名其妙的一种不自在。紧张惯了不觉得难过,就是在紧张之后,另外开始一种紧张之前的一刹那。一天,一个晚上,好像闲得很,这时极容易发生“不自在”之感。所以我宁愿附议某学者的建议,干脆发明一种药品,使人变成一种机器,没有思想,只有动作,倒也干净利落,不是吗?
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到《四郎探母》上来罢。公主虽然在夸口,说她母后的军机大事,由她一猜,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在猜四郎的心事时,还是失败了。她提出的几点,也不能说不扼要,“莫不是夫妻们鱼水少欢”,“莫不是抱瑟琶,另向别谈”,究竟还不能脱“女人本位”。同时,她究竟还有一个时刻不离的小宝宝,分
去了她最大的注意力。这使她与四郎的生活分离了。她当然无不满足,她怎么能了解驸马爷的不自在呢?至于末了的终于猜中了,那不过是写戏的人把发展归结到本题上去而已。据我看,那并非驸马爷真正的不自在的地方。
《四郎探母》终于不失为中国戏里的杰作。我看戏十多年——似乎有写“十年梨园梦影录”的资格了——《四郎探母》也听了若干次,昨夜,才又格外的了解了一点,于是我更爱它了。
今天早上起来,好天气,难得。蔚蓝的朝霞后面是一轮初日,云淡风轻,麻雀叫得人心里乱乱的。好像有这么一日之闲。朋友们到南温泉去了,我到哪里去呢?拿了墨水纸笔过江,坐在那个可以望见远山,黄桶树,瀑布,浅浅的楼里去。眼前的景物使我迷惘了。我是如何地感到了“生之欢悦”呢?我要援引纪德的一些话,来说明我现在的情感。
“人是为幸福而生的。全自然都如此教训。都是求欢乐的努力使得草木萌发,使得蜂房注满蜜,人心注满仁慈。”
“飘荡的微风,抚摩了花朵,我用了全心来听你,世界第一朝的清歌。早晨的清兴,初生的光明,沾的花瓣,……
不要太延伫,顺从最温柔的劝言,就此让未来,轻轻地把你给浸遍。看来得如此偷偷的,太阳的温暖的抚循,纵然最生怯的灵魂,也不由不委身于情。”
“人生尽会比人所公认的更美,智慧不在理性而在爱。啊!我一直到今日为止,生活得过于谨慎了,听新的法则。先必须没有法则。解放啊!直到我的欲望所能及的地方。我要去,我所爱的你呀,跟我来吧,我要把你带到那边去。愿你能走得更远。”
也许我抄得大多了。也许纪德文字的原意和我现在的感想不太一样。然而无关,一切美的事物,都有待于新的诠释,才能发生一种新的意义。至少我来引用这些话,今天,在我是别有其意义的。不用多说,我喜欢这,这春天给带来的一切。给我一种新的生活力,这不奇怪吗?当我十九岁的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晒太阳,看书,心里充满了“无常之感”,要不得的年轻的Sentimenta1。现在,我悔改了,我声明我厌弃那些“忧愁”。
公主在第二幕里出现以后,她的旗袍,她的高高的两扮头(那种旗女的髻装)。她的身段风飘的衣袂,她的话语,“桃花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她的轻微的叹气。——可惜的是,这些给那个抱了布孩子的丫头的出现给破坏了。
这两天城里在大演《董小宛》。我没有时间去看。昨天在朋友案头拿到一册剧本,翻开来看,真不禁使我生气。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似乎倒宁愿去看周信芳的《董小宛》去,我竟不能卒读这个剧本,因为里边实在太多荒谬之处。举例来说,第一幕开盒子会,顾横波吩咐兰儿,“我要痛痛快快的热闹一下,兰儿,你告诉门子,我今天是不接待客人的。”根据幼稚的想像,顾小姐的派头,似乎不致如此的罢?至于后面硬请小宛说出许多连鸨儿都说不出来的话,更是令人“发指”。总之,这戏和我脑子里所想像的,完全是两件事。南明史事是我所喜欢的,写剧本也曾有此野心,然而仅凭《板桥杂记》和《明季稗史》就想动手,却无此大胆。而更基本的一点,如上所说,这些人的Sense,似乎全有问题,才是最致命的地方。
为什么说这些话,因为前几天曾经想写一篇“论浪漫”,曾经发意于此。据《董小宛》的作者说,这戏是他的“家事”,因之戏本身的目的,便在表扬冒辟疆先生的大义,甚至使小宛夫人的结局也是骂贼而亡,我觉得这是残忍的。
对于明末的东林,我始终无甚好感。四公子中侯方域自然是最丢人的一个。李香君的脱籍,虽然是由于杨文骢的帮忙,然而后面出钱的却还是为东林所痛斥的阮胡子。然而侯生却眼开眼闭的接受了。这样的新人物,的确就是浪漫也还不漂亮,更无论后来的堂堂出仕了。小宛的脱籍,是钱牧斋的力量,而这位牧斋宗伯,后来却作了新朝的礼部侍郎。虽然在乙酉之后,在《同人集》《有学集》中找不出与辟疆先生来往的诗文酬唱。这也未便是由于宗伯的“愧对故人”,我想大概是因为某种原因刊落的罢?至于龚芝麓的无耻,却抬出顾横波来痛骂一顿,似乎也有些冤枉。中国人似乎一向视女人为祸水,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有什么事总是向女人身上一推了事。龚芝麓的“奈小妾不肯何”,真是标准的无耻之论。郁达夫诗:“尚书白发老江湖,卅二芙蓉句不磨。莫怪临危难授命,只因无奈顾横波。”实在骂得很痛快。#p#分页标题#e#
不知从何时起,中国人对浪漫的解释大变了。代表人物可以举出小杜来罢!“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被视为浪漫的代表作。推而广之,唐伯虎、章秋谷,自然都是一派,殊有滔滔者天下皆是之意了。和这个相同的,还有许多事也使我怅然。如“荡子”在古诗中,不过是游子的意思,现在却变成了“淫棍”,“风流”本来是形容一种优美的丰度的,变成了“行为不检”的省称。明末的秦淮河上自然也被认为标准的“浪漫时代”,而四公子的艳迹,就永远为天下仕女所称羡了。
也许东方人真是缺乏幽默之感的罢?那么浪漫在中国之不被了解,也许正是当然的事。我以为浪漫即是大幽默。世界上的事有许多是要以幽默的态度来应付的。唐伯虎虽然不脱“才子气”,然而在中国的旧文人中,还算是懂得幽默的。最近看故宫画展,其中有唐的一幅画,画的是南唐的故事,这事在我是颇熟习的,因而也更觉得它的有趣。
这是一幅《陶谷赠词》。这故事很出名,记得明人杂剧中也有一出叫做《陶学士醉写风光好》的,也是说的同一故事。宋太祖的气量是颇小的,当他还没有到征服南唐的时机时,先派了一个以正人君子著名的陶谷去聘问,陶一向是“容色凛然,崖岸高峻”的,然而这却为韩熙载所看破,以为他并非“端介正人”,“其守可隳”的。于是就用“美人计”来引诱。“遣歌人秦弱兰诈为驿卒女以给之。”结果这位陶学士竟上了圈套。唐氏原图,就画的是陶氏和弱兰的缱绻之态。弱兰弹琵琶唱歌,陶则曲一膝,以手按拍。神气实在非常可掬。后来后主宴陶于澄心堂,陶还要露出大国威严来,装模作样,等弱兰出来情酒,“谷惭笑捧腹”,大为尴尬。弄得“倒吐茵席”,大失上国威仪,后来竟因此事而不得大用。
唐伯虎在画上题诗一首:“一宿因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樽前面发红。”极尽调侃之能事。
这里唐寅的话说得很是幽默。本来这种事是不必怕难为情的,然而一向以正人君子露面的陶学士,却不懂这个。难免为《三笑姻缘》的主角所笑了。
然而浪漫竟是与“胡调”同义么?这当然不是的。我以为应当讲求“浪漫的严肃”。像龚定庵的“偶赋凌云偶倦飞”的态度是要不得的,这只是“儇薄”,如王静安所说。为中国人所误认的浪漫,正是“儇薄”。
说一句笑话,浪漫是有家庭遗传的根性的。突然地有一个浪漫的子孙,是大偶然。我和T说过一些门第非常好的朋友,是不能了解浪漫的,因为世家生活正是世界上最被认为正当的生活。他们的无缘过生活,实在是命定的事。我们怎样能希望他们来了解呢!如果不“攒眉而去”,就已经是有“宿慧”,值得佩服的了。
今天例外,吃了点大曲之后,大谈浪漫,请不要笑,还是抄东坡小札作结:“江上微雨,饮酒薄醉,书不能谨!”
二十二日在土桥,有好好的太阳
黄山秋行
黄秋耘
我虽然不是一个“一全好作名山游”的旅行家,但几十年来走南闯北,也到过不少名山大川。这次趁参加“汉语词典会议”的机会,到“昂霄逼汉、松石奇诡、岩崖峥嵘、气象万千”的黄山一游,而且一鼓作气,从前山一直攀登到海拔一八六O米的绝顶,饱览了“人字瀑”、百丈泉“、石笋峰”、“百步云梯”、“天都峰”、“始信峰”……等奇观美景,可谓生平一大快事。我觉得,黄山兼有泰山的瑰伟、武夷的秀逸、华山的峭峻、匡庐的飞瀑腾空、衡岳的层烟叠翠、雁荡的丛石嶙峋……真可谓集全国名山之大成。要不是它僻外在皖南地区的崇山峻岭之中,旧时交通不便,游人罕至,它的名气很可能早就远驾上述诸名山之上了。
著名的《徐霞客游记》也曾写到他两次游览黄山的经过。可惜他第一次游黄山的季节正值严冬,山上一片冰山雪地,石磴层层结冰,峻滑不堪着足。加以浓雾迷,漫山遍谷,障碍视线,所见不多。第二次登山的游记(即《游黄山日记(后)》)又比较简略,只记下了游览的过程,对山中景物很少加以描绘。可以说,徐霞客只记下了黄山之“险”,但没有记下了黄山之“奇”和黄山之“美”,未免使人感到美中不足。
在古人所写的黄山游记中,我觉得还是以清代散文家刘大槐的《黄山记》比较生动、详尽和翔实。刘大槐在黄山上住了六天,也许由于天气的关系,他只三度看到云海,还未能在清凉台上看到旭日初升的奇观,山中好些著名的胜景,他也没有机会看到。正如他自己所说:“余所记者盖登山之大略如此。若其峰之峻不可登,幽泉异石之翳于深壑而不可见……与夫云烟之开敛,朝夕晦明之异候,雨寒暑春花冬雪之殊观……莫得而言也。”这倒是老实话。至于潘之恒的《莲花峰记》、汪道昆的《欲中记》等,所记的都只不过一鳞半爪,当然,其中颇有些绘声(瀑声、泉声、风声)绘色(山色、树色、云色)、尽态极妍的笔墨,也还是值得一读的。
我们现在游黄山,条件当然比古人优越得多。首先,解放后新修建的盘山公路直达海拔六百多米的黄山宾馆,给我们节省了三分之一的旅程。其次,从黄山宾馆(温泉)起达顶峰,路程约三十华里,登山的石磴经过修缮,宽度一般都在一市尺以上,石面也相当平整,再没有象前人所描写的“石砌隘甚,不能受全足,后趾俟前践发乃可发”,必须“膝知蛇伏,始能通过”那样的险境。并且在“小心坡”、“鳌鱼洞”、“阎王殿”那些特别险峻的地方,还设置有栏杆、铁链等安全设置,供扶手用,只要游人提高警惕,小心谨慎,一般是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的。再说,现在沿山各处每隔约十五华就设有住宿处,供应膳食和棉大衣(山上山下气温相差达二十度左右),登山者无需裹粮携水,背负寒衣,减轻了不少负担。
当然,要说“险”,黄山的山径确实相当险峻的。特别是“鲫鱼背”那一段,虽路程不很长,但一边是悬岩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经过这一段山路的时候,必须步步为营,紧扶石壁,千万不要往万丈渊那一边俯瞰,否则不但行者毛骨悚然,旁观者也要捏一把汗。又比如“一线天”,要通过一道狭窄的隘道,道中两壁夹立,高达数十丈,真是“天不容数尺光,道不并两人趾”,抬头一望,颇有点阴森逼侧、头晕目眩之感,要是有心脏病或者神经衰弱的人,恐怕会吃不消。因此,黄山宾馆对要求从前山爬上顶峰的老年游人,一般都要事先作过“体检”,假如“体检”不及格,发现你有高血压或冠心病等毛病,就劝你不如从后山攀登。后山开头的十五里是板平路,十分平坦;后十五里虽然也是石磴,但坡度不象前山那陡急,比较好走一些。当然,黄山的胜景大部分都集中在前山,假如从后山登山,除了顶峰附近的那一部分外,就无法看到散布在各处的奇观美景了。
我们一行二十多人中,有好几位已逾半百,有少数人甚至已年逾六旬,要一鼓作作气爬上一千二百多米的陡坡,在某些人看来,未免有点不自量力。特别是过了半山的玉屏楼后,坡度越来越陡,山径越来越崎岖,有几段路简直要手脚并用才能勉强爬得上去。但不管怎样,我们终于胜利地达到顶峰了,而且全体人员都安然无恙,精神焕发。可见毛主席“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这两句词,确实是真理名言,发人深省。
这一次,我以两天半时间,从前山登山,从后山下山,除第一天有微雨外,后两天都是晴天,总算看到了黄山大部分主要景色,比徐霞客、刘大魁都幸运得多了。我觉得,黄山之奇,一奇在石,二奇在松,三奇在云海。
在黄山,石的奇如松的奇几乎是分不开的。例如“蓬莱三岛”是矗立在天都脚下的三座参差不齐的石峰,峰上容不下一尺深的泥土,却生长出好几棵生意盎然的松树来,随风摇曳,婀娜多姿,枝叶掩映在浮云浓雾中间,真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上仙山。又如“梦笔生花”,位在千峰环抱、白云缭绕的北海宾馆附近,它的形状好象一支粗大的画笔,峰顶尖锐,象笔峰,一棵松树从尖端的石罅中盘旋而出,茂密的松针好象笔锋的颖毛架上,真是天生巧合的奇景。
其实松石之奇,在别的名山也并不罕见。最为瑰奇伟丽的还是黄山中的云海。我登山的季节正值九月初秋,宿雨初晴,碧空如洗,巨壑深谷,烟云弥漫,浩瀚无涯,宛如波涛起伏的大海。远近峰峦,象岛屿一样,隐现在虚无飘缈的云海之中。白云来去时起时伏,赛似波涛汹涌澎湃,山风起处,松涛轰鸣,又有点象拍岸的潮汐声。我很佩服创造出“云海”这个名称的人,他的想象力真是十分丰富,我们很难想出什么词比“云海”这个名称更能形象地描绘出黄山的实况了。平时的云海已经是忽聚散,变化莫测,气象万千,但最可观的还是旭日初升的时候看云海。九月十二日凌晨四时,我起床后就披上棉大衣,直奔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清凉台,这座台突出在三面临空的危岩上,靠在石栏杆上就可以俯瞰和远眺黄山西海一带的全部景色。我们在黎明的曙色中等待了大约半个钟头,才看到旭日露出小小的一角,辉映着朝霞,赛似刚从高炉里倾泻出来的钢水,光芒四射,令人不敢张开眼睛直视,过了一会儿,红日冉冉上升,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那时恰好有一股强劲的山风吹来,云烟四散,峰壑松石,在彩色的云海中时隐时现,瞬息万变,犹如织锦上面的装饰图案,每幅都换一个样式。这样的影色霞光,我们就是在彩色图片和彩色电影中也很难看得到的。比之在泰山玉皇顶上看日出,似乎更为多姿多彩一些,至少是别有一番风味。#p#分页标题#e#
俯瞰着这冉冉上升的旭日在云海中浮动,真是叫人心旷神怡,意气风发,更联想到我们伟大的祖国,自从打倒了“四人帮”、拨乱反正之后,也越来越繁荣昌盛,赛似五六点钟的朝阳,在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我们不但再也不会被“开除球籍”,而且在这个地球上占了一席举足轻重的位置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伟大的民族,真是无愧于这天翻地覆的时代,无愧于这浩瀚无涯的宇宙。正当浮想联翩之际,在朝晕的映照下,我感到全身都发热起来,仿佛每一个细胞都燃烧起革命热情。
黄山地广约一千二百平方公里,山中有名可指的奇景共有七十二峰之多(大峰三十六,小峰三十六)。此外还有温泉、瀑布、寺院、亭台楼阁之类的名胜古迹,不可胜数。我这篇短短的游记所提到的,只不过是一小部分,挂一漏万在所难免。据说黄山后海一带还有不少绝佳的风景,但一来限于时间,二来那一带只有荆棘丛生的山径可通,人迹罕至,毒蛇猛兽出没,我们就不敢冒险问津了。
最后值得一提的,黄山的自然资源十分丰富,松杉成林,茶竹密布,自不待说。光是我们认得出来的中草药,就不下百数十种之多。至于野生动物,有书上所记载的熊、豹、麋鹿、山羊等在前山一带已经绝迹,但松鼠和猴子则到处都有,在树上跳跃嬉戏,并不畏人。由于黄山是禁猎区和禁采伐区,加以山径崎岖,来往不易,山上并没有村落和人家。除茶叶外,对其他物产似乎还没有加以采集,任其自生自灭,在丛草密林中腐朽,未免有点可惜。其实只要有计划、有步骤地加以采集,并不会有损于山容。
中午的日光真有讲究,把天地间万物都笼着烧烤,毫不讲情面。于是乎,甚地背阴甚地就是风水宝地。树荫下,有牛,有羊,有狗,村旁塘边的柳树永远一片葱蓊,像是新媳妇散开了秀发。墙角根根有鸡,大的,小的,掘地窝子,洗泥澡,哏哏打着扑棱,仿佛要把庄稼日子打翻。
老本躺在街门过道里,身下是一扇门板。门板用三把矮凳支起,很牢靠。天下太平的辰光,正好迷瞪一阵。他不光因为热还因为别的原因才躺在这好狗不当道的地方。娘说话就八十五了,见面就是个眼泪汪汪,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是嫌炕热就是嫌蚊虫多,吵着念着絮叨着,仿佛天底下没一件遂她心顺她意的事!人啊,可不能老不死,真到了那一步,自己遭罪旁人受屈,临死找个垫背人。老是唠叨嘟囔也就罢了,顶顶受不了的还是老人家好不好就喊他去挠痒痒。老娘的脊背仿佛永远都是痒的。?出血珠珠来还是不解痒。早先买下的痒痒挠用不上了,老太太人老骨头硬,像是本村马大宝家的扎纸骨架,打不了弯儿。于是就喊人挠。有人挠痒是老太太最幸福的时刻:老花眼就半睁不睁地眯缝着;老没牙嘴就似张非张地歪歪着;嘴角就流些涎,黏了吧唧,很长,直拖到炕席上!久病床前无孝子,老本自以为是孝子,近来,却心生狐疑了。因为他暗地里厌恶之心骤起,开始坚定不移地相信那句老话了。呵呵,不摊自家身上不知滋味呐!
为人挠痒是天底下最乏味的活儿。你想,对着一片光光的老皮脊梁,不停手地挠巴,自己甚感觉没有,是一种不见成果的另类劳作。老本儿子小的时候,很稀罕给儿子回回挠痒痒。一边搔脊梁,回回还伸出一只小胖手,擎着一根小指头,像乐队指挥一样不停地变换角度和方向。老本一面挠,一面就看那指挥棒,猜那旗语。配合默契,程序完整快捷。末了,还在光滑滑的小脊背上拍打一声响,像是盖上了自家的手戳,那溜光水滑的小屁股蛋蛋一次次打上了吴家的印记。可惜,老本给老娘服务没这个乐趣,而是一种刑罚,一种苦役。
娘从甚时起叫他挠痒,记不清了,反正少说也得三四年光景。老本问过本村老布袋,他是半拉子中医,懂几个大偏方。老布袋就兑些黄水叫老本给娘搽,搽得老娘哇呀呀乱叫。不敢用,泼了,白白诓了老本一篮子鸡子去。
老本的娘平生只养活了一个闺女,就是现在老本的原配老婆,老本是老本的娘早年用半篮子地瓜干换的。那是全国人们都忍饥挨饿的岁月,说了叫人寒心。老本娘没把老本当外人。老本也认她作亲娘。成亲之后,又是儿又是婿,没有比这更扯骨连筋啦!然而,老娘活得不省心,不到八十岁就下不了炕,搀来背去,端屎端尿,生生把亲闺女大凤的孝心端出去了。她比老本更缺乏耐心。这就是老来难的现实。靠几句规劝,几纸公约,甚至法律都一时半会解不下这疙瘩。解决的办法只能是一报还一报,人对老的如何,将来后辈也将有样学样,大家都遭罪,谁也休想得便宜。
老本虽不是亲娘在身旁,亲娘是谁至今尚未可知,却要从根本上解决老大难。那办法就是反着弄。人人善待长辈,晚辈有样学样,岂不是人人都享福?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是说说容易做起难,你比如说眼眉前,老娘身上痒这号事,咋弄?说不愁那是瞎话嘛!
老本翻了个身,用芭蕉扇拍了一下腿弯子,又想道:也不知这会弄这法灵不灵?老天保佑,灵验了吧!说来有缘,老本柳林镇集上与人扯淡无意中听来一偏方,专治脊背痒,于是就试试。这一天头晌,就奔了青石崖,他要去剥地衣!老本听人说,地衣俗名也叫石花,是长在岩石上的青灰色或花青色的苔藓。用这劳什子泡水涂痒,十分灵验。平时看见过的物件,真要去寻,反而不见了。一大上午也就抠了火柴盒就能装下的那么一小撮,屁事不顶!非得再去弄一回,要不,娘遭罪,老本也不轻生。
老本孝顺得无可挑剔,地衣却是不容易寻觅,但决不能轻易放弃。人,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管你有天大本事还是无名草芥,第一件衣裳坚定不移是母亲给的,是在母亲腹中就已经穿上了的。想想这件虽不华丽却实属无价之宝的衣,我们不知孝顺面对母亲就会无地自容!赶快尽孝心吧,老本要对得起比生母有更大恩情的养母兼岳母!为了报恩,他出把力流身汗算个球!老人还能再活八十五吗?
老本在采地衣石花时摔伤了。平躺在蚬河滩稀软的草洼里,所幸没有生命之虞。被人抬回时,脸上还装模作样地冲大凤笑,并塞给她一大把石花
关于石花是不是真治好了老本娘的脊背之痒,乡人没有新的传闻,不好乱说。然而老本孝顺却是有口皆碑的。村里有些人夜里天热睡不着觉,就摸着胸膛想:人家老本捡个娘都能这,咱比人家,熊!
算你小子有良心!
文章来源:http://m.qg13.com/q/534992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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