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不知道把你们困在了哪里
清明这两个字,与淋湿了人们的细雨有关,每一滴都敲打着他们的心,从那里发出一阵阵乡愁的声音。那座山,依旧沉默,那条河,依旧哼着短歌。然而,那些人不在了,一个个或和蔼可亲生动活泼或勤劳朴实高风亮节的人不在了,像一朵朵烟花。
一株株柳树,经历过秋凉和冬寒,发芽了,又嫩又绿,像一双双温柔的手。在这样一个充满生机的季节,不是近乡情更怯,而是思乡已断肠。
清明,不仅仅是雨,更多的是微凉中藏着温暖和阳光。雨后的清明,天变得略微有些热了,而人们的心情却还没有准备好,这种巨大的反差撕扯着每一个多愁善感却在此时回到家乡的游子。
当我以一个游子的身份回到家时,看到爷爷坟前那满地的迎春花时,我在想,此刻的您,一定就在拿繁盛山岚的某个角落里,半眯着眼,俯视着涵溪楼顶如白蛇般袅袅升起的炊烟,闻着甘甜的空气里酝酿的米香,望着灿若信仰的阳光,和阳光下,信仰生存的人们谁都知道,那是您一生的牵挂。
当然了,我可爱的爷爷,也让年幼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那是一种明显的,毫无保留的爱。言语间,弥漫着家常的亲昵,可以拿出去炫耀。
拜祭了爷爷之后,去找了奶奶,那个六岁就和爷爷呆在一起的人,如同所有意志坚韧的农村女子,有着粗鄙的,泼辣的芯子,即使经得起大半辈子的折腾,也可以生机盎然。可她在一个人时,会默默沉思,然后陷入空洞洞的茫然。而一旦谈起爷爷,眼角,依然还会有泪花闪动,或者恍然之间,两腮微红,仿佛回到了春意盎然的少女时代。
她跟我说:丫头,你知道吗?你爷爷他,一直很疼你,他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你妈妈疼你哥哥,你哥哥又叛逆,你自己又孤僻,你爸爸又常年在外,你爷爷说,我不管她,就没人管她了,他说,他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
爷爷,您知道吗?村子现在变得很大,可是涵溪楼,却反而有点孤单。身强力壮的一辈,一个个地飞出去,年轻的小孩,一个个地被生出来,长着新的眼睛,新的嘴巴,新的笑脸。一个个地成长,再一个个地飞出去。
您知道吗?大伯继承了您的事业,每年清明都会去拜祭姥姥,鼻涕虫小虎现在很拉风地骑着摩托车飞来飞去啦,胖妞小花嫁给邻村的大川啦,还生了一个胖儿子。而您的好朋友阿青叔,经常赤着胳膊,光着膀子在厨房走来走去,时常还在为当年建造涵溪楼的事业而念念叨叨,一喝完小酒就迷迷糊糊的喊:肖打铁哪去啦?快叫他出来,小兔崽子
我知道,那属于我最亲爱的爷爷。即使是岁月流逝,也无法抹去的功德。
只不过,唯有在清明雨纷纷的时节,您的后代们,才会意犹未尽地想起您。
清明,我不知道这流传了二千五百多年的节日,竟是这样的庄重。即使走得再远的游子,或是漂泊在外的浪子,在这个日子里,都要想方设法为故去的亲人,烧一叠纸钱。即使回不了乡烧不到坟头上,但那一堆焚化的灰烬仍然是要点的。
记得那个细雨飘过春意盎然的日子,一大早的,父亲就买回来好多粗糙的黄草纸,还有一些用纸糊的长袍马褂,准备上坟。父亲先把烧纸一丝不苟地裁切好,然后由右至左,由上至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纸凿。随着那咚咚的声响,黄草纸上便冒出一排排透着孔的麻钱来。乡人把这叫打纸。父亲虔诚地打着纸,似乎要把对先辈们的所有遗憾和夙愿都要融入到这烧纸中。随着太阳的攀高,村落里此起彼伏地响着打纸的声音,那不紧不缓的声音如庙里老僧敲木鱼似的坚定,又似老妇纺线的连绵不绝。好不容易,这声息逐渐地冷却了下来,而村外的一条条道路上,便飘来一位位头戴孝布手拿烧纸的妇人,既有步履蹒跚的老妪又有新出门不久的小媳妇,她们都是回娘家来扫墓的。
打完纸的父亲静静地等着他的姐姐我的姑姑。就在太阳越过树梢时,一身蓝布素衣的姑姑总会干净利落地出现在院门前。因为家里未出嫁的女孩子是不能到坟地上去的,而男孩子则是必须去的。于是我们弟兄四个跟在姑和父亲的身后,缓缓地出了村。大家走得很慢,唯恐惊扰了春日的时光。
好不容易走到了远离村子的坟地。那一个个馒头似的坟头一个连着一个坟头,从这连接的顺序,可以看到村里故去人的先后顺序。而爷爷和奶奶则被这顺序隔绝的有百米远。没有碑石的坟头,发春的各种杂草再次占据了它们的空白,让这些逝去的生命再度苍凉。
父亲先给爷爷坟顶压了一张纸,然后在坟前画个圈,再把那一沓沓烧纸蓬松开来,最后点燃。磕完三个头后,我们便守着火苗燃烧,而姑姑则坐在爷爷坟边,用手绢捂着鼻子放开嗓子哭了起来。那时不懂事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面目平静的姑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而且一把鼻泣一把泪,哭得肝肠裂断。那哭声忽高忽低的,一长一短的,一边倾述著书生意气的爷爷清白一世,却被错划成分,受尽乡人欺压,忧郁而逝。一边倾吐着自己内心的怀念和坚守着爷爷的教诲,坚持清白做人,让站在坟前守着的父亲和我们,不一会便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出来。而周围也漂浮着远远近近的哭声,一个赛似一个的,似乎看谁哭得更悲戚。哭了一阵,父亲就说,快去扶你姑去,让少哭会。我们就赶紧跑上前去,拉姑姑的胳膊,劝她别哭了。而姑姑也就适可而止地停止了哭泣。随后我们又去给奶奶上坟,重复着类似的情形
阳光再次掀开了岁月里的窗,跃过那窗,清明再次悄然而至。曾经坚持清白做人的父亲和姑都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他们在经历了多少的人事苦难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拐角,消失在那苍茫的岁月之中。
春依旧盎然,细碎的阳光洒满了乡间小路,空气清朗的不夹一丝杂尘,明净的四野透出勃勃生机。我和妹继续走在父亲和姑姑当年走过的上坟路上,跟在我们后边的两个小侄子一如当年的我,马驹似的跑前跑后。看着路旁放开步伐纷飞的草木,我的思绪也跟着疯长。我想清淡明智的清明不仅是祭祖、扫墓,怀念逝人的那么简单,它更让我在物欲潇潇、红尘滚滚的有生之年,时刻谨记人生清洁明净,根扎故土心魂纤尘不染。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后,清明节如同一位饱受沧桑的老人,一路悲歌,蹒跚而来。那些暗藏在衣角下的哀愁与伤痛再次被记忆唤醒,于是今夜痛应无眠,指间轻弹一缕轻烟,究竟灼伤几许旧梦?
不经意间的回头,时间以把我推向遥远的彼岸,父母逝去已经二十余年。每一年的今时,那些失去亲人的伤痛就蜂拥而至,这一生愧欠父母的孝心是我无力承载的遗憾与哀怨,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口。追忆与缅怀竟是这样苍白无力;悼念和告慰竟是这样难释心情。悠悠苍天,哀哀薄土,天各一方,虽有音容长存而不能亲其肤;虽有灵犀相通而不能尽膝孝。人生那个缺口,再也弥补不了,当今天好些人在欣赏残缺的美感时,有几人感悟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而今天这种痛,我却尽享其中,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我的父母,今天你们是否也在痛受淋漓?时间并没有改变誓言,时间也没有疏远感情,冥冥之中,你们听到的那些思念和祝福只是儿子无法自解的告白,是今天对我无法实现誓言的讽刺和嘲笑,我只能任由这场春寒的冰雨刺裂我的肌肤,洗濯我的灵魂,在你们面前深深的忏悔。我穷其一生再也唤不醒你们的长眠;苦其一世再也感受不到你们的温存,我心向善,善心生恨。
二十多年,能在你们坟头亲手捧起一捧洁土的机会,只是那么寥寥几次,太多的时候,我只能把问候捎给北归的风或北漂的雨,羞愧与无奈是我的重罪,我无依不在苦苦支撑。我知道,生活的压力,工作的忙碌等等一切有意或无意的借口,在你们的博爱面前是那么的渺小,你们付出和我回报的天平,永远不会平衡,留给我的只有心如刀割的自责。你们坟头发芽的一株株小草,究竟有几株是我的泪水浇灌长成?
曾几何时,为了宽恕自己的灵魂,我也曾留恋菩提树下,青灯古佛,我得到善果,却放逐不了愧疚;或徘徊与天主门口,赞美灌顶,我接受了救赎,却放不下不孝的罪名。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实现的思念;天涯并不遥远,遥远的是天堂晨暮的钟声。近清明,翠禽枝头销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
今天又逢清明,而我又一次在千里之外的羊城郊外,不能亲跪你们的坟前,不能亲手为你们扫墓,如果面对严父慈母,解释也是一种掩饰,我又怎敢自欺欺人。我不能奢求父母的原谅,只能祝福天堂的父母永远安宁,腮边的泪啊,请你再次穿越北归的季风,把我仅有的这点感恩的温存化成几滴细雨,在父母的坟头轻轻洒落,如同父母儿时给我的吻。今夜我的生活只剩伤痛,羞愧的伤痛,今世失言,何言来生?
清明雨上坟头青,悲歌天涯空留恨;我心怎解故人苦,梨花带泪暗伤魂。我的父母,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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