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中旬,女儿回来探亲,说几年没有见祖母啦,时值中秋节,应该去看看祖母。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人动身去了一趟抚顺。
母亲与弟弟一家生活在抚顺。母亲说习惯了抚顺的生活,哪也不愿意去。我只好暗自打消了接母亲一起过的想法。
母亲转过年的正月十五就八十岁了,身体渐渐地削弱,还患有糖尿病、小脑萎缩等疾病,从她现在的境况上丝毫看不出来她曾经是讲台上一名优秀的教师,一位严明的中学校长。
母亲衰老的形态我都不忍心看,身体消瘦,白发苍苍,面无表情,反应呆慢,行动迟缓,少言寡语,旁若无人,已经丧失了争辩是非的能力
也许,是简单的生命欲望,增添了母亲的坚强,她每天还坚持下楼散步。
见母亲手拿坐垫下楼,我起身随之。
母亲执意要自己行走。她手扶栏杆,一步一挪,一步一踮的下楼,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我,那意思表明她的身体还行。
母亲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的散步了,她用脚尖向前挫着急切切的颠,脚跟很少着地,一步紧挨着一步往前奔,出门不到三十米的路,她就停脚,放好随身带的坐垫,坐在一个石头台阶上休息,无语地望着我,也就一分钟的时间,她起身继续向前走。
我觉得,这条路线,母亲特别熟知,走与休息的形式已经在她的行为中固化了。她就这样走走歇歇,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颠到小区的体育运动场。
体育运动场很静,有一个坐轮椅的老者向母亲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抱着的小女孩,向母亲摆着小手叫奶奶好!莫名,我想起《弟子规》里的一句话: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
母亲不是没有耐性,也不是不用心,她是想让我见到运动场的器械她都会锻炼。于是,母亲像走马灯似的,蜻蜓点水般的,骑马观花的给我演绎一番,眼睛有意无意的看着我,母亲也在我的视线中。其实,我心里明白,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运动啦。
我扶母亲坐在一个石台上,周围开满我不知名的花儿,我取出相机给母亲拍啦一张照片,那些花儿好像特意为母亲而开放。我让母亲看看我给她照的相片,她很认真地看后,笑笑对我说:儿子,你看,这野菊花儿开得多好看呀!说完,母亲示意我回家。
我的眼睛一片模糊,眼前这位渐渐离我远去既瘦小又衰老的女人--她曾经是能歌善舞的大学生吗?是给我生命养育养我的母亲吗?是教我唱歌、领我走路、背我看病的母亲吗
表现孝心其实很简单,相互对视一下,陪老人散散步,陪老人说说话,这都是幸福的事情。可是,这样的闲情逸致,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却是很少。
母亲自顾自的按原路返回。运动场能留下母亲的脚步吗?野菊花儿能留下母亲的脚步吗?我能留下母亲的脚步吗?显然,都不能。
多年不画画,突然想画画了。只是,当年读美专时的那些画具、颜料和画纸,早已送给了学生,家里能够用上的,只是一本速写簿和一盒彩色铅笔。彩色铅笔是去年远足时,在一间名叫“偶遇”的书吧里买的。那真是一间集图书馆、书店、茶馆和咖啡馆于一身的书吧,复古的地板和古色古香的书架交相辉映,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光亮的地板上,小巧的盆栽青翠欲滴,三三两两的客人或坐着或倚着,在淡淡的茶香和舒缓的音乐中,看书或者发呆。在琳琅满目的货柜里,我挑了这盒精致的彩色铅笔带了回来。
画什么呢?四顾左右,阳台上,蔷薇正当年华,花开灼灼,可画;墙上一盆绿绿的吊兰,在微风中摇曳生姿,也可画。可是就在这抬头间,我恰好看到了几朵云,像一朵一朵的蘑菇盛开在蓝天上,那样的洁白,那样的美。忽地想起不久前,师兄在同学微群里晒出的一张相片,相片上也是这般晴空万里,白云朵朵。他说,这些白云一个挨着一个,随意而又散漫地席蓝天而坐。像极了家乡丰收过后,晒场上蹲着的棉花垛;又像小时的我们,托着下巴,在田埂上坐着,等着谁来讲故事。他饱含深情地说着,我们则嘻嘻哈哈地笑他变得如此婆妈,是因为老了的缘故。他在千山万水那边,无所谓地哈哈大笑。
又想到自己,已经很久不曾看过云了,于是索性不想画什么了,一心一意地看起云来。风吹,云动,蘑菇渐渐像瀑布跌落在岩石上似的,溅起一大朵一大朵的浪花儿。想起小时候,我是非常喜欢看云的,夏日的午后,躺在树下的摇椅上,看天上的云如何变幻。那时的云,在我眼中就像会变魔术的仙女,时而变成小鸡、小狗和小兔子;时而变成小溪、海浪和海滩;时而又变成山峰、丘陵和峡谷。千变万化,让我目不暇接。黄昏的云,则变成了一个婀娜多姿的舞蹈家。彼时,万物都着上了温柔色调,洁白的云,也开始急急地换装了,要在太阳离开夜幕低垂前,来一场大型演出。红衣、橙衣、黄衣,云的演出服可真多哦,换好装的云,迅速汇聚到天边,天边顿时斑驳得如同油画。云的舞姿一会兒像百花齐放,千娇百媚;一会儿又像大江东流,气势磅礴,让人叹为观止。
有很多年,我不曾看过这变幻莫测的云的演出了。在日子的琐碎里奔跑,我早已把看云的心情给弄丢了。其实,人生何必如此匆忙呢?匆忙得忘记了看路上的风景。想起我的师姐,一个业界的女强人,在去年的一次例行体检中,被查出患了恶性肿瘤,人一下子就倒下去了。而之前,她一直是一个忙得没有空闲的人。大家去医院看她,曾经那么神采奕奕的一个人,变得形容枯槁。面对我们,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辈子爱过这个爱过那个,却不曾,好好爱过自己。我们听了,无语,黯然。窗外映着新绿,鸟叫声婉转如初生,而她的生命,却在一点一点流失。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醒悟时,为时已晚。
所以,人生真不用那么匆忙,奔跑了一段路,不妨慢下来、慢下来,看一下云,读一首诗,听一曲歌,画一幅小画,适时地避开车马喧闹世事纷争,陪光阴闲坐,还自己些许清宁明澈。
我看到母亲在一里之外弯腰,她在捡拾农人秋收时遗落的麦穗;
我看到母亲在十里之外弯腰,她在向上苍祈祷,可以有更多的恩赐落到我们身上;
我看到母亲在千里之外弯腰,她在向岁月妥协,她在把自己交出去,她在慢慢变成句号……
母亲用弯曲的腰身,换来了我们的笔挺。
母亲弯腰的样子,像一棵被风吹拂的野草。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她想到自己。她弯腰,为我们拾取生活中遗漏的惊喜。
母親,你看不见,就让我说给你听吧。布谷鸟已经让春天撒满音符,梨花也让春天布满经文。我现在就想搬到,离你最近的地方去!
想到自己在外地工作那会儿,母亲在电话里总是很关注叶子,常常有意无意地唠叨,叶子又落了一地,我还没来得及扫。明天一阵风,怕是又要落下不知多少呢?你穿的衣裳是不是太薄?——这种由叶子到衣裳的跨越,只有母亲的思维可以做到。
我的胸口有一只暖宝,它把母亲的唠叨焐热了。多亏我有先见之明,知道母亲今夜会来梦里看我,所以带了一只暖宝,我只想让寒冷往后退一退,因为母亲衣衫单薄,她来得匆忙,没带围巾,也忘了穿毛衣。
更多的时候,我在这个世界发呆。母亲飘在风里的银发,佝偻着贴向地面的脸,都是我发呆的理由。
我会想起她无数次爬过的山坡,想起她无数次背回来的柴火,年轻时一次比一次多一点点,年老时一次比一次少一点点,慢慢弯下去的腰身,便再也直不起来。
五岁的时候,和母亲去种土豆,把土豆放进坑里,盖土,整个过程严肃而虔诚,像一场神圣的葬礼。我问母亲,土豆是不是死了?母亲笑了笑说,死了一个,会生出更多。
起土豆的时候,母亲故意给我看土豆秧上结的一串串土豆,“看,我没说错吧。”我惊讶万分,那是多么神奇的“死而复生”。
那是我和母亲一起弯腰的,为数不多的画面。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道理,即便五岁的时候我不懂,慢慢总会懂的。“面对死亡,不必恐惧”的信念,却在那个时候的心底扎了根。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见证了无数次死亡,但总还是会恍惚觉得,埋葬一个人,不过是埋下一颗土豆罢了。
母亲渐渐瘦弱下去,但她的爱始终是丰饶的,就像我看到可以长出成串的土豆时的土地,那个时候的我就相信,土地是可以产生奇迹的。母亲也一样,对土地存有敬畏,在她眼里,自己的弯腰,与苦楚无关,那只是自己在向着大地行礼。母亲谦卑了一辈子,对人和事,从不过多索取,总是无穷尽地给予。哪怕老了,也要弯下腰去,对着深爱的土地,深深地鞠下一躬。
母亲爱着一切,从无抱怨,她甚至爱上了自己的关节炎,在缓慢的疼痛里,证实着自己还活着。她说,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念想,摸摸我们的手和脸,闻闻我们的味道,都是她的幸福。
所以,每当我因为生活中的不顺心之事而乱发脾气时,总是劝自己想一想母亲的宽和,在她的丰饶面前,我照见了自己的贫瘠。
永远忘不掉那个画面——在我们又一次从她身边离开的时候,母亲执意要送我们。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是依然倚在大门口,“目送”着我们,迟迟不肯转身,她不知道我们已经上了车,仍旧在那里执著地挥手……
我的泪,硕大的,为母亲而流。母亲弯腰的背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镶嵌在那一日的黄昏里,再也抠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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