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一条新修筑的青石小道拐踅进来,抬眼就看见一条名叫迪溪的小河从村中蜿蜒穿过。小河两旁的老宅大屋层叠错落,数十条纵横交叉的村巷从河的两端向外延伸,连串着这里的百余座古民居,还有河边古桥、古树、山林和田地等景致,它们连在一起构成了江南水乡的韵味。这个叫做迪塘的村子,在这种韵味里已经守望了五百多年。我从史料得知,它是明末清初著名抗清将领李膺品的故里,李膺品志气豪迈,慷慨大略,中进士后,却以兵部后补主事的官名回到家乡。由于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村里的建筑自然也就显得与众不同,放眼望去,宅子两端高耸着的鳌鱼墙、马头墙、清水墙等样式,整个村子就形成交织起伏,动感十足的轮廊线。
迪溪河就这样在这些院宅老屋深巷人家间脉动着历史心音,陪同的村长介绍说,这里在河东边山坡上的老屋以明代为主,而西边的建筑则以清朝居多。如今,这些尚存的明清至民国的院宅老屋各具特色,有的高而窄,有的矮而阔。房子多是两层的小楼,偶尔也有三层的,数量极少。这里的建筑色彩以栗色和苍灰为基调,透着清秋般的苍凉之气。河上有几座古桥,它们把这些古建筑群搭连起来,宛如朝代之间的分界线,你走上了古桥就走入了远古时代。那些层叠的青瓦上积淀着不同朝代的尘土,凝重里带着纯粹,纯粹中又含有原始。这里不曾被莫名的心事闯入,亦不曾被无理的情感纠缠,只是在简朴风景里保持一份天然的率性和固执的洒脱。迪塘就像一个不曾被开启的故事,用自己独有的色调和风格静静地封存在迪溪河边。
沿着河边的青石板路走,眼前一波一波的屋瓦,仿佛如水流被我的脚踏出了水花。一股股清新直扑面而来,令人闲恬而惬意。那些门楼和木窗倚靠在村巷子里,并不十分规则。秋阳暖暖地照射过来,深巷中或石桥下的水里淡墨似的倒影,令人滋生无限遐想。村巷子里的石板路大都采用长条石镶边,不同质地、不同色彩的块料石嵌入其中,整个路面就显得整齐、美观、干净,给人以明净、妥贴之感。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似乎瞬间就捕捉到了迪塘微妙的神韵,而且这种感觉随着在迪塘村呆的时间越久就变得越强烈。
此时,我在宁静祥和中,依着深巷子的院宅老屋,想象五百多年前的迪塘,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只不过因了那条途经这里的湘桂古商道,迪塘村一定很繁华和喧闹,或许,坐在厅堂里喝茶的时候,也能清楚地听到马帮忙碌的铃铛声。在这条古商道上,历史匆匆走过,多少喧嚣远去了。但凡走过的,都不会轻易忘掉有这样一个迪塘。不论是商客旅人,还是挑夫马帮,一路被重重叠叠的大山压抑着,猛抬头看见这样一个村落,定会惊愣半天。接下来便会在这里打尖歇息,小住几日,看看一座又一座相挨相连豪宅大院,感受一下迪塘的幽雅和宏阔。那可是一种闲悠自得的留驻。如今,迪塘很多瓦沿已经缺损,门漆脱落,墙壁斑驳陆离,一些楼栏瓦榭露出了破败的痕迹。说迪塘得了很好的保护,是因为没有再被深入破坏而已。展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五百多岁的老人的真实面目。
窄窄地深巷子里走动的人很少,我推开几户门楼,进得院子,更直接地接近院宅老屋,置身其间,一股股散发着隐隐腥气的潮味扑面而来,仿佛这些老房子是放置已久的鱼,它因离河太久而伤感的落泪,那气息或许就是它的眼泪。如果不是有现代人闪在房子里,我会误以为回到了五百多年前的迪塘,似乎又看到了古时迪塘人一幕幕的生活场景。在这里,当我推开一扇门,再推开一扇门。除了一两个耄耋老者不知在干着什么,几乎感受不到什么人气。只有高高的一堆堆的用来烧火的木材、一群群小鸡跟着老鸡做着觅食的游戏和已经变成黑灰颜色的雕花门前晾着衣裳,还表明着迪塘人家生生不息的炊烟,只是这种炊烟有些柔弱,悄无声息地散向了云端。
在村子的另一处,我看到民国初期建的一座水楼,中西合璧的风格特别明显,从水塘边垮塌的砖墩可看出,原一楼应建有阳台,用来散步和观赏塘中的游鱼,可见当初房主已经不那么老土了。从村巷子里走出来,一座类似炮楼的古门楼耸立在路边。门楼上刻有毓水培风四个鎏金大字,其中,毓的意思是汇集和孕育,培则是培养好的风气。从毓水培风这四个字的意思来看,古时的迪塘,应是一个文风鼎盛、人才辈出的山村。归来查阅史料,果然发现像迪塘以毓水培风这样设计门楼的,在灵田全镇一百多个自然村中却是绝无仅有的。据载,明清两朝,村中计有子弟仕宦24人,其中,最为乡民称道的是明代崇祯揆未年(1643年)进士、官到兵部左侍郎兼左都御使的李膺品。由此,迪塘确是一处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
村长还特意领我去看了李膺品的故居五叠堂。据说它是迪塘村现存百余座古民居中最大、最气派的建筑。李膺品时为村中巨富,所建宅院为七进,均用上好的青砖白瓦精心构建,外观飞檐斗拱,青石柱础,威严高耸、气势雄伟。那里的窗槅雕花可以说是桂北窗槅雕花的集大成者,不但工艺精湛,且几十扇窗槅的雕花几乎没有相同的。由于李膺品精忠报国还曾受到过清朝皇帝褒奖,恩赐他皇恩旌表的牌匾。或许这种恩赐让全村人得到沾光享福,迪塘人便在村中选择八个不同方位在不同的墙壁上刻下了八个大福字,福字上有龙有凤舞在一起,寓为龙凤呈祥,安康永久。
我看到了村中仅存留下来的两处龙凤福字,它们所在的墙壁虽然年久失修,但那些斑驳残痕始终抹灭不掉它们表现出来的喜庆魅力。这两个福字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的遒劲有力,大气端庄。由于龙凤福字寓意好,现在这样的福字被很多地方模仿制作,可以说,迪塘的福气令人倾目和沾光,它让一方水土福泽连绵。这可真称得上是迪塘的骄傲和自豪。回来的途中,当我看到灵田圩街的两旁,那些街巷门楼牌坊上高挂着的红红龙凤大福字时,我的心底豁然闪亮,便感到那些龙凤福字里有一种灵田人始终不渝的追求和向往,我的心中便也有了一种喜悦,一种祝愿。
回乡
古清生
一
旧历年愈来愈近了,京城里的外乡人大都打点行装,准备返回各自的故里团聚,欢欢乐乐地过旧历年。因而冰天雪地的京城,采购的景况是热烈的,似乎要将一年的劳作和心血,都换做送与家人的礼物。我也是不能免俗的,便去到城乡贸易中心,给小小的女儿买了一件红呢大衣,这都是她平日里想而没有得到的。只因了我是一个卖文为生的文人罢,女儿一直想要我给她买一件好的红呢大衣,而我总是一拖再拖,个中缘由,便是写作生活繁杂中的健忘罢,凡小小的事,却也是最不易办到的。
买了一件礼品,心中有了些许的安慰,一年的流浪,一年的奔波,将要落上一个小小的句号,我将回到山坳上的南方,去见我思念已久的女儿了。随了采买大军步出商场,长安街的车潮奔涌,冷硬的北风抽打得人的脸生痛,我在这样的冷风里怀想南方温馨的日子。京都呵,历经了你的四季,在久长的时间里体验着孤独、流浪、无根无着的漂泊人生,我自知那份生活甘苦,闯荡世界的艰辛。在京都的这一年,我便搬了五次家,住遍京都的东南西北中,一次次的迁居,都似一次次长长的漂泊。一个外乡人,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熟悉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而我漫游般的走过京都林立的楼群,心中默想,这些楼群,将有哪一间会属于我呢?我,是一只候鸟啊,终是要南来北往,春去冬归了。
我业已买好返回南方的车票,我把它装在贴心的口袋里,一张小小的硬卧车票,然后拿上存折取出仅有的两千元钱,这是我一年中,一个字一个标点写作换取来的,在支付过月金六百元的房租,还有伙食,购买书籍,衣物,修理电脑等等用度以后所剩下的,不多,真的是不多,我小心地把这不多的钱装进口袋里,我的心已飞往南方。
像以往的日子一样,冬天的夜色降临得早,只到五点来钟,京都的华灯渐次亮起,五彩的灯光弥漫在冷风中的夜空。起程的时间就要到了,我背负着很沉重却不是很贵重的行装站立街头,我摹然回首望了一眼京都,招手拦下一辆“面的”,径直朝着北京车站去。北京的车站于我已是很熟悉了,多次的往来,它已成为我的“村口”,我历次远行的必由之地。我挤在游子中间,为一种匆匆的氛围所感染,那些来此送别的人们,也把他们的伤感写在冻得红扑扑的脸上,千遍万遍的叮咛,令孤独的我听了情感内心的空落。
整个候车厅都跳着似箭的归心,我想。我站在其间无法立足,因而花了十元钱让一个专赚领路钱的人带我通过一个旁门进入月台,这也大约是我在人生中唯一走过的捷径了,竟至让我产生一种略高人一点的舒畅。登上列车,想象着家就要到了,只要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和一个白天,过了华北平原,黄河和长江,我山坳上的南方便会矗立在我的面前。
但是我为什么要如此地往返奔波呢?我原本生活在南方的那个山坳上,生活得悠闲而宁静,看太阳迟迟地从山坳上的雾中升起来,鸡鸣犬吠的清晨所有的叶子都挂满流亮的露珠,我极早极迟地起来都是无妨的,也在闲遐的时候去打猎或者垂钓,也在酒后信步走进月夜之中,让那一轮山月照临我,披着月光的清丽和宁静的漫步总让我产生一种隔世的消遥之感。然而,我却是厌倦了这样的一种生活,即如桃花源罢,却是让我的神经麻木,令我产生枯于故里的惶恐。我便走出来了,拾起了少年时走出山坳去远游的梦。
走出了大山,却又背负着大山一般的沉重行进,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常常被房租、伙食、电脑修理费用等等牵挂,并且还想着小小的女儿,我怎的让她那幼小的心灵便也体验着如此之重的思念呢?列车悄然地起动了,缓缓地离开了月台,在夜色中向着南方进发,我的心悠然地飘起,便也随之离开京都。
列车是如何地驶出夜色,进人又一个黎明我是不知道的,大约是快要离开河北的境内,平原的树梢上,那一轮红橙般的太阳就悬浮而起,并引发所有的村庄飘起淡蓝的炊烟。这样的一个党真是睡得美极了,我回首看了一眼邻铺的那一位娇美的女子,她却仍在梦乡之中。我忽然为我的一个发现感到惊奇,这么多的人睡在一所房子里,不相识,也不知何方人士,井然有序地睡在各自的铺上。而且,我还为我看到这样一个黎明兴奋不已,在我的生命中,这些年月以来吧,因了写作常常到深夜,大都在中午时分起床,因而黎明是久违了的,在这回南方的旅途上,我猛然见识了一个十分新鲜的黎明,且是平原上的黎明,这真是珍贵的领略了。
我保留着这样一份美好的心情,车外的风景疾驰,如同放录相时的快走画面,一切的图景不待看清便已远去。列车向着南方疾驰中唯一让我不曾忘怀的便是——麦子越走越高。在河北境内,我看见麦子尚是小小的芽儿,及进入河南,却是青青的苗了。过黄河,麦苗业已能够在风中舞动。而过了漂河、信阳,南方的气息开始弥漫。这些景象,确乎不会令我厌世,我记得郁达夫有一篇《还乡记》中,便记述有他如何地想在火车上用力向外一跳,以结束这人生的漂泊的,然我却是有些许的兴奋,一年的流浪,把文章撒在全国各地,虽也引起文学界的某些微词,但总的来说并不见得不好,且行装里,有着刚刚出版的散文集子,这是关于流浪的记述,关于生命的记述。即便不能传世,却也是我改变桃源生活的心路历程罢。
于是,我在信阳车站的停顿时间里,下得车去,买来一只烧鸡,一瓶啤酒,就独自在车上喝将起来。不贵,四分之一篇散文罢,尚且还有一些逗号句号之类,一并喝进肚里,带点儿醉意来看世界,就看到了鸡公山美丽的风景了。鸡公山当然是河南与湖北的交界了,一过鸡公山,便到了湖北的广水市。我记得有一位我熟识的女孩调到了这个市,只是短暂地想了下,她现在如何了?念头如疾驰的列车,只是一闪而过。
终于,我看到了长江。我的大河。我曾在江畔生活过十数年,她滋润过我年轻的生命。列车驰过滚滚的江涛的时候,我的心不由的潮润了。哦,我久别的南方呵,我又回到你的怀抱。
四
列车到了武昌车站,照例是人去车空。我落脚月台,方知实实在在回到了南方我的省份,距家已经是不远了。我带着一年所赚的两千元心血钱和一本尚余有油墨之香的散文集子回到了故里,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武昌却是下起了雨,斜风吹着冷意的雨丝,不由不让我紧了紧风衣。这是很让我失望的,远在北国他乡,我总是怀念着一个晴朗的故乡,太阳圆圆的,把它的光芒照耀在我的身上,如祖母慈爱的手。#p#分页标题#e#
但终究是故乡罢,是雨是风还是雪,都不能咎的,于是一头扎入斜雨之中,招来一辆夏利,想也未想便道,去东湖的省作家协会罢。或许注定我是有运气的,司机听我说要去省作家协会,便问道,你是一个作家吧?这样的问话,似乎都是一种客气,便答,就算是吧。未曾想,司机又问,请问大名?我就把我的家门报了,然而,司机却说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且说是近两年才知道的,有时还爱跟另一个评论家古远清的名字弄混淆。经他如此一说,我知道他不是客气的恭维,便问及他的尊号,他讲他叫王耀东,很爱文学的,工厂发不了工资,便借债租下了这辆车来。又说,文学是搞不了了,得养家糊口。说到酸楚处,竟让我满心怅然。便从行装里取出一本书来,签了名送与他。然而,令我未曾想到的是,他送我到作协之后,便是拒不收我的车资,说是对于作家,他是不收钱的。这让我大为惊异,在当今这世界上,还真有人关心一个文人,虽区区小钱,却也是一份了不起的心意呢。但我还是将车资塞进车里,疾步跳开,再作久久的挥别。
地处东湖东亭路的湖北省作家协会到了,走进院门,大约是年关将近,内面不见人影,只是空空一任雨丝飘飞。心里面有一些酸楚之感。春天里,离乡北上京都之前,我是到这里来告别了的,而冬未来到这里,总是想讲讲离别之情再回我山坳中去,讲讲我的挣扎,生命不曾在漂泊中偏离航向,只是向着心仪的文学的原野奔走,只是未把岁月虚度,一刹间真是有千言万语想讲出来。我终是这里的一员兵士呵。我绕过花坛,在雨中一步步向着大院里走去。是文学,折磨了我,还是它激发了我呢?我为什么要把我的青春奉献呢?这一切,终是来不及细细地想了,不想也罢,似乎人活着,总是要去做一两件事情,即便最终也一事无成,但我无悔呀,人的活着,不就是想要一个无悔么?
漂泊京都
古清生
漂泊京都,业已是第二个年头了,初来的浮躁、苦闷和迷茫也逐渐地在时间里消解,所得的是一颗平常心。独自地在京都的居所里写作,或采买,或做饭烧菜、饮酒,典型的一个人的“作坊”,就把日子过得很静,很淡。间或去到热闹的城区,也是为匆匆的过客,并不把自己当作完全的京人。只是想,我是一个纯粹为文学而投奔京城的人,把文学当作事业,也把文学当作谋生的手段,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把文章写下去,日积夜累,可供大家卒读或不堪卒读的文字也就多起来。多得有些个泛滥么?每天来的样报多多,便也就把它看做是生命的“影子”。如今,热爱文学的人是不多了吧?
然而,在京都却也有如我等痴者,打全国各地而来,朝圣般栖居京都。后些来的人,总有一些找上门来,要探讨文学的发展以及以文学谋生的问题。这令我很感动。感动的是,大约他们都从书店里买到我的那本散文集子,那本散文集子,我给它取名叫做《男人的蜕变》,大意是一个男人的精神从一种状态转向另一种状态,这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也就在那本散文里,有一篇的标题为《无人呼我》,讲的是我自己的故事,说是初到京城买了一个BP机,却是没有人呼我,寂寞时,自己呼了自己一回。这也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却是在那篇文章里,无意公布了我的BP机的号码,所以大凡来京的文学青年买了书,就以那个号呼我来。呼得多了,人就略略有些后悔,心想不该把BP机的号公开。只是这样地想了想罢,每有人呼来,还是赶快去公共电话亭回话。当对方告诉我,他也是流浪者时,我总是要与他在电话里作长谈。流浪的心,总是能够相通的吧,所以,我并不去想如何的不该。因为这样的交流,总是让我得到多多,那些个男女文学青年原本与我一样,过去都有着一份安适的工作,有固定的收入,便是心中的那一个梦想,使得他们背井离乡,走上了艰难曲折的流浪之路,而前途未卜。那一份漂泊的心境,那一份无奈的焦灼,那一份孤独的期待,不期然地从话语里传达,进入到我的心灵。
还记得是去年的冬日,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我正在写一篇散文,忽然BP机叫了,我一看,是一个并不熟悉的电话,想来是有什么人有什么急事呼我,便出门去打电话。其时已是夜里十点,雪花在冷冷的路灯光下飞扬,而大街上,已是车少人稀,大多的店铺也已关门。我顶着风雪骑车穿过好几条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电话,那个店子也正准备关门的,我来了,店主听到我的南方口音,便宽容地让我打,他也是南方人。拨通了电话,对方传来的是一个苦闷的声音。他说,我也是一个外省人,刚才读了您的散文,我跟您一样的心境,睡不着觉了,就想着呼您来,您不见怪吧?我在冷风里打了个哆嗦,那天大约在零下十度,实在是冷的。我说,不怪不怪,找我有什么事吗?他说,我……主要是想和您聊一聊。我们就这样一个在北京城的东头,一个在北京城的最西头,开始了电话交谈。末了,我问他,你还回去么?他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这是我从外地来京的很多文化人口中听到的,而我也一样,回不到过去中去。且我的散文集中也收入了这样一篇文章。我们这样大约谈了半个多小时,脚是冻得发疼,手也麻木得快要抓不住电话了,我只好告诉他,我不能再陪你谈了,太冷。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总有一些外省的青年文学朋友呼来。他们谈着各式各样的想法,讲述各种各样的处境。近时有一位南国来的文学青年也是这样呼我,而他的想法却是让我惊叹,并促使我想到要写一篇文章,告知那些欲来京都流浪的文学朋友一些什么。
那位朋友,原是一位教师的,大学毕业,辞了职到京都来回他的文学梦。这些,原本也很正常,京都是一个大城市,政治文化经济中心,东西南北文化交杂,平日里玩笑地说,京都是中国的纽约。很多外省人来京都圆梦,有成功者,也有失败者,成功者是微笑,失败者是泪水。然而那位朋友的思想却是让我沉思。他呼过我之后,要了我的地址,然后给我写来一封长信,告诉我,他这是第二次来京都了。第一次来时,呆了些时日,用尽了身上为数不多的钱,只好又回到他的南国去,准备去更南的南方广东去时,一位朋友在北京帮他找到一份工作,是电脑公司。他又来到京都到电脑公司打工。这原本也是很好的,老板很器重他,并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商人。然而,他却心仪文学,并不想走商人的路,也不曾安下心来经商,这样,老板只好推荐他到一家书店去,以为在那里他可以有所作为。到了书店,自也是可以栖身的,与之文学也近了一些。可是,他一去书店便对老板说,他只是暂时想呆在书店,他的目标仍是文学。老板劝他先干好工作再说,这话好像不大合乎他的心情,及至这一位老板也想炒他的鱿鱼了。因为谁也不想让自己的店子成为文学院的。他在信中还说,他只想搞文学,别的都毫无兴趣。这话也是无错,但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生活姿态,他目前又面临着生存的危机了。
流浪者呵,读他的信的时候,我为他的那份执着而感动,也为他那份艰辛而心酸,但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同他的这种思维。为事业从外省来到京都,这很令人感佩,不愿意平庸,不甘心无所作为,这已经是九十年代青年的精神走向。但是,京都并不是慈善机构,不会因为你有事业心而救济你,生存只有靠你自己。在还不能够靠文学养活自己的时候,自是要谋得一份职业,找到一个饭碗,且还要把它守住,这样才是可以立住足,然后再谋求发展。而那位朋友,这一切他都不想,我完全能够清楚他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却又帮不上他,即便我现在完全靠稿酬为生,也是要在一家报社打工的,最起码我有一个通讯地址罢。我读完那位朋友的信,想写一封信告诉他,无论如何也得保住眼前的饭碗,文学的事,总是要等吃饱饭才可以谈的,可是,他却没有给我留下地址,大约他根本就没有地址,只是到处寻找那种极小极便宜的旅馆住罢。我心里顿时怅然无限,一种为朋友心酸的感念便也充塞于胸。但偌大的京都,我又怎能找见这些漂泊的文学朋友而—一把我的想法告知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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