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多根田坎,再走六七百米山路,便到了父亲开垦的荒地。这片荒地,种着一季季庄稼,也种着一季又一季故事。
土地下放前,家里有七口人。我们四兄妹还小,奶奶又患有眼疾,一家人的生活,仅靠父母用工分换来一点可怜的粮食。为了让一家人腰板挺得更久一点,父亲开辟了这块荒地。
这块荒地,是父亲差不多刮下一座山的表皮堆积而成。刚开始几年,全是胡豆粒大小的石谷子,并不能长出些什么。慢慢地,在父亲的打理下,这块荒地日渐熟络了起来。
熟了的土地,长着一家人少有的几顿温饱,也长着一个村子的关注。在一切归公的年代,这块土成最终成为了社里的集体资产。幸好,善良而纯朴的乡亲,没有割我父亲的资本义主尾巴,这让原本就沉默少语的父亲,一阵后怕之后,越发地习惯了沉默。
土地下放时,这块地再次回到了父亲手中。对于这块地的重新回归,母亲有着太多的抱怨。在母亲看来,这块地离家较远,又十分贫瘠,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偏偏父亲用附近的良田换回了这块地。
和父亲一起劳作的日子,我能感觉到父亲对这块地的偏爱。每次耕作时,总要多翻个两三次,还会陆续从附近的山坡刮下表土。随着年月的推移,这块地就像父亲的孩子一样,慢慢地长大了起来。
农村产业结构调整风风火火时,按照村里的规划,父亲的这块地,应该种上油桐。父亲读过书,也偶尔看看报纸,对于种植油桐的效益,比之大字不识的邻里,知道得要多得多。在村社干部乐观的看来,父亲必然会积极支持。
然而,这一次父亲却不可思议的坚决反对。钱太多,不如粮食放在手中放心。面对软磨硬泡,几乎踏破了门槛的村社干部,父亲只有容不得商量的这一句。
在父亲的坚持下,这块地就像怪异的父亲一样,在一片油桐林里,怪异地幸存了下来。尽管,在四周油桐树挤压下,这块土地已然很难长出庄稼,却依然坚守着它或许谁也看不明白的坚守。在整片的油桐里,这片长着赢弱庄稼的地块,有如从美轮美奂的绿地毯里撕下的一角,是如此地地而刺眼另类。
抗击洪水那一年,家里已经有了电视。从电视里,父亲知道了水土流失,知道了退耕还林。随着生活的改善,原本已有笑意在脸的父亲,再次沉默了起来。在这一次的沉默之后,父亲又一次做出了让家人和乡邻都看不懂的决定--在开垦的荒地,种下了松树。
种下松树的前几年,父亲依然会经常到这块地,松松土,除除草,浇浇水,年复一年的乐此不疲。
等到成林之后,父亲到这块地的次数虽然少了,逗留的时间却明显地长了。或者扶着他已不能手握的松树,或者静静地坐在林里燃一袋烟。阳光透过树枝,斑驳地垂落在父亲的身上。此时的父亲,仿佛就是这林中原本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前两年,我将年岁已高的双亲接到了县城。从山坡到良田再到林地,这块荒地完成了它宿命的轮回,父亲也告别了他那与生俱来与土地打交道的历程。
现在的父亲,时不时也会讲起这块土地,讲得多了,我们也听烦了,父亲又会给他的孙子们讲--即便,他的孙子们是如此的漫不经心,甚至从不曾听清他说过什么。
或许,这块土地,永远也走不出父亲的唠叨。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严厉,且脾气暴躁,容易动怒。虽五轮甲子有余,偶尔还会闹点小脾气,耍点小性子,但不影响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形象。每一个能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在孩子心里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哪怕是最平庸的父亲也闪烁着不平凡的光亮,照亮整个家庭及后人前进的方向,影响着他们的成长。
而今,已成为父亲的我,时刻思索父辈、爷辈留给我们的美好精神,我能否传给我的孩子,才觉得父亲身上有很多优秀品质在儿时被忽视了。
父亲年轻时,正处改革开放初期,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挣钱,而父亲由于家庭原因不能外出,每到农忙季节,父亲总是高兴地免费帮助村里的人犁田耙地,年复一年,村乡有的会拿点青麦子和嫩包谷喂牛,有的犁完即完。记得奶奶常说:你爸爸不顾家,只顾自己的嘴。那时,觉得奶奶的话很有道理,父亲却将帮助别人家多的犁了两辈人、少的也有几年的蠢事引以为自豪,真是笨到极致。现想来,父亲是继承了爷爷助人为乐、乐善好施等优秀品质,助人单从经济角度看不论短期还是永久都造成相应损失,但人品得到健全,精神得到丰富,特别是在日益拜金的风气下,助人更显得尤为可贵。
记得一次回家,吃着没有油盐的饭菜,心里煎熬,但父亲丝毫没有流露出日子的苦,总是咬紧牙巴,供我们兄弟上学,当时并不知道政府还有帮助穷人的好政策,也没有向政府伸过手,也没有得到政府的任何帮助,多年的坚持,我们兄弟相继毕业走上社会。看着身边某些人不断把手伸向政府惠民资金,有的的确因身体残疾、患病和供孩子上学的贫穷家庭,得到政府帮助,符合政策规定和感情需求;也有的以开着宝马吃低保为荣,应该是政治意图超过经济利益,并以此向人炫耀自己最起码是有关系的,离我远点。父亲吃着没有油盐的菜,没有伸手、不愿伸手,是不愿和不知廉耻的人为伍。今天,我们都读书识字,但我们还需深刻认识和领悟,谦虚的向父亲学习廉耻二字的意义。
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在他的身上我看到天使与魔鬼并存,懂事时,让人感动甚至害怕,在这个父情节里,孩子拿出平时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个我喜欢的花作为礼物,让我很开心、感动,他是我的小老师。同时,不懂事时惹人发怒,有时批评上几句,父亲会说:你都不懂事,还批评孩子。觉得父亲是和自己作对,在骄纵孩子,但也委婉的教育我们,对孩子要以宽容之心,从自己身上找毛病,以身示范,以自己的做法影响和教育孩子,不能随意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孩子,随意践踏孩子独立自由精神领地。
城市的霓虹在秋天的晚上异常刺眼,闪耀的光和不经意砸在头上的梧桐叶,使得往常不长的那条下班路变得清冷悠长,连急匆匆的自己都笼罩着寒光,着急在大班车上颠簸了一路的父亲是否还在陌生的车站等在涩涩的晚风里。。。。。。见到父亲时,他已经被弟弟接回住处,由于一整天都在颠簸的车上,他脸色蜡黄,像极了路灯下那片挂在枝头的梧桐叶,饱经风霜的脉络清晰的勾画着生命的痕迹,相识,却又陌生的气息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分明眼前是我敬爱,崇拜多年的父亲啊,看到我进来时高兴的起身的父亲,灰白的发色凌乱,灯光下的笑容带动了额头沟壑从横的皱纹,军绿色单薄的外套,佝偻的身躯,看上去像极了多年前那段我曾见他砍伐的老树桩。我曾设想过很多次异地他乡亲人来访的镜头,只是,眼前的父亲,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招呼才能装出自己欣喜的样子,毕竟,他的突然来访是带着自己半辈子的积蓄,不知道单薄的存折上,那串单薄的数字是从那年开始积累,是经过了多少个秋天的劳动才日渐丰盈的,但从记事起,我记忆里每年的秋天,家里门前的空地上会从父亲的肩头变出一道苞谷砌成的金色长城,我们曾欢笑着当成玩乐的堡垒,那些落在田间地头的汗水滴入黄土地,落地无声,就像父亲一次次去银行打在存折里的数字,轻微,冰冷,经不起任何一次的不连续,无数的汗水流过的岁月,土地还是那块土地,贫瘠,增产无望,他却渐渐老去,记得父亲特别爱车,也曾不至一次的念叨今年秋后,我想可以买辆不贵的小车了他也爱开车,我的记忆里他什么车都会开,当然,除了各种农用车,姑父的高档小车他也操作自如,只是,秋天一个又一个过去了,那道年年和黄叶一样金灿灿的苞谷墙越来越厚重,他的肩膀却越来越单薄,多年后的我,也没能实现儿时的承诺,无能力给父亲买辆他想要的车,抑或减轻一下他肩头的重量,还在上学的弟弟,转眼又要结婚,那串他在无数个秋天贫瘠的收获换来的数字,一次次被成长的子女不停的剥削的消瘦,如今,儿子的一个电话就要搭上所剩无几的全部数字,我无法想象父亲从老家坐一天的车赶来送钱的心情,也不知道是否他怀揣那张卡跟着心脏起伏会稍有不舍,只是,巡视了一下弟弟那间还在用混土堆砌的空房子,就心甘情愿的掏出那张带着体温余热的卡片,傍边的我,惊愕与父亲的果敢,却心疼着眼前这个单薄的身影,房子,可以是个温暖的家,也是件冰冷的商品,只有血液里流淌的亲情,浓的化不开。。。。。
从售楼中心出来的时候,城市的深秋夜色已深,抬头看弟弟即将住上的新房子还是一片建设的荒凉,父亲却眼角笑意盈盈,迎着街灯的脸如他秋收的玉米一样,金灿灿的满是收获的喜悦,我却莫名的酸楚,为倾尽积蓄的父亲,更为吸干了父亲的积累还将还贷款30年的弟弟,那个父亲期待的,大家期待的温暖的家,建立时却如此艰难。。。。。。。。
送父亲回住处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紧随、眼神坚定,突然说闺女,幸亏我今年没买车,不然这钱可咋办我沉默,不知道该说他英明,还是该骂自己多么不争气。。。。。。。深秋的夜色在灯光和叶子里斑驳陆离,这偌大的城市里过客匆匆,如我,一个人努力匆忙,却还是一无所有,如父亲,渺小单薄,为这个毫不相干的陌生城市扔进自己所有的积蓄,却也只能是个匆匆过客。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夜色可爱明亮,清晰可见的银河,依在父亲怀里听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的父亲帅气的就像我想像里的牛郎,多年后,银河还是那么清晰在家乡的夜空,故事还安然躺在下一个在年轻父亲怀里的孩纸,而我的父亲的年轻,却被时间的银河隔在了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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